“其实这也是行商之本,物资交流。异地异价,以此获利。”阮洛谦然一笑。如此说来,他能看透事情的这些本质,大致是因为他身在商界、身在事中,常常琢磨的所得了。
“除了你所说的这两点,其实我一直还在怀疑另一件事情。”王炽将手中汤匙搁在碗沿,沉思着说道,“或许……这个家族并不仅仅只是一个家族?”
阮洛岂能不知王炽话里头没有说尽的那层意思,很有可能,令王炽一直不放心燕家继续壮大的原因。就在这半截华意里头。但话虽然说到了这里,阮洛却仍然只是试探着问了一声:“您是指……”
“虽然音同字不同,但……我始终还是心疑于此……”王炽重新捏起汤匙。但并没有动碗中馄饨,他略作思忖后,即又说道:“你不觉得,这个家族里的等级划分与排列,非同于寻常商家么?我时常在想,这是否就是群山一脉。”
“未曾见得。”阮洛语气清淡地回应了一声。
倘若如王炽所言,行商势力雄霸梁国、染指南昭大半境域的巨贾燕家,实际上拥有一层北雁皇族的实力掺和其中,那么在不久的将来。当南昭军队剑指北国,南北两国避免不了要开战时。恐怕没有任何人能救得了燕家族人。
再富有的一千人,也抵抗不了十数万哪怕只是拿着根铁棍的人齐攻而清扫之。
此时的阮洛仿佛忘却了。倘若燕家真是北国皇室控制的一支吸金聚银盆,那么这个家族存在的性质意义就不再是一个普通的商户人家。他已然站到了国家责任的一面,而当他所簇拥的国家面对了攻击,他提供的财务支援了战备军械,那么他在接受战胜荣耀的同时,也必须随时准备着领受战败的毁灭,悲悯不再属于这个家族。
仔细说来,阮洛的取舍觉悟,目前还只是停留在他所熟悉了的经商圈子。若事涉两国之间的战争与和平,他还是容易被柔善之心困住了抉择力量。
若这事情摆在王炽面前,一旦确定燕家实际与北雁皇室有牵系,他的选择与布局必定是果决的。在最低必须控制燕家实际财物七成以上后,至少将可以直接兑现的金银“搬运”个四、五成,再对核心人物、重要账目进行人身自由的限制和封装。管不住的杀、留不下的烧,总之燕家对于南昭最有实质价值的就是那些金砖银块,至于经商要义什么的,在王炽看来,但凡大道皆大同,没有他燕家的经验,南昭也可以自创套路。
王炽心里早就暗自打定了这个主意,否则一直以来对于燕家的质疑一直缠绕在他脑中,恐怕叫他时常难以安睡。此刻他对阮洛提及自己的质疑,也是看在阮洛之前的见解还算能直达问题核心,所以才会提出自己一直在思酌的这个问题,期待能够听到不同的声音。
此时他倒是真听到不一样的回答了,这个完全否定的答复,令他觉得颇为意外,紧接着心中的质疑就又攀高一层。
看着王炽满是疑惑,又潜含着些许失望的目光向自己看过来,阮洛犹豫了片刻,终于忍不住问道:“伯父觉得叶家家族内部的等级划分如何?”
王炽一听此话,眼中的疑惑与失望神情顿时一扫而空,紧接着被一种凛然之意取代。
这世上能这么直接与他谈论叶家的事,还能让他保持平静的,实在渺渺无几人,幸运的是,阮洛算是这几人之一。…
但尽管他对阮洛有着这一份特许的态度,然而此刻他说话的语气还是有着些微的下沉:“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个?”
此时的阮洛也已看出了王炽的情绪有些下沉,明显是不悦于提及叶家的事,然而他在“叶家”二字说出口时,就已经打定主意,要将自己对待此事想说的话说尽。所以他只是话语微有停顿。很快便继续说道:“伯父会否觉得,曾经叶家的崛起,也是因为分工制度的特别所致?”
“这……”
这次。竟轮到王炽迟疑了。
然而他迟疑的原因却不是因为阮洛说中了什么,而是他不确定。关于叶家的一些事,现在是否是合适的时机让他讲给阮洛听。
事实上,关于叶家的许多事,他至今一直都还瞒着许多人,他自己都觉得咬牙憋着很辛苦。
但不能说,现在就是不能说!
王炽多想直白的回答“是!”,并且还是一连回答两个。
曾经叶家的崛起,还真是一半赖于他们家族内部的特别制度。以至于王炽还借鉴了这些制度,在他登基后的这十多年里,对前朝丢下的那堆烂摊子进行了局部的几处改进。所以他偶尔能这么轻装简从的微服出宫,都不会惊动到宫里,造成混乱;所以有时像春启节与民同欢、春季海运大典与民共赏,皇帝公然与民为伍,留了中宫一大空缺,也从未出过什么乱子……
考虑到这些事情,他越是不能直接用真实解答来回应阮洛的问题。
而既然他不说话了,便轮到阮洛继续说下去。
“叶家既然能崛起。同样是人,别人也可以,未必一定是依赖于什么特别势力。”说到这里。阮洛似乎想到了什么令他感觉为难的事,不禁深吸了口气,“晚辈早些年在西北那边求学,听到了一些说法,叶家原来也是在那里起家的,这个家族陨落于前周,但关于他们的一些事迹,在西北流传得远比南方丰富,或许这正是给另一个家族得以借鉴的机会。”
“也许你说的这些。的确不失为一种可能。”
对于阮洛的一番分析,王炽只是非常简单地回应了一句。然后他便低头继续慢条斯理地吃馄饨。显然,饭桌上的话题到了一个他不愿意细说的枝节上。既是如此。阮洛也识趣的没有再继续说什么。
就在这时,馄饨馆门口由远及近的传来一段歌声。唱歌的是一个年纪约在二八年华的姑娘,唱腔在技巧上虽然略显得生硬了些,不如大戏班子里的名角儿唱得宛转,但这歌声的引人注目处,就在这姑娘清脆如泉水叮咚的声线里。未经过多技巧塑造的唱法,有时因清简而动人。
姑娘的歌声里,只有一泓三弦琴音作衬,并且拨弦的人指法也是过于简单了些,只会在几个音节转角处点拨三两指。对于姑娘的歌声而言,弄琴者的目的似乎不是为了衬得歌声更华丽,而只是作为初学歌唱者的一种指引。
并不如何精巧的唱腔配着明显不太热忱的弦音,令人听来觉得,这一对游方卖艺的歌者要么是出身高贵、却因为家道陡崩而被迫卖艺于街头,要么就是穷困得久了,缺了气力支撑这看似轻巧实则劳神的活计了。
但就是这样的唱功和弦音,却能引得馄饨馆内听过无数宫廷雅乐的王炽注目,他的视线挪出门外,一直停了许久才收回。…
之所以这样粗糙的乐曲会吸引他的注目,主要是因为那熟悉的曲调,将一缕记忆从他的脑海深处勾了出去,他的思绪便跟着那缕似乎因尘封了时间而变得遥远的记忆片段飞出门去。
“伯父?”阮洛旁观到一些异样,轻轻唤了一声。
王炽眉梢一动,但直到他看见门口慢慢行过一老一少,没入门沿另外一边,他才收回目光,说道:“什么事?”
阮洛迟疑了一下,心中疑惑换了一种方式道出:“您觉得刚才门外那歌声如何?”
“不怎么样。”王炽虽然评价难听,但他脸上可没表现出什么因听觉受苦而不悦的表情,反而像是想起什么美妙的事情来,微微现出笑意,“但这调子很熟。”
阮洛好奇起来。
能让王炽觉得熟悉的曲调,即便不是常驻宫中的乐团所作,那也得是那个曲乐名家的作品,偶尔进宫里演奏过,才会令王炽存了记忆。只是刚刚那一奏一唱的两个游方艺人卖艺讨生活的方式,明显是走到哪里唱到哪里。而且这种曲乐艺人虽然会弹唱。但多是拥技肤浅,难成一个固定的派系。
如果是常在家外馆肆饮食的城中居民,每天多多少少会碰到两三组这样的艺人。但王炽每天国务繁忙,哪有那么多闲暇时间游在宫外。又怎么会独对这两个曲风不成一派的游散艺人有印象?
“你还记得你那位叶姨么?”王炽说话间,有一缕怅然之意压在了眉宇下,“以前在北地,她偶尔唱一些小曲,就是这种调子……或许不可称之为曲调,连她自己都常常评价这种……叫做‘不着调’,也叫‘没谱’。”
“不着调?”王炽的话,令阮洛记忆中渐渐浮现一个有些朦胧了的身影。
“你最后见到她时。我们还都没回来,你那时大约也就四、五岁的样子,估计对她的样子也已记得不大清楚了吧?”王炽说到这里略顿了顿声,未及阮洛应声,他自己又开口慢慢接着道:“她以前心烦的时候,就会唱这些,说这是想到哪儿就唱到哪儿,所以无谱无调,唱完就忘了,跟着连那些不着边际的烦恼也忘掉了。”
“叶姨的样子。晚辈现在真是记得不太清楚了。”阮洛努力了片刻,终是没有办法让记忆深处的那抹影子变得更清晰些,只得作罢。有些感怀地喃喃说道:“唯一记得最牢的,只是她常常抱着二公子走来走去,却不怎么肯抱我。那时我常常在想,为什么叶姨明明还闲着一只手,却不肯把我也抱起来?现在回想起来,只觉得自己的想法好可笑。”
“泓儿自小体质孱弱,那几年如果不是她胆子大,说要多抱着出去走走,估计怕是真要闷坏那孩子了。”想起那段似乎总蒙着一层黄沙的记忆片段。王炽不禁轻轻叹息一声,然后他看向阮洛。面色稍缓地道:“不过啊,要叫她一左一右同时抱着两个快四岁了的孩子。那可真要叫她累个够呛。”
十多年前,那个叶姑娘“懒”得抱的孩子还壮实得很,倒是王炽常常抱着他,用挂在侧腰的大刀柄上的铁环作铃,逗他欢笑。
阮洛笑了起来。
王炽没有再就这个话题多说什么,只埋首继续吃馄饨,一海碗的三鲜馄饨很快汤干见底。坐旁边桌子的两个侍卫长期近身伴从在他身边,知道他饭后的习惯,之前他们半句话都未参与进来,其实并未松懈对这边桌子的留意,王炽搁下汤匙不久,店家在两名侍卫的召唤下,很快拎上一壶茶来。…
开在街坊里的小馆,招呼客人的都是物价较廉的粗茶。当然,柜台里也存有一些贵重茶叶,只是王炽此行出来,主旨是尽可能的低调,两个近身随从必定也了解这一点,所以行走在宫外时所遇的一切事项都顺其自然了。
饮下半盏浅褐色茶汤,苦涩的滋味仿佛一张密织的网,缠住了口舌,但也叫人在饱食后容易变得混沌了的脑力很快清晰起来。
搁下茶盏,王炽扫了阮洛面前一眼,只见他手旁的海碗里,至少还剩了一半。
“你的食量一直还是那样?”王炽有些担心地说道,“身体本来还没补起来,就别再陪着我饮茶了。”
“伯父是准备回去了么?”
其实阮洛已能意识到这一点,只是他同时又觉得,如果说那道密旨的事,就是今天王炽离宫在外走一趟的目地,那么离开书店那会儿,就应该是他道别的时候,为什么还要有后头绕了这么大一圈?
就为了聊些家长里短的闲话?阮洛自己都感觉难以置信,他不是不了解御书房桌头那摞折子的堆叠速度,对于王炽来说,每一个时辰都是非常宝贵的。
像王炽这样一位勤劳的帝王,倘若拿白天的时间去做些闲杂之事,这行为恐怕就跟一个商人拿黄金铸骰子,然后跟一群赌徒厮混在一起一样无稽。
阮洛认为王炽此行还有没说完的话,只是言及之事怕是又与之前在书房里谈过的关系不大,不知道王炽出于何种动机,像是半途突然又放弃了挑明此事。
说实话,陪王炽出来这一趟,阮洛的心绪一直没有轻松下来。完全做不到刚出书店那会儿,王炽说的“闲步散心”的心境。也许是因为王炽的身份终是太过特别了,还有就是之前在书店里谈到的两件事太过特别了。
所以他便容易忽略了他自己。
“是啊。该回去了。”王炽冲阮洛点点头,紧接着就站起身来。
随着他的站起。邻旁桌边两位来自宫里的侍卫强者也站了起来。
阮洛下意识里也要站起身,他至少要陪着王炽走一段,之前无迎,此时更该有送。
然而他还是慢了半拍,在他敛衽时,王炽的一只手已经轻轻按在他一边肩膀上,稍加压力,示意他不必起身相送。
王炽轻声说道:“不必太麻烦。”
此刻他与阮洛离得更近。阮洛仿佛能从他漆黑而富有神采的瞳子深处读出一些慈祥的意味,并且他很自然地便接纳了,如他吩咐的那样,安坐回椅上。
王炽的目光在眼前之人年轻的脸庞上停顿了片刻,因为他不知道下一次再见面,是会相隔一两个月,还是更久的一年半载,随后他才挪开视线,向自己的侍从看去。
两名大内高手早就做好了随时侍从王炽回宫的准备,只需他稍微给出一点提示。
可就在这三人准备一道儿走的时候。王炽看向侍从的目光瞬间又调转方向,看去了门外。与此同时,两名宫廷侍从也齐齐侧目向门外看去。阮洛带着的那两个保镖稍晚些的也朝门外看去——他们也注意到了那逐渐接近的脚步声中。隐约蕴压着一种不弱的功力。
刚刚走过去的那一对卖艺老少又走回来了。这一次他们没有继续直接横着过去,而是走进了馄饨馆内,并且他们进来时,反而没有再边走边唱。…
拨琴的老者须发皆白,脸上皱纹深刻,似储满了岁月的风尘沧桑,衬得一张已丝毫没有年轻光泽的脸凄难苦楚,一看就是长久过着辛酸日子的人。
他身上拢着的一件麻布衣衫当然是破旧的,穿得松松垮垮也没了个形。却依此可见他的身躯瘦到一种叫人有些惊怕的程度。那襟边儿袖口处都磨损得严重,长短不一的线头儿随着他一步半颤地摇摆着。好在洗得还算干净,他走进来时浑身只散发出些微陈年稻草的气味。再无异样。所以馄饨馆的店家虽然见着这人忍不住皱眉,但也没有立即将他赶出去。
有时候,干干净净的人,会比往自己身上鼓捣些奇怪香料的人,更容易让旁人接纳。
何况这辛酸老者带着琴,区别于赖皮乞丐,他是个有手艺的人,至少能靠自己的辛苦换口饭吃。
而相比起来,跟着这苦脸老者一起走进馄饨馆的那个年轻姑娘则要显得“光鲜”许多。
实际上,她身着的那件暗红色的衣衫上面,也已是大大小小打了十几处补丁,有几个补丁还叠在一起。然而这些不知是从哪件旧衣服上拆下来的布块,虽然是补了又补,但布边却缝得很仔细,一眼看去,倒有些像是在一块布料上缝出了几朵形状肆意的花团。
姑娘的一头乌发用一根布带束在脑后,布带太旧了,并不能束得太紧,有几缕短头发自额旁垂下,衬得她白皙得有些苍白感的脸庞更瘦削了些。这姑娘,本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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