婷就再度惊惶、哀虑起来。
因为她发现那个女人的魂住进了王炽心里,而她无力再为此做什么、改变什么。
如何杀死住在王炽心底深处的那一丝魂儿?
萧婉婷微微垂眸,目光落在自己的小腹位置,那处的衣料上正绣到一支凰羽,层层叠叠,五彩绚烂。凰羽的尖端还串着一片椭圆形金箔,金箔的中间又嵌入一颗珍珠。为了着装的舒适度,不可太重压身,所以这串在衣服上的珍珠颗粒并不大,但却一定要有足够的生长年份,才能够光泽明亮。
这套华服,还是去年中元节,由江南丝绸商和碧莲湖珍珠养殖大户联手进献的贡品。
然而说是贡品,只看这衣服的尺寸之精细,明摆着就是专门给萧婉婷量身定做的礼服。
论这华服隐隐显露的身阶,宫闱里其他的贵嫔才人们也穿不上,但四妃之一的萧婉婷穿上了这套华服,之后仍也没有封后。
也不知道是因为王炽太过忙碌于国事,还是他对于后宫之事本就一副粗枝大叶的态度,除去礼部官员提过几次,他才在早些年办的几次选秀事件中给后宫添了几位贵嫔,除此之外便再无动作。任那些新入宫的女子或温柔清雅、或婉约娴淑、或花枝招展……王炽仍是临幸得少,那些女子无一个提升过身份。
——当然,这一点可能跟她们的肚子不争气是有一定关联的。而论到这类事,实际上萧婉婷负有一些推却不开的“功劳”。
王炽的三儿子虽然常常不回家,不知游居于天下何处,但二儿子王泓一直住在皇宫,待在帝王身边。如果不是因为这位二殿下一直病病弱弱的样子,显然他极有可能就是储君了。
朝中也还有一部分官员私底里有着另一份猜度,若非陛下还有一个三皇子,也许二皇子就算再病弱也会早早被立储。不论如何,两位皇子至今无一人封王封地,这种封储位的可能便是均衡的。
而时至如今,这种均衡的可能还保持着旧态。两位皇子都到了真正要开始研究此事的年纪。令陛下欣慰的是,二殿下的身体状况渐有好转。礼部的官员却有些头疼,摸不透陛下的心意。
就国朝千秋大计而言,尽管二殿下如今的身体状况比往昔强健许多,可隐忧仍在。
做皇帝每天的工作量是很大的,人们常谈皇帝锦衣玉食,饭来张口,衣来伸手,但严格来说,这套服侍的章程是为了让一国主君有更健康的体格和更多的时间处理国家事务。而非仅是为了享受。…
做一个勤劳的君主。不能没有良好的身体基石。而反观历朝君王,刚登基时英姿勃发、气势极盛,但或许做了几年后,就一身是病。心疲神劳。
朝中大员偶尔有大事要进宫直奏陛下。或逢陛下去了别处。有时就需要拜托二殿下支人去找。皇宫是陛下的家,也只有他的家人可以随意走动。近几年来,通过这一类点滴相处。朝中大部分官员对那位深居简出的二殿下倒并不陌生,对他的人品性格也满口称道,但……对于封储之事,众人心里又都有一丝顾虑。
一个健康的人,做了皇帝都能把自己耗损成这样,更何谈一个本来就身体素质差的人,坐上那个位置后会如何。
至于那位三殿下,他能常年过着游历四方的生活,身体素质自然无话可说,但他回宫的时间太少,另一个问题便突显出来,他的人品、以及治国之能如何?礼部官员对此几乎找不到思考的凭倚。
但不论如何,对于皇帝的家务事,朝中众臣工的瞄准目标已经改变,几年前他们鼓动礼部找由头给皇帝办选秀大礼的意头早就落伍了。朝中众臣,连礼部也跳了进去,就等着陛下立储的决议,后宫这一块儿的事务,几乎无人再提,更是日渐清冷。
也许要等到太子位定,后宫会因为太子选妃而再次热闹起来。
可是,若从一个女人的视角观察这后宫冷清的根本原因,德妃萧婉婷心里却一直认为,皇帝王炽对新选入宫的淑女美人感情比较淡薄,主要原因还是他心里放感情的那片区域,早已被一个女人占满了。连自己都很难进到那里,更逞论那些才浅简见过王炽几眼的新人了。
因为心里已经有人了,才会不羡其它花草。除此之外,什么都是虚的。王炽今年也才将满四十岁,他人还正值壮盛之年,怎么会不需要女人?萧婉婷禁不住愤恨且坚定地认为,只可能是他心底里的那个女人的影子在作怪!
可要怎样做,才能杀死一条住在一个人心里的魂呢?
就目前后宫里整体情况看来,离王炽最近的女人就是她了,王炽也给了她于后宫众女而言最高的身阶和宠爱,但她仍无力做到取代那个女人完全将他占有的目标。
对于这个令自己无奈、悲哀以及怨恨的结果,德妃萧婉婷不止是恨那个哪怕死了还要占着王炽的女人,她还有些狠她自己,恨自己这与后宫那些新人不同、是真的不争气的肚子。
站在御榻前一步距离的德妃萧婉婷眼眸渐渐压低,右手缓缓抬起,按在了小腹位置。随着脑中思绪推移起伏,她骨骼纤长肌理均匀的手慢慢攥住那片锦绣上的金箔嵌珠,并越攥越紧,紧得手骨嶙峋起来,原本深行在手背白皙皮肤下的青色经脉顿时也变得异常清晰。
这只本可给人无限温柔瞎想的手,在这一刻,变得有些狰然。
皇帝王炽每个月大约都会在德妃萧婉婷那里待三到五个晚上,这样的频率,对于后宫那些近几年才选配进来的新人而言,简直是宠上天的待遇。
萧婉婷自己心里也很清楚地知道,王炽每个月几乎会有十天左右的夜晚,都是在御书房通宵批阅奏折的忙碌中度过的,他还能分出三到五个晚上来她这里,已是莫大的荣宠,她本应该知足。
但她却没能知足。…
十三年前那次小产之后,她心里就种下了一颗不甘的种子,随着后来这十多年腹中空空,那颗恶意的种子已经发芽长叶,到现在伸展开了枝桠。
如果她也能为王炽生个孩子,或许会因为一个母亲对孩子的爱与呵护。让这个满载焦躁、怨愤的种子自然枯萎。
但她却做不到。
这么些年过来,她努力做到了许多的事,其中对王炽最重要的一件,就是她早年主动承担起照顾抚育二皇子王泓的事情,将年幼时三天一小病、半月一大病的王泓当自己亲生儿子一样怀抱着、形影不离地照顾。
可即便如此,看着王泓逐年长大,却仍然弥补不了她无法做母亲这件事给她造成的身心缺憾。
在这样一种情感缺失中过活了十多年,仿佛王炽给她的宠爱也变了味儿,变得不再是让她觉得甜蜜的爱,而是一种让她心生酸涩的怜悯。甚至是让她觉得厌腻的施舍。
没有孩子。就没有需要守候和沉淀的爱,她开始不断追逐心底里那丝挥之不去、捉之不定的恨意。
怎样才能彻底驱散住在王炽心中的那丝魂?
只抹去那个女人活在世间的身,还是不够彻底,经过十多年的观察与考虑。德妃萧婉婷渐渐笃定地认为。要将那个女人留在世上的牵系全部刮尽。才有可能令王炽真正忘了那个女人。
萧婉婷微微垂着的眼眸里浮现一片寒意,过了良久才渐渐散去一些。
且再等几天。
等到厉盖这个五小组的指挥者离了京,凭丞相的办事能力。哪怕他没有兵权,一样能做到麻痹五小组成员的活动速度,谅那个余孽插翅难飞。
那姓林的恶人现今还远在千里之外,并且已经成了只剩半条命的病秧身子,料定他分身乏术,再不可能替京中那个孽障抵挡什么了。
至于王炽,他是个勤劳的皇帝,真正视百万国民之事为己事,对这样的君主,丞相若想让他一整天待在议政廷或者御书房,办法多得十根手指都不够数。
想到某种大体可以预见的事态,萧婉婷心中那股怨恨才得以消减了一些。
思绪到了这个地步,她的视线才从自己的小腹上挪开了一些。
而她才微一抬头,就正好对上了王炽朝她投来的目光。
仿佛是在自己正整理一些隐秘事物,并且这些事物被人视为阴秽,却正在这时有人忽然推门进来,终于一眼看清了这一切……德妃萧婉婷心中一惊,狠狠地扯疼了一下。
望着妻子手捂腹部,微微皱眉的样子,王炽没有看清她刚才微微垂着的眼眸里那股森冷,只以为她此时身体上有什么不适。尽管他才是真正处于身体不适的状况中,刚才就是忽然被胸腹间一阵钝痛给击醒的,但他不喜欢躺着说话,便撑身坐起,注视着妻子,关爱问道:“婉儿,你怎么了?”
萧婉婷连忙走近一步,扯过榻角一只软垫,垫在丈夫背后,然后再次在御榻旁蹲下身。
她微微仰起脸承着丈夫投来的关切目光,可凭她此刻的心境,却有些不认为那是关切,而是一种探问。她不知道王炽是什么时候醒的,自己刚才的心思流露有没有被他看到,所以一时之间,她不知道怎样的回答才是最自然的。
考虑到皇帝这次来南院情况有些特殊,不是为了与某个重臣密谈,而是身体微恙需要休养,在御医诊断完毕后,多年做着侍奉主子的宫中奴仆们机敏的给内室所有灯台换上了淡黄薄纱质灯罩。室内光线顿时柔和起来,但也使得室内环境看上去有些如隔薄雾。…
静静对视了片刻后,王炽柔声说道:“若有哪里不舒服,不要耽搁,御医就在南院。”
萧婉婷明白过来,王炽误解了她举止上的意思,便多半是没有察觉她刚才的心绪所动,她得以暗暗松了一口气。
“臣妾无碍,倒是皇上,今日这一趟外出,快把臣妾的心都吓得跳出了喉咙。”萧婉婷温婉峨眉皱了皱,眉眼间满是忧虑,说话的语调渐趋寻常夫妻之间的那种关爱亲随,“你怎么了?脸色这么差,手也有些凉,到底伤到哪儿了?那些御医,怕担责任,个个说话都掖着一半……”
“婉儿,我不碍事的,你别太担心了。”王炽望着妻子秀眉锁愁的模样,心里则是一柔。可他今天在宫外所受的伤。也是伤在心脉上,这一动心念就会牵动伤势,胸腹间那股钝痛跟着也会深沉起来。禁不住地眉峰拧了一下,王炽就捉了妻子搁在榻沿的一只手,轻轻按在自己胸口疼痛的位置,然后又道:“来,你坐到我的身边。这儿难受,你给揉一揉,也许就能好很多了。”
萧婉婷闻言连忙起身,爬到了御榻上。与丈夫并排而坐。然后她就侧身替他轻揉起来。随着她手臂的晃动,她那一身珠玉华服、云鬓上的金钗流苏珠串亦轻轻晃动,上品珠玉轻轻碰撞,发出较为清脆的琳琅之声。
王炽缓慢而无声地舒了一口气。萧婉婷的双手保养得很好。不需要做什么体力劳动的双手。细小指节更为柔软。但这样的一双手按摩之下,对于他所受的那种诡异内伤,能起到的良好作用其实微乎其微。
至多也不过就是靠那温柔的触肤指劲。暂时将心脉上缠绕的那种钝痛覆盖了一些,这也是治标不治本。
但总算在这个片刻里,王炽是感觉舒适的,他因为强自压抑伤痛而绷紧的精神稍微放缓,下意识朝妻子的侧肩靠过去。然而他只是靠了一会儿,便又坐直起身,因为妻子那身华服上的锦绣珠玉,实在太硌脸。
往日里与萧婉婷同榻或卧或坐,她无不是钗坠解尽,青丝散垂,薄衫衬肤,而这一次则有些不同。因为心脉上的伤痛稍有减缓,王炽也能多出一些精神思考几个问题,他恍然对“华贵阻碍人身心距离”有了一种新的认识。
德妃萧婉婷注意到丈夫这个倚过来但很快又坐正回去的举动,思酌片刻后,她忍不住问了一句:“怎么了?”
“无事。”王炽将漫无目的投向门口的视线收回,望着妻子微笑了一下,又道:“天色不早,你也累了,不必陪着我,这样你也休息不好。”
萧婉婷从丈夫那有些失神的双眼里看到了浓厚的倦意,她知道其实是他累了,便顺了他的意思,轻柔叮嘱了几声,拜辞离开了南大院。
其实就今天发生的这件事而论,德妃萧婉婷应该是最不会感到疲累的人。
确切的说,从十三年前某个夜晚开始,德妃萧婉婷就没有彻底放松过精神。
为了一件筹划了几年,本来该在今天启动的事情,萧婉婷养精蓄锐了几天。可她今天晚上八成是要失眠了,因为她想要做的事情并未做完,准确的说,是还没开始做,就因某些原因而强行中断了。
今天的王炽既是身体上因伤痛而难耐,精神也因此被拖得萎顿,他已经许久没有这种倦意了。往日里他处理繁重的国务,也并不是不会觉得累,只是他体能强盛,对这个新生的国家又有着如火热情,所以他能撑得住。而在今天,自登基之后,身体基石第一次受到外力撼动,这种一直被压抑着的倦意便仿佛如山洪爆发了。…
而今天皇宫里的诸人,第二个会觉得非常疲倦的人,应该是二皇子王泓。
几天前的一个晚上,因为宫中遇刺事件,二皇子王泓虽然只是伤在一只手上,但却因此大损气血。整个华阳宫的宫人悉心服侍休养了几天,王泓的脸色依然还有些苍白。
他的身体素质本来就极差,也是最近这两三年里头才养好了一些,不再那般容易生病。但这并不能说明他就真正强壮起来,实际上他的体质仍然比寻常同龄人还要弱许多。
他的伤本来就还没养好,失掉的那么多血气也还没补回来,就在这种身体状况下驰马出宫,终于使手上的伤二度被挣裂了。虽然因为手上缠着布带,阻住了一些流血,回宫后很快又得到包扎,情况看起来还算良好,然而到了夜里,王泓身上渐渐又烫了起来,额头上却是一片冰凉。
用了一点参汤,简单洗漱后,二皇子王泓实在倦于进行每晚的半个时辰阅读课业,提前睡下了。然而他才只睡了片刻工夫,一直做着名目散乱破碎的梦,梦境突然止在一个画面,他惊醒过来。
随着他惊坐而起,伤手不自觉的重重按在榻沿上,抵得柔软的丝绵褥子都变得发硬,手心伤口处撕扯般的剧痛蔓过手臂撞进心里。提示着他现实与梦境的分隔。
他额头上已再次渗出一层细密冷汗。
但他没有注意到这些,因为他的视线自然落于褪到膝头的锦被上,织锦被面上覆着一条方帕。显然这帕子一开始是折成了一个长段,在随着他的猛然坐起而从他额头滑落时,折叠的位置松散开了一半。
王泓伸手将那帕子拈起,指尖捻了一下,感受到帕子是极为朴素的棉织物,带着微湿的凉意。
在他睡下之后,寝宫里的明灯就被吹灭,只留了房角一处不影响人入睡。但光亮也是弱到几乎可以无视的长明灯。不过。今天那个当值在寝宫守夜的宫女已经听到了榻上传来的响动,借着长明灯微弱的光亮,透过薄薄的纱帐,宫女看见二殿下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