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寝宫守夜的宫女已经听到了榻上传来的响动,借着长明灯微弱的光亮,透过薄薄的纱帐,宫女看见二殿下醒了。当即睁了睁已蒙上睡意的双眼。轻声询问道:“殿下。需要奴婢服侍吗?”
王泓略一迟疑,便道:“掌灯,你过来。”
宫女一听二皇子叫她过去。语气异常简单直接,她心里不禁有些惶恐,连忙将桌上的三角琉璃灯点着,捧着灯台走近榻边。
三角琉璃灯共置有三根蜡烛,又经晶莹琉璃质的灯台底座反衬光芒,只是点上这一盏灯,寝宫里却顿时亮堂了每一个角落。
有此明亮的灯光映照,王泓看清了手里拈着的那方棉帕,帕子是最简单的棉质本色,但在整面的白色里,帕子一角绣的一片细小的红花瓣却是异常显眼。
王泓的视线只在那片花瓣上停了一下,他的心却顿时一阵抽紧,他以两根手指拈着那片棉帕的手也抖了一下,然后整个手掌将那帕子揉进了手心。
琉璃灯过于明亮的光芒也将二皇子苍白的脸色以及渗出一片细汗的额头照得明晰,掌灯的宫女哪怕是站在丝帐外,也能看清这一点。宫女心中非常担忧,毕竟这位皇子平时对她们这些奴仆颇为友善,这不能不让人心存感念,然而此时的她也不知道能做些什么才好。
二皇子的身体一直很差,连御医有时候都没办法。
呆站片刻后,宫女自然也看见了二皇子手中好像握着什么,并且一直保持着这个动作,也没再开口吩咐什么。宫女心中诧异,忍不住好奇地小声问了一句:“殿下,您握着的是什么?”…
二皇子王泓回过神来,脸上浮现一丝怅然,接着他才转眼看向那掌灯的宫女,摊开拳头托着那方棉帕,淡淡地道:“这是你给本宫覆在额头上的吗?”
宫女连忙摇头,恭声说道:“奴婢一直守在房角,殿下以前就说过,您入眠得浅,所以不喜有人靠近打搅,奴婢一直牢牢记得,不敢有违。”
她看了几眼那方棉帕后,又补充说道:“这帕子也不像是宫里的物品,太素了。”
王泓眼神一动,说道:“你也觉得,这帕子不是宫里的东西?”
宫女听了他这话,联想到几天前就在宫里发生的流血事件,她仿佛意识到了什么,忽然“咚”一声跪在了地上,恍然道:“是奴婢多嘴了,该掌嘴……”
随着她这一跪,她手中的琉璃灯一晃,晃花了那明亮的灯光,就在这一时刻,王泓好似依稀看见寝宫一个角落里,闪过了一条人影。
“好了,只叫你掌灯,便好好把灯端稳,跟叫你掌嘴没半分关系。”王泓轻声舒了口气,看那宫女眼角垂落,足有睡意,显然她刚才也的确不像是过来服侍过自己。对刚才自己仿佛眼花看到的人影思酌了一下后,他就又道:“你守去门外吧,本宫若没传唤你,就别进来了。”
听了他这话,宫女心中惶恐情绪稍减,但又非常疑惑起来。她有些无法理解,二皇子忽然叫她掌灯走近榻边,就是为了看她一眼?她隐隐有些觉得,应该是二皇子本来准备吩咐她什么,却不知因为什么缘故又忽然取消了。
她有些不放心,就在转身出去之前,又轻声询问一句:“殿下,您真的没什么事吗?”
“没事,你出去吧,也叫外头的人不要进来打扰。”王泓说罢就一抬衣袖,朝额头上的汗湿随意一抹,然后又将那方棉帕收回袖里,便自己躺下继续睡了。
皇子殿下都把话说到了这个程度,宫女再多待就是脑子坏了。
而当那掌灯的宫女出了寝宫,轻轻关上了大门,寝宫里榻上刚刚躺下的王泓就又坐起身来——
(未完待续……)
(982)、朝如青丝暮成雪
… 在房角长明灯幽弱的灯光映照下,布带绾发,一身粗布衣裙的瘦弱女子小星没有立即说些什么,而是抬手放到王泓两边肩膀上,轻轻按他坐下。然后她就在他面前蹲下身来,先举掌到嘴前呵了口气,又快速搓了搓,然后就握起王泓赤着踩在地上的脚,慢慢揉了起来。
“殿下这个样子可不行,会生病的。”布裙单薄女子小星揉完了王泓的左脚,又开始揉他的右脚,“还是这样,晚上双脚总捂不热,现在都已经是暖春时节了。”
感受到足下传来熟悉的揉按指劲,王泓愈发确定,昏暗灯光下的这个女子身影不是梦里那个虚影,而是他的小星真的回来了。
至于为什么她能忽然出现在他的寝宫里,而寝宫内外的宫人全都毫无所察,根据他了解的小星那轻敏如燕的身手,她要做到这一点并不难。华阳宫里有几个资历长久的宫人都知道小星的另一重身份,他们必然也会帮小星一把,使她避开几路巡视皇宫的羽林卫。
在失而复得的这一刻,王泓满心都是欣然之意,只觉得此时没有任何事情是可以难得到他的。所以在听了小星说那话时,他只是轻松笑道:“白天多走动走动,自然就会暖了。你知道吗?我坚持练拳三年,如今左手可以提三十斤,右手则还多些,能提四十五斤,还学会了骑马,可不像从前了……”
“小星知道。”蹲在足前的女子站起身来。慢慢说道:“殿下今天骑马出宫,小星也看见了。那时我真的好高兴,但看见您手上缠着布带,已经开始渗出红迹,我又好担心,便终于忍不住偷跑进宫,想看看您过得究竟好不好。”
王泓的心绪一阵起伏,遥遥设想了一下她在北边干燥多沙之地的艰难生活,然后就问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听你话里的意思,如果不是你在今天看见我骑马出宫。看见了我的伤手。你还不打算进宫来见我?”
“六天前,我就到京都了。”小星如实回答,但她听王泓刚才说那话的后半段,惹得她的心绪禁不住一阵酸楚。抿嘴忍了片刻后。她终于还是开口说道:“三年前小星是获罪出宫的。岂可随意回来?若是被人发觉了,岂非又要给殿下带去麻烦?见着殿下身体康健胜过从前,小星便能放心的走了。如今殿下已经能照顾好自己。身边有没有一个小星,并不再是如何重要的事情。”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王泓脸上的喜悦渐渐冷却,“你真的打算不回来了?”
小星微微低下头,不忍看二皇子眼中由热转冷的眼神变化,只慢慢回答道:“小星当然必须回来一次,三年前殿下吩咐的事情,小星必须做完最后一步。”
“你知道我现在问的不是那件事情。”从刚才发现小星出现在自己寝宫里开始,王泓说话的语调就放得很轻缓,然而话到此时,他的心绪起伏,也不管守在寝殿外的宫人会不会闻声进来,声音不知不觉陡然抬高,“三年前你获的罪本来就是我的主意设计,现在既然吩咐你的事情做完了,我哪怕不奖赏你什么,至少也会想办法洗掉你的罪,再接你回到我身边。可你为何还要说那些话?你不想回来?”
他的说话声到了这一步,终于引来守在寝宫门外几个宫人的注意,其中一人忍不住问了一声:“殿下,发生什么事了吗?要不要奴婢伺候?”…
二皇子王泓的声音立即从门缝里透射出来,语气里还明显带着一丝怒意:“门外所有人,都给本宫再退十步!”
几个宫人闻言肩膀一颤,他们都极少看见二殿下动怒,因而他这一怒也极具份量,一句话轰得寝宫外的两名宫女、一名太监一口气退得老远。一直退到主殿外大门旁,才数满十步,这三个宫人与门口的侍卫一阵面面相觑,才有些回过神来。
大门处与寝殿内室隔了两道墙,里头人说话外面听不见,外面的动静对里面之人亦如是。犹豫了片刻后,门左那个侍卫一脸疑惑地忍不住问道:“你们仨怎么都出来了?今天不用守夜?”
从寝殿退出来的那个太监闻言只是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
而原本轮值今天在寝殿内室守夜,却在莫名其妙地掌灯后就被唤了出来的那个宫女则好奇说道:“我刚才好像听见殿下似乎在跟谁说话,然后就忽然很生气的样子……”
“噢……”掌灯宫女的话还没说完,那提问的侍卫就仿佛明白了什么,沉吟了一声。
这下就轮到掌灯宫女好奇了,她不禁问道:“你们说,这究竟是什么事儿啊?难道殿下是在说梦话?但我才从里面出来不久,殿下怎么可能立即睡着还做梦……”
又是没等这宫女把话说完,她就听那侍卫和太监异口同声地道:“你不知道的事情,就继续当做不知道好了!”
宫女的双瞳微缩,真就不敢再多说什么了,只是懦懦地低声嘀咕了几个字,便紧紧闭上了嘴。
寝殿内室,二皇子王泓与布裙女子小星的无声对视还在继续。
如这般沉默了良久,小星才慢慢抬起头来,并不作任何说明与解释,只是语调颇为伤感地道:“殿下,您别生气,不值得的……如今的小星对您来说,我……我已经没法再为你做事了……”
王泓闻言微怔,紧接着他仿佛能预见什么极为不好的事情,心臆一滞,深吸了一口气强镇精神,然后说道:“你怎么了?”
小星幽幽叹了口气,没有说话,只是从衣袖里掏出一支火折子。在眼前吹亮。
火折子燃起的火光虽然不如三角琉璃灯那般明亮如昼,但要照清楚一个女子的脸庞,倒也足够了。
而就在眼前那个熟悉的脸孔变得清晰起来的时刻,二皇子王泓就突然从榻上站了起来,脸上一片惊容,习惯抿着的嘴唇抖动了数下,却没能说出一个字来。
眼前女子的脸庞还是那样瘦削,因而下巴尖尖的很显秀气;她的双眉还是不似寻常女子那般垂婉,但独显一种坚强气质;她仍是那个单眼皮的小星,微笑的时候显得很真诚。不笑的时候则是一副认认真真的样子。但……今时的她,左边额角赫然多了一道方形伤痕!
那伤痕大约有一块玉牌带扣的大小,异色鲜明……
“怎么会这样?”怔神片刻后的王泓蓦然伸出双手,抓住小星已经开始微微颤抖的单薄肩膀。一句话刚落下。就紧接着又问道:“是谁做的?!”
他没有问她额角的这块破了她相貌的疤痕是什么原因造成的。而是直接问是谁做的,语气里满是要找那个恶贼算账,替她报仇解恨的意思。
小星听懂了他的意思。心里顿时升起一股感激的温暖,但她很快又只能是叹了一口气,徐徐将她在北边的遭遇讲了一遍。…
听她述说到中途,二皇子王泓已是气息急促起来,而待她将离京三年以来在北边的经历全部讲完,王泓站着的身躯已是摇摇欲倒。恰在这时,小星手里的火折子已经燃尽熄灭,室内顿时一暗,王泓眼前也是突然一片昏黑。
小星是习武之人,眼光敏锐于常人,她的视力很快摆脱那种光线骤然明暗给眼睛造成的假盲症状,就看见眼前男子的身影晃了晃,然后就软倒下去。
“殿下!”
小星心中一惊,信手甩掉指尖捏着的火折子末梢,就朝王泓的臂膀抓去。
她想扶住他,却不料他昏厥时全然脱力,身体下坠的重量太沉,沉得她都扶不住,拽着她一起向榻上倒去。
小星本想扶住王泓,却没想到最后情况转变成她带着自身的重量,压在王泓胸前,两人一齐摔在榻上,发出“咚”一声沉闷的撞响。
耳畔听着王泓急促的呼吸声,胸脯前也感受到了他的胸膛正急剧起伏,小星的心顿时如在滚油上煎烤,她连忙从他胸前爬开,就坐在他身旁榻上,紧张地连唤数声:“殿下!殿下!”
若非寝殿内室留守的宫人早一步被王泓唤到殿外去了,隔了两道墙,那些宫人听到屋内这般动静,便可能立即就闯进来了。
王泓携着小星身体的重量摔在榻上,这一摔并不轻松,后背传来的钝痛,还有伤手上传来的刺痛,都能很快令他清醒过来。
然而他只要一恢复清醒的神智,刚刚从小星的述说里了解到的诸件事情便会一起涌现于脑海,令他仿佛心头压着一块大石头,连呼吸都要用上比拟平时双倍的劲力。
小星正用双手不住地揉按他的肺脉,希望这样做能使他那急促的呼吸变得平缓畅和一些。看见他睁眼醒来,她亦是心绪略松,刚才那一刻真是快把她吓傻了。
白天见他驰马飞奔的身影,她只觉得他比起以前,似乎变了一个人。发生在他身上的这种变化,既叫她觉得欢喜,又令她感觉到一丝落寞,也许今后不用她服侍,他也可以过得很好。
可是没想到她才一回来,就又使他气急成这个样子!仿佛他立即从白天英姿勃发的样子,退到了几年前身虚体弱的境地。
莫非如今他不但不需要她的照顾,而且若无她在身边,他还能生活得更康健快乐?
小星的心里滑过一丝苦涩,心里那个离开的念头更加坚定。
而在离开之前,对于他三年前交托的任务,她必须将最后一个步骤完善。
知道王泓此时的心绪起伏,怕是再听不得刺激神经的消息,小星默然斟酌片刻,将她在过去的三年里在北边打探到的消息做了一个分类,将不好的消息暂时压后,挑了几个应该能令他感觉欣慰的事情,温和平缓地说道:“过去这三年,小星一直待在北边。虽然吃了一些苦,但收获也是不小的。殿下最想获知的关于那位林先生的事情,小星已经……”
小星的话才刚说到这里,还没到她认为值得欣喜的关键点,就听王泓忽然开口,喃喃说道:“这都是我的错,如果不是我出的那个主意,你不会去北边,也就不会遇上北雁的游骑,被掳去吃了一年牢狱之苦……这全都是我的过失……”
小星听得他这喃喃自责之声。心底里先是一阵泛疼。但渐渐的,她的眼神就变得坚定起来,注视着王泓有些神采涣离的眼睛,认真说道:“殿下!您忘了您的身份了吗?看来您也忘了您一直在守候和坚持着的那件事情。”…
她说的话。前头半句有问。后头半句则是不等问就替王泓回答了。这半问半自解的一句话里头境意微妙。虽然颇有些无礼犯上,却比什么温言劝慰都有效,立即提醒到王泓一件事情。
王泓的眼光果然定住了。然后他就挣着要起身。
小星扶着他的肩膀,让他坐起来,又掀起被子盖在他腿上,再扯过榻角两个绣枕垒在他背后,让他能靠坐的舒服些,然后她就从榻上下去了,只站在边上。
理了理有些凌乱的发梢衣角,小星就接着说道:“关于那位林先生的事情,他去了北边的最初两年,因为背后烧伤面积太大,病得严重,连续卧床休养了一年有余,此事我一直在用书信往您这边传,后来因为我遭到意外监禁,信也断了。逃出监牢后,我与之前联络的信使失去了连系,而从北边回京都一趟又是万分困难,所以我就干脆未再思考逐步通信的事情,而是耐心住在那位先生休养的住所附近,每天做一次观察记录。”
话说到这里,声音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