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和这个有关。
看唐代仕女图的时候,常常会心生疑惑。那里面的女人,感觉都眉眼比例很失调,事后再仔细端详,才发现她们是开眉修额了,也就是剃掉了眉毛和部分头发,使发际上移,露出开阔的前额,以供各种新式眉样摩登上场呢。难怪“春睡浓,征人远,懒梳妆”是很严重的事情,你想想看,她如果不画眉,就是秃眉了,多可怕呀。中国人衣着保守,肉体暴露有限,作为有幸出没在人们视线里的眉毛,是一个重要的*道具。毛姆的《剧院风情》里写“这女人是天生的演员,眉毛眼睛都好像橡胶做的一样活络”……我家皮皮就有这么一副灵活的眉毛,小家伙一笑就会把眉毛高高地挑起来,哭之前就是一个倒“八”字,难怪有“眉飞色舞”、“眉目传情”、“死眉瞪眼”、“深情在睫,孤意在眉”之说。眉语,也是姿态体系的一个重要分支,就抒情功能而言,眉毛一点都不弱于其他器官。
西汉之后,动不动就用“远山”形容女人娇好的眉型,可能古时偏好长而略弯,也就是有“山意”的眉。桂叶眉是阔眉,粗眉专欺压眼睛,西人深目浓睫,比较配宽眉。比如伊丽莎白·泰勒的杏仁眼,配她浓浓的卧蚕眉,就很夺目。但如果是东方人的细长眼睛,被这种眉毛一压就失神了。你看仕女图里,好多女人的细眼睛上方,都蹲踞着一副宽眉,好像是另外一双眼睛似的,从我们现代人的审美来看,实在不美。柳叶眉是弯眉,古书里喜欢拿它配凤眼。王熙凤就是这个眉眼配置。可以想象那个眼波流转的骨质*。“语多时,依就桃花面,频低柳叶眉。半羞还半喜,欲去又依依。”桃花对柳叶,真是娇媚。
月棱眉,是初月般的淡远朦胧,眉尾用手指化开,像月晕一样。月眉观之可亲,圣母多是这种眉型。西方人是金色眉睫,从色和型上,都更接近“月华”这个意象。波提契利笔下的圣母,一张干净绝尘的处女脸上,光洁的月眉挑得极细,细眉配着欣欣垂散的金发,优雅出尘,一点烟火气皆无,这是当时翡冷翠贵族的口味。含烟眉,应该是淡若烟霭纷纷,轻扫即成。只有很清明的韵致,很纤柔的五官才能配这种眉型。比如林黛玉同学,就长着“两弯似蹙非蹙绢烟眉”。蛾眉,像蚕蛾触须似的弯而长的眉毛,故名。这是先秦时就风行的,细长而弯,眉目楚楚,又不失妩媚。隋炀帝好这种眉型,他宠爱的那个吴绛仙,就喜欢画这种眉,还引领一时风尚。我觉得她应该是丰润的鹅蛋脸,热带水果般的甜而微醺。这种长弯眉,配圆脸也好看。杨家姐妹都好这种眉。“却嫌脂粉污颜色,淡扫蛾眉朝至尊”,“宛转蛾眉马前死”。
小山眉,应该是挑出点眉峰的,东方人面容平缓,五官清淡,这种眉型很显精神相,冯小刚的《夜宴》里,演员画的就是这种眉,也有人说太凶相。我本人就是脸圆且眉型平坦,每次去修眉,都央人把我依稀的一点眉峰修出来。并且,我的双眉太近,要在古代,可以就势处理成连眉,曹操好这种眉型,也可能是东汉崇尚长眉的遗风。相书上说这种眉毛是“连眉者,胸襟狭窄,器量小,性格桀骜偏激”,哦,倒是满像曹操本人的。不过,最著名的连眉,应该是墨西哥女画家弗里达,从未见过女人给自己描摹那样的,热带植物般浓郁的眉毛,她的激情是类似的质地,当它有个健康的出口时,就是建设性的,比如她对绘画和男人的爱,反向一下,就是自我毁灭,比如她求爱不得时的自虐。
我家皮皮长的这种趣怪八字眉,很招人疼,当年张清芳出道时,就是用的这副招牌造型,不过时日久了,也让人觉得“怨女”味太重。后来她人气下滑,为了转运,重改了眉型,哈哈。类似的,还有细而微蹙,淡淡苦味的“愁眉”,愁眉比较容易造就苦脸,看上去一副凄苦无依相,惹人怜爱吧。反正在中国男人的爱典里,可怜和可爱是同义词。东汉大美人孙寿首创这种便于示弱的眉型。“改惊翠眉为愁眉”,当时较流行,后来,大家都把她老公梁翼的衰运归罪于她的苦瓜脸,说是没有旺夫相。哈哈。不对称的眉型叫鸳鸯眉,比如费雯丽同学。但这有什么关系呢?“她的浓眉下,一双绿眼睛在跳舞!”这是米切尔形容初见费雯丽时的*感。当《飘》里的郝思嘉把一侧眉峰高高挑起,攥紧拳头要扭转败局,把阿希礼夺回时,那个汹涌的征服欲,天,太有野性美了。
画眉是很理直气壮的闺房娱乐,张敝为妻画眉,连皇帝老子也管不了,“臣闻闺房之内,夫妇之私,有过于画眉者。”还好他没遇上难伺候的老婆,比如《美人眉》里那个,“扫黛嫌浓,涂铅讶浅”,或是个急于赶时髦、唯恐落伍的摩登太太,成天絮叨着问“画眉深浅入时无?”哈哈,眉毛当然也有时尚款式,各式眉样,都录入了类似《画眉宝典》的书里,流行坊间,宫里有宫室眉,民间有草根眉,最会画眉的可能是*。因为硬件配置的好赖,事关生意好坏。有一个创造了好多新眉式的*,还凭着这个手艺,进入了《清异录》,画眉是被默认的正当举措,开元年间,就有一个尼姑因为每日参禅,突发灵感,揣摩出了“文殊眉”,而被载入史册了,文殊眉,想来应该是辽远入发际,暗喻福寿的长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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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航
《情人》里,一个细节很打动我,是在结尾处,那个凛冽的告别。不是西贡码头,隐没在人群后的凝视,也不是泪如雨下的湿漉漉*,也不是渐行渐远渐模糊的加长轿车,而是:在茫茫大海上,那一艘孤轮。
在《真相与传奇》里,看到杜拉斯少年时代的脸,五官明艳,不是那种精神化,以气韵动人的精致,而是一种粗鲁的感官美。你很容易想象,这样一个人,贪欢纵欲,硬冷决绝,绝对不会在离别的码头上落泪吻别。
然而,在夜航的轮船上,钢琴声若有若无。人群散去的暗夜里,她偷偷潜进咖啡厅,听那“为音乐而音乐的琴声”。大船一直往前开,轻盈地穿越着昼与夜。直到一天夜里,一个年轻人跳海殉情了,船才停下来,打着转,点亮聚光灯,找了几圈,未果。尸体径自沉入海底,大船兀自起航,远去。俩俩相忘。冰凉的乐声四起,少女杜拉斯这才大声地啜泣起来。不能抑止。
这一刻,那种后知后觉的疼痛,苏醒了,她突然明白,那个心爱的人,她再也看不到他了。
想起我看张爱玲的散文,里面写到上海的夜,“大而破碎的夜晚,汽笛凄厉,像海上的航行,永远的分离”(大意)。又硬又凉的句子,钝钝地从皮肤上割过去。现在,我突然触摸到了杜拉斯的离别之痛,和张爱玲的刺骨孤独。
大海,夜色,一个人独面深渊般无法告解的孤独。这个场景,一直深埋在杜拉斯的意象库里。后来她写过一篇小说,叫《黑夜号轮船》,那是两个从未谋面的爱人,他们靠话语为生,以电话线为媒,在寒夜里互相取暖,一直到她生命最后一刻。他第一次见到她,是墓碑上一个冰冷的名字。还未相遇,就已分离。
杜拉斯一生亲水,晚年的时候,她在特鲁维尔买了著名的黑岩公寓,整日面海而居。“看海,就是看一切。”起雾的夜晚,通宵都能听见雾笛召唤船只回港。变换不定的海雾中,会看到迷航的游艇。《物质生活》,还有《80年夏》的伴音,是湿冷的汽笛。
我经历过一次夜航。那是二十岁的时候,坐船过三峡,从武昌溯流而上的时候,风景突然好起来,水质也明澈。夜里过了葛洲坝,船上的人,三三两两,披衣起坐,有的是趴在船舷上看,夜航中很难见到那么密集的灯火,那种疏离中的亲切,人气突然逼近的感觉,到现在还记得。过了大坝后人散了,夜里醒来上厕所,发现船头打着探照灯,非常缓慢地,夹在两道绝壁中,前行着,抬头是峭削百余丈的壁石,森森地逼过来,下面是深渊般的水,突然感觉我们的船,非常的单薄,感觉自己,非常的脆弱无依。
有这样的经验储备,所以我很能明白,一个用夜航来打开故事的人,她想说什么。
看《东坡志林》,记他自己夜过合浦,“连日大雨,四面涨水”,他乘了一只打珠的小舟,“无月,宿大海中,天水相接,星河满天,起坐四顾太息”,被大海包围的失眠,是不一样的,在宏观事物的对峙和逼近中,会自觉很渺小,一点寒薄的身世感。人在这时候都有点虚弱无主,不然他为什么写“稚子过,在旁鼾睡,呼不应”呢?
乡间的夜航,触目即岸,比较有安全感,是另一种风味。周作人少时常常坐船去南京求学。夜间闻着河水的清鲜气息,泥土味道,看看岸上的渔火,那是闲趣。
还有一种夜航,是飞行。《越洋情书》里看到,西蒙·波伏娃就是坐夜机去美国的,因为她欣喜地记下了芝加哥的璀璨灯火。当时我想,这个女人,怀揣着怎样的热望啊。波伏娃是个很喜欢尝试新鲜事物的人,夜航,当时还被视作危险物的一种旅行方式。她对奥尔格伦的爱,及实践这种爱情的方式,自始至终,都伴随着飞机螺旋桨的轰鸣声。他们的书简,是飞机传送的,他们的面晤,是飞机承载的,情书维持了十七年,最后因为波伏娃把奥尔格伦写进小说,两人起了冲突而告终。原来,他们的爱情,也是夜航质地的:冒险、华美、奢侈、黑暗中的片羽,却难有落地的踏实感。
圣埃克苏佩里,写过一个《夜航》。那些开拓南美新航线的勇士们,他们的生活、爱情、勇气和智慧,结局是:在最后一次飞行中,主角永远地消失在了天空的尽头。圣埃克苏佩里本人,也在1944年,为盟军执行空中侦察任务时,一去不返,下落不明。这个小说,是个悲怆的预言。印象最深的是:单飞时,在云端上俯瞰世间的孤独,还有,漫长的飞行之后,飞行员突然看见远处密集的灯火,心头涌动的狂喜。因为有灯的地方,就有亲人和家园。雅克娇兰,被小说的壮丽意境打动,于1933年,调制出了午夜飞行香水。意旨是:送给飞行员们焦灼等待的爱人们。
自由、冒险、勇气,还有爱与忠贞。午夜飞行,这个意象实在浪漫蚀骨。所以很能理解,为什么耽于情调的小资作家,都写过同名小说。亦舒的《午夜飞行》里,粗糙的现实,到底颠覆了诗情,男人并没有得到忠贞留守的情人,他爱的是个物质女郎,很友善地劝他另谋爱侣,那瓶励志的香水,也是徒劳。安妮宝贝写的是个阴森破碎的情杀故事,好像,血色和这个名字真不般配啊。最好的是水瓶鲸鱼那个。法国男友赠送的旧物,是一瓶娇兰香水。斯人已隔天涯,女主角吃着坷仔煎,踢趿着凉拖,在夜里想起他的毛衣,一点点带着体温的记忆,淡淡的留香。真是惆怅旧欢如梦。
气味
爱上了李医生的果萃面膜,果冻状的,价廉,一气囤了两罐,保湿效果平平,但那个气味让我觉得很幸福,是一种草莓酸奶的甜香,有点嗲,有点糯,能引发食欲的软香,似曾相识,但今天早晨,我才从记忆库里调出来类似的香型,是小时候用的一款圆珠笔,那年特别流行香水笔,用它写作业,贴近本子,能嗅到甜甜的花果香,但是它笔径粗,很耗油,一下就用完了。我曾经用它勾画过一本《朦胧诗选》,那个青葱的夏天,就是这个气味。
很多气味让我喜悦。比如四月间的空气,新叶初萌的清香,台风过境后,被摧折枯枝的草木味,风雨欲来时,微潮的水汽,会想起某次在沿海城市的旅行。又如青草的气味——每年春夏之交,物业公司都会来割草坪,那几天,就有浓浓的草汁味从楼下飘上来,正逢换季,晒冬衣,试新裙,捂了一个冬天的肌肤,都可以见光,一闻到那种饱含阳光的草香,我就非常雀跃。还有艾草的苦香,意味着端午将至,要架蚊帐,换凉席,喝芦蒿汤,放暑假了。
有的气味,让人坠入时光深处,比如旧书店里,骑马钉的锈味,还有年久失修的教学楼里,轻尘的气息。当然不愉快的气味也有,清凉油味让我紧张,可能因为我有考场恐惧症,过去有个同学特别喜欢用这个醒神。另外酒精味道让我恐惧,自小就晕针。
还常常把气味和人对号入座,比如表姐是甜的,我妈特别节俭,常常把表姐穿小的衣物拿给我穿,我一直诧异她衣饰上有种特别沉静的甜香,后来才知道是樟木箱的气味。爸爸过去抽三五烟,烟草的微醺,特别能激起我对男人的欲望,可惜成年后交往的异性都是不抽烟的。
男人的气味很微妙,有的像勃发的小兽,有的像煮开的新鲜猪油,有人的汗骚味很*,而有人则感觉不洁。美国监狱把男犯的汗液涂在女犯的唇颚上,用以治疗后者的月经失调,据说效果显著。约瑟芬即使在大战时,也要园丁穿越封锁线为她搞玫瑰花种,每次拿破仑来之前,她都要铺满地席,说是玫瑰的香气是最催情的。路易十五更加疯狂,干脆把鸽子浸在香水里,到黄昏再让它们扑簌飞起,扑腾出香雾。《慢船去中国》里的简妮,把鲁克身上的喷剂气味理解成金发男子的体味,进而美化成异国情调,分外陶醉,后来她在另外一个美国人也嗅到了这个味道,马上就哭了,原来这只是再庸常不过的廉价清新剂而已。
林黛玉当然是药香,精神化,又没有烟火气,薛宝钗自然是冷香,表面一团热闹,实则性冷不可亲。低温的香,总是让人觉得很洁净,比如薄荷味的口香糖、茶香的牙膏、柠檬味的洗衣皂,我一点也不奇怪安妮宝贝吃素菜,喝清水,用苔藓味香水,这些和她清冷的语境,是配套的。世界上最温暖的香味,是孩童的乳香,皮皮小时候穿的罩衣,洗过很多次,但奇怪的是,这种体味,就是清淡而执着地徘徊不去。
《薰衣草》里,陈慧琳是个调香师,她能高妙地调出记忆里的气味,用以治疗落寞妇人的中年苦闷,失意男人的内心隐创,也能为自己疗伤。《匈牙利之水》里,我和“A”,为了寻觅美好的旧日,就各自收集过往的气味,比如“雨后的树林+猪肥+芒果酸=当兵时的情人”,还有“栀子+奶香=同桌的你”,最后两个人在一起的游戏就是,试探对方由气味激起的回忆。“A”闭上眼,“我”拿起一朵夜合花放在他鼻下,“嗯,童年时的外婆,每到黄昏,快吃饭时,她就去摘夜合花。”然后“我”闭目以待,“A”拿起一张传真纸,“我”沮丧地说“办公室,加夜班”。
淘宝上有卖收集日光的瓶子,我希望有人发明收集气味的器物。有了气味,不用再害怕得老年痴呆,只要这些味道还留存世间,我就可以像看电影一样,回放自己的一生。
老歌
半夜朋友短我,问我在干嘛,我说在听广播。当时正听到凤飞飞的《掌声响起》,听着听着就哭了。老歌像秦汉散文,有着文字最初的元气凝神之美,现在的歌,是宋以后的文学,成熟过度的文明,雕琢之下的生命力衰败。我想,老歌特别打动我的就是“大老实”,歌词很老实,全是不设防的大白话,“人生几何,能够得到知己,失去生命的力量也不可惜,所以我求求你,别让我离开你,除了你,我不能感到一丝丝情意”,唱这首歌的那个女孩子,因为“出身不清白,做过歌女”,被豪门拒之门外,婚事打水漂,从此一身茕茕。
真像20世纪的《古诗源》,言情小说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