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天门口 (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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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天门口 (中)- 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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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束,早被虫蚀蛆侵,化作堆堆白骨。数百里地域浸泡在尸毒里,清悠悠的水,能
看却不能喝。上路的第一天,小心翼翼的杭九枫无论么样提防,还是碰上了熟人。

    “不要走这条路!”杭九枫以为他发现自己在逃跑,顿时吓得不轻。

    “前面镇上在闹霍乱!”杭九枫突然发现,不久前手枪队的人在这儿杀过人,
他也吓坏了,张口就说:“我懂,就是瘟疫——烂肠瘟!”“赶快回头走别的路吧,
这霍乱比十万大军还凶!”那人太忙,没说别的就走了。杭九枫到底不敢冒险,爬
上旁边的高山,远远地绕过镇子,这才回到正路上。越走情况越不妙。足迹所至,
霍乱都在流行。不说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仅仅死在他面前的,一天之内就有十几
个,第一眼看上去还没事,第二眼就不行了,有时间再看第三眼时,活生生的人已
经变成死尸了。幸好有熟人提醒,杭九枫不敢吃一点东西,不敢喝一口水,撑到第
三天中午。眼前山坳里出现一户孤零零的人家,饥肠辘辘的杭九枫以为可以弄到一
些吃的,两脚跨进门槛里才明白,他自投罗网闯进了政治保卫局的牢房。

    端坐正前方的欧阳大姐一眼看出杭九枫的企图。在三杆枪的紧逼下,杭九枫只
能缚手就擒。“余南瓜呢?你已杀死他了?”听说余南瓜已经死了,杭九枫不免叹
了一声,“也不晓得我死后能不能碰上他,有个鬼伴,也好回天门口。”欧阳大姐
正要说话,突然四肢一阵颤抖,不停地暗示旁边的人送她去厕所。欧阳大姐蹲在厕
所里就起不来,一口气拉了十几次,半个小时下来,五官都变了形。

    三个手下全是男的,闭着眼睛摸进去将她背出来,七嘴八舌地不知如何送她去
苏维埃医院。还是欧阳大姐亲自命令,让杭九枫松了绑背上她,再来一个荷枪实弹
的手枪队员在身后压阵。到苏维埃医院的路并不远,杭九枫背着欧阳大姐走到一半
时,身后的手枪队员忽然解开裤子,往下一蹲再也没有站起来。

    换了别人,病到欧阳大姐这种地步,不说十个全死,起码也要死九个。欧阳大
姐大难不死,首先是因为杭九枫跑得快,没有人替换他,背上后一口气跑到了十里
外的苏维埃医院。其次就要庆幸遇上那位被阿彩护送过的邓巡视员了。欧阳大姐在
地上躺了许久仍然无人理睬。杭九枫几次要将欧阳大姐的真实身份说出来,神志清
楚的欧阳大姐坚决不同意。苏维埃医院的前任院长是她下令处决的,受此牵连十几
个人,有的已经被杀,有的还在政治保卫局的牢里关着,欧阳大姐担心有人趁机暗
算自己。医院里弥漫着一股恶臭,到处都是霍乱患者。不时有士兵用枪顶着医生的
后背,让他先救治自己的同伴。杭九枫没有枪,只能在医生面前一再说欧阳大姐是
了不起的女英雄。无计可施之际,一个气宇轩昂的人来医院里巡视,还对众人讲话
说,霍乱是从政府军占领的地方传过来的,只要大家齐心协力,一定会像击败政府
军的进攻那样战胜这空前的瘟疫。杭九枫突然认出,这个人正是曾经被阿彩护送过
的邓巡视员。杭九枫挤上前去,他以为邓巡视员会认出自己,只说有位女英雄急需
抢救。邓巡视员客气地反问,在经历十个月大战后,苏区的人谁个不是英雄?杭九
枫心里涌起一股与往事相连的愤怒,粗鲁地强拉邓巡视员去看躺在地上的欧阳大姐
:“她是阿彩的姐姐!你听清楚了吗——她是阿彩的姐姐!”邓巡视员没有显出明
白这话的意思,脚步却跟上了杭九枫。趴在欧阳大姐身上的一群绿苍蝇,嗡的一声
腾空而起。旁边的人能挡住杭九枫,却挡不住那些绿苍蝇。“不许碰邓巡视员!”
两个背双枪的警卫员关门一样堵住那些想求助于邓巡视员的人,包括杭九枫。邓巡
视员生气了:“我不会仿效那些虚伪的贵族老爷!”他拨开警卫员,拉着杭九枫的
手,走到欧阳大姐面前。对欧阳大姐的抢救变得非常及时,她是在医院里躺倒的时
间最长的病人,那些比她早到医院的霍乱病人全死了。

    霍乱的传播在欧阳大姐病倒后达到高潮。许多人仅仅手或脚沾了一点露水便在
劫难逃。让人望而生畏的病人的粪便曾经遍布杭九枫的身子,他居然没有受到传染,
健康地徘徊在医院四周,防范某种与霍乱无关的不可知事情的发生。“再过三天,
你就能重回前线。”医生说话的当天,几个来自少共国际团的人走进欧阳大姐的病
房,宣读了对杭九枫的逮捕令。“杭九枫的问题我正在处理。”

    欧阳大姐终于在她所担心的苏维埃医院里暴露了自己的身份,她命令杭九枫不
得离开自己半步,其余步骤一概没有进行。那天上午,苏维埃医院的医生用听诊器
在欧阳大姐胸前胸后反复听了几遍,又用一只竹板压住她的舌头透过用力张大的嘴
往嗓子里面深深地看了一眼,然后说:“你能完全康复真是一个奇迹。”创造奇迹
的欧阳大姐从苏维埃医院里出来,带着杭九枫直奔万源城。

    在一所门口站有双岗的院落里,邓巡视员笑眯眯地接见了他们。邓巡视员刚刚
得到一点战利品——杭州西湖龙井。嗜好品茶的邓巡视员正在吃一种必须禁服茶叶
的药,非要欧阳大姐和杭九枫替他尝尝那杯已经泡得清香绕梁的绿茶。

    欧阳大姐没有客气,拿起茶杯就喝:“能天天喝这种茶的人,肯定不会患霍乱。”

    杭九枫喝了两口,他的评价完全不同:“这茶叶好得像雪家的女人!”

    在邓巡视员的开怀大笑中,欧阳大姐说:“有件事情必须向你报告,杭九枫想
当逃兵!”

    沉浸在万源保卫战空前胜利的喜悦中的邓巡视员稍稍收敛一些,脸上还有许多
微笑:“当逃兵也不见得全不对,就看逃谁的兵,逃到哪里去?”

    杭九枫灵机一动:“天门口的白色恐怖太厉害了,独立大队只剩下二十几个人,
阿彩也受伤了。”杭九枫的合理想像,与天门口的情况大致相符。譬如独立大队的
残部很难找到可以连续住上三天的地方,譬如阿彩受伤险些送命。“阿彩的伤口紧
挨着腹股沟,伤在那种地方,莫说换药,做什么都不方便。”杭九枫这样说时,一
半是出于故意。

    邓巡视员难以捉摸的表情里果然出现一丝温暖的涟漪。“天门口也是我们的根
据地,我们可以派杭九枫回去执行任务嘛!地方上的事,由地方上的人去做,取得
胜利的机会要大许多。”

    欧阳大姐接着说:“这样最好,我这就转达你的意见,请有关方面安排杭九枫
回去,没有他,独立大队迟早会被马鹞子消灭。”

    一切都在意料之外,一切又都在意料之中。邓巡视员随后十分高兴地回忆了自
己在天门口的日日夜夜,他赞赏地提到天门口有种天然的革命气氛,并且毫不隐晦
地形容阿彩是位天生的革命伴侣:“你要多多注意个人卫生,阿彩可是个爱干净的
女人。当然,对男人来说,女人太爱干净了,也是一件极麻烦的事。”

    “难道你不晓得她曾长着满头癞痢吗?”

    杭九枫故意将这话说得格外粗鲁。满头癞痢的阿彩当年骗过雪家男女老少,直
到新婚之夜才被发现的故事,让邓巡视员大为惊讶,不再为阿彩多说一个字。杭九
枫当然不会再说阿彩怀孕生下一县的事,他想了解邓巡视员为何又来到第四方面军。
话刚出口就遭到欧阳大姐的斥责,不该问的事情就不应该打听。

    为了得到一张通行证,在邓巡视员的示意下,欧阳大姐请有关方面将第四方面
军的杭九枫派回天门口,那边的形势太险恶,没有身经百战的人做骨干,留下来的
星星之火就有可能被敌人完全扑灭。杭九枫畅通无阻地穿过霍乱横行的地区后,不
无忧虑地说,谁能够像饲养鸡狗那样饲养霍乱,谁就能独占天下。
七  六

    田里的甘蔗熟了,还没收获,为的是等着打霜。不要说甘蔗,就是白菜和萝卜
被霜打过后也会变甜。

    杭九枫潜回天门口后,第一个埋伏点就是甘蔗林。一群打算将电话线架到天门
口的人,从西河左岸上下来,一人掰了一根甘蔗,坐在那里大啃大嚼,同时还大声
地说笑。杭九枫不认识他们,那些人个个都用陌生的武汉方言说话,只有吃完甘蔗
后,冲着甘蔗田屙的那泡尿的臊味才是熟悉的。离开天门口太久了,只要是熟悉的
东西,一切都让杭九枫觉得兴奋不已。早在四川省万源县时杭九枫就谋划,趁别人
还没发现自己回来了,悄悄地打马鹞子一个晴天霹雳。一年来,往回走的道路不知
有多艰难,只要一想到马鹞子将会变成大白天里遇上无头鬼的模样,杭九枫就有使
不完的力气和想不尽的办法。

    对迫在眉睫的危险浑然不觉的马鹞子正想着一劳永逸地暗算阿彩:“阿彩打仗
打成精怪了!”这样的话通常只用来夸赞不同行业的手艺人。带兵打仗与七十二行
无关,马鹞子这样说,并非为了表示此类形容中固定包含的一半戏谑一半尊敬。他
很清楚,天门口又冒出几个不怕杀头的人,自己说话做事,都会传进阿彩耳朵里。
马鹞子将不可告人的目的藏得很深,除了说好话给阿彩听,还故意将驻守天门口兵
力的一半,派驻在下游的汤铺和饼子铺。这些都是麻痹阿彩的诱饵,马鹞子幻想在
她轻举妄动时一举歼灭之。独立大队仍旧隐藏在天堂一带。阿彩的腿伤早就好了,
马鹞子不在时,她没有攻打天门口,要打游击,便跑到百里之外,大仗不打,小仗
不断,缴获再少也无所谓,只要胜利了,立即抽身凯旋。马鹞子胸口上的伤也全好
了,剿灭独立大队的命令再多,他也不再听到雷声就落雨,像猎狗一样漫山遍野寻
衅。阿彩带人打仗的风格就像女人绣花,两根手指捏一枚针,这儿挑挑红丝线,那
儿扎扎绿丝线,鸡零狗碎地难成气候。与天门口相邻的几个县有太多偏僻小镇,只
要突击进去,或多或少总有缴获。“坚持斗争,赤化到底!”独立大队用土红化水
写在墙壁上的这类标语,成了马鹞子爱说的笑话:“女人嘛,应该说坚持斗争,赤
膊到底!”胸部中弹之前,马鹞子真的将阿彩当成对手。伤好之后,马鹞子反而表
现得若无其事,仿佛真的不愿与阿彩进行这种不痛不痒的较量,全力以赴地恭候傅
朗西和杭九枫。暗地里,马鹞子一点也没放松,悄悄地又从冯旅长那里买了几支冲
锋枪,伺机给独立大队以致命打击。为了让阿彩上钩,马鹞子经常脱下军装穿上便
衣,带着几个将冲锋枪藏掖在长袍里的随从,在天门口四周转来转去,装出一副寻
猎野兽的样子。

    新买的几支冲锋枪,险些被柳子墨发现。从黄州返回的路上,马鹞子偷看了王
参议托他捎给柳子墨的信。王参议开门见山就告诉柳子墨,因为在冯旅长的司令部
里碰上来买冲锋枪的马鹞子,所以就写了这封没有具体事务需要交代的信。马鹞子
不得不将写在纸上的冲锋枪三个字抠掉。交付信件时,他还理直气壮地为自己的行
为辩解,被抠掉的三个字,事关军事秘密,不应该向柳子墨泄漏。王参议对国民政
府和苏维埃政权之间的党争另有主张,为此专程到黄州,将只有极少数人了解的日
本军队正在积极准备发动全面侵华战争的情况告知冯旅长,并且暗示自己人之间不
要拼得太过,这种空耗国力的事情会让仇者快,亲者痛。遇到马鹞子后,王参议摆
出一副不屑与马鹞子说话的样子。在马鹞子与冯旅长言谈中反复出现的冲锋枪一词,
让王参议想起一个由短短几句话组成的故事:政府军与工农红军第四方面军在汉水
江畔的枣阳激战时,第四方面军有人同时使着两支冲锋枪,将眼看就要攻击得手的
政府军打得落花流水。冯旅长有很多途径来了解这场已经过去三年的战役,金口玉
言的王参议不肯多说,更多的情况是冯旅长补充的。那一仗,第四方面军投入了除
留在大别山区的第二十五军的两个师以外的全部四个师、一个少共国际团,两万余
人,一万五千条枪。提起少共国际团,马鹞子也能插话了。杭九枫就是从独立大队
补充到少共国际团的,单凭这一点他就敢假设,那个同时使两支冲锋枪的人是杭九
枫。在远离天门口的地方如此说话,马鹞子的语气中充满了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般的
自豪。也是因为这种自豪,马鹞子不得不在天门口寻找无人地带,努力地学习同时
使用两支冲锋枪的方法。

    千里迢迢赶回来后,躲在甘蔗林里的杭九枫视那些掰甘蔗的自卫队士兵为废物,
一心要对付马鹞子本人。

    已经过去的一九三五年秋天的某个正午,杭九枫在大巴山脉的一个路口上碰到
一群身着深色军装的士兵,这些满口金寨方言的士兵,详细地查看了杭九枫的种种
证明文件后,不无忧虑地说,他这一去就等于进了龙潭虎穴,政府军一旦盘查起来,
那可是鸡蛋里面找骨头。杭九枫胸有成竹地讲起后来不知讲了多少遍的故事。带着
别人的担心,杭九枫义无反顾地踏上归途。走完一段不到五十里的山路后,杭九枫
便开始真正扮演起讲这种故事的角色。

    他故意将政府军士兵们拦路盘查的话题往冲锋枪上引。没当兵的男人只会用尿
肉想骚事,当了兵的男人连只有老皮的脚后跟都为骚事好奇。一个人使三支冲锋枪
的故事,理所当然地引起士兵们的共鸣。博得了政府军士兵们的好感,杭九枫很快
就变得游刃有余。靠着这个故事,杭九枫大体上还算顺利地沿着第四方面军西行的
路线回到天门口。

    从四川万源城内出发时,杭九枫只有一个人,当他扑进西河里不顾一切地畅快
地洗浴时,身边已经有九个人了。从一开始,杭九枫就执意寻着去时的路线往回走。
他太了解天门口人了,这些被第四方面军带离西河的家伙,不会轻而易举地真正死
去,他们会想尽办法活下来,等待返回天门口的机会。杭九枫从不怀疑自己的判断,
战乱当道,敢将别人的性命和自己的性命全都当成狗屎,因为命贱反而容易活下来。
所以凡是往日有过激烈战斗的地方,他都要亲l 临现场,寻找同自己一道被拉入第
四方面军的前独立大队队员。足迹所至,大小战场比比皆是,如同沿西河奔腾而下
的洪水,哪怕遇到石头也要在上面留下自己的印迹。为此,他一路往东走,老老实
实地替人家硝了许多狗皮,寻人的事他一个字也没说,不是不敢打听,而是不用打
听,随着他那硝狗皮的好名声的四处传播,那些流散在沿途的独立大队人员闻风而
至。

    在穿越枣阳的路途上,那个由王参议讲给马鹞子和冯旅长听的故事,早被杭九
枫讲得滚瓜烂熟。只要开口一讲,政府军士兵们自然放松警惕。故事里的那个人,
仅仅比杭九枫的亲身经历多了一支冲锋枪。杭九枫不止一次听人讲,那个最会冲锋
的家伙,左手拿的冲锋枪打死了九十几名政府军士兵,右手拿的冲锋枪打死了一百
多名政府军士兵,两百来具尸体一座小山坡都没有埋完。那一仗双方战死的人实在
太多,为了掩埋尸体,有人竟活活累死了。

    别人讲故事时,杭九枫在一旁情不自禁地笑。杭九枫心里当然有数,只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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