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九枫所持的独立立场,高政委擅自接受国民政府的任命是不被允许的,这样的错
误很快就会得到纠正。傅朗西要他们继续坚持下去,不要畏惧来自任何方面的威胁
和压力。不知其详的马鹞子仍要独立大队编入自卫队。熬过两天两夜的软禁,阿彩
获得了最终胜利。在段三国的陪伴下,阿彩扎着皮带,挂着手枪,牵着满地乱跑的
儿子一县大摇大摆地从上街走到下街,又从下街走到上街,还走进被自卫队视为军
事禁地的小教堂,站在钟楼上将久已不见的天门口全景好好看了一遍。马鹞子的脸
色很不好看。上司命令他签署的协议里,将西河右岸天堂一带作为独立大队的自由
活动区域,虽然马鹞子的人也可以去,却不能佩带武器。阿彩签完协议回去后,独
立大队的人开始半明半暗地出现在西河右岸,有几次他们甚至试探着上了独木桥。
杭九枫始终没有露面,写在纸上的条文显然还不足以让他们放松警惕。
到了十月,独立大队奉命去七里坪接受改编。一见面高政委就说:“不管叫不
叫二十八军,你们永远都是二十八军的人。”杭九枫丝毫没有因为杀了高政委的联
络员而胆怯,转过身来就对独立大队的人说:“不管叫不叫独立大队,独立大队还
是独立大队。”高政委在自己刚刚从共产党中央委员会那里获得的新番号上加了一
尾巴:新编第四军第四支队特别独立大队,作为独立大队的新番号。往日的第二十
八军政委、两个月前的工农抗日联军挺进队司令长官、今日的第四支队支队长身份
变了,大家对他的称呼没变。
高政委狠狠地将军旗交到杭九枫手里:“在大别山里,除了国民党,只有你敢
违抗老子的军令,杀老子的人!”站在高政委身后的傅朗西使了个眼色,杭九枫明
白这时候不能再惹事了,只好指着阿彩回答:“我有两个老婆,她是老大,生了一
个儿子叫一县;小的还在天门口,给我生了一个儿子叫一镇。他们将来都是你的兵!”
高政委眉头一展,不再提联络员被杀之事。一个月后他对杭九枫说:“有个人十几
年没打过仗,还有一个人说是打了几年游击,其实是像老鼠见猫一样东躲西藏。今
日他们都跑来指手画脚,要我带着你们这些老虎豹子离开大别山,到谁也不了解的
鬼地方去送死。我向你交个底,军令如山倒,让开拔时我会开拔,但最远只到桐城。
到桐城之后,我会找机会让你带着独立大队回来。天门口是个好地方,你得好好替
我守住。一旦有个万一,有你这几十支枪作基础,我就可以一仗一仗地重新打出千
军万马来。”后来,杭九枫听了傅朗西的解释才知道,高政委所说的两个人,一个
是新编第四军军长,另一个是副军长。傅朗西警告杭九枫:高政委心里只有共产党
中央委员会,在这种远离延安的地方,整死这种目中无人的草莽英雄太容易了,用
不着像当年肃反那样大动干戈,略施小汁就能使人万劫难覆。
“我听你的。”杭九枫说的还是那句老话。
“不听我的,你早就死过几回了。”傅朗西毫不客气。
八 一
秋风一起,砌匠们便格外忙碌。
由于与日本人进攻得手的华北华东隔着几个省,天门口一带的人还没有惊慌。
趁着多年来独立大队与自卫队首次和平相处、井水不犯河水的日子,各家各户纷纷
竖起梯子爬上屋顶检漏。检屋漏的事年年要做,夏季的风雨雷暴搅松了屋顶上的瓦,
如果不修补检漏,接下来的绵绵秋雨和隆冬时节动辄半个月的雨夹雪,就会充分利
用各处破损,让屋里的人难以安身。太阳最好的几天属于上街的富人,那些能被天
门口人叫出名字的砌匠全在他们的屋顶上干活,街面上撒满了被新瓦替换下来的破
瓦片。
段三国对这种事情不大积极。盖新房新屋要择吉日吉时,几块破瓦随时可以摆
弄。段三国的心病是杭家那片废墟,经过几年权衡,他要有所行动了。
段三国来到紫阳阁,赶上梅外婆有事,柳子墨也去了河边,段三国在客厅坐等。
几年的镇长当下来,谁家的客厅他都敢坐得大大方方的。刚刚炒熟的瓜子摆在桌子
上,还有暗香在身的杨桃在旁边听候招呼,段三国也不觉得受到冷落。面对刚刚炒
好的黑瓜子,段三国还是伸出五指,抓起一把,统统塞进嘴里,鼓着腮帮使劲嚼,
软的仁,硬的壳,一齐咽进肚子里。
“你这样子哪像镇长。”杨桃看不惯这种穷酸相。
“不像才好,太像镇长了,就会惹火烧身!”
段三国的解释让杨桃更加有话可说:“真有这种道理,我就将吃得不要的瓜子
壳全留下,等着下一次用来招待你。”
“有你这样当丫鬟的吗?小心毁了雪家的好名声。”段三国故意说起让杨桃心
痛的话题,“这个董先生,你真的一点音信都不晓得?”
杨桃马上变得眉低眼细。段三国正在得意,一个女人的身影在客厅门口闪了一
下。他很惊讶:“刚才过去的不会是雪柠吧?”
背向门口的杨桃头也不回:“这还用问,闻闻这奶香,除了雪柠,还有谁能喷
出这么好闻的气味。”
段三国更加不解:“听家里的女人说,雪柠昨日流产了。为什么有床不躺还在
地上到处乱跑,雪家的房子大,窗户又多,可莫让风吹进骨头里了。”
杨桃摇头:“这都怪梅外婆,生雪蓝时,刚洗完三朝就拖她下床,还说外国人
生完孩子,顶多躺一天,就能做一切想做的事。”
“天下竟然有这样的外婆!一天到晚将外国人当宝贝挂在嘴上,供的菩萨也是
外国的。什么时候天门口让日本人占了,看她还喜不喜欢说外国人!”
段三国刚发完感慨,梅外婆从门外进来了:“你们晓得雪蓝刚才叫我什么了?
她叫不了太外婆,只能叫两个字——太外。“
梅外婆开心的样子也很端庄,她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来,呷了一口茶,再拈起
一粒瓜子。雪家人吃瓜子,先用两个指尖夹着瓜子底部,正面拿,侧面送,瓜子飘
然而至,落在嘴唇正中。嗑的时候不露牙齿,看上去像是用嘴唇吮吸。瓜子被一嗑
两半,瓜子仁被舌尖带进嘴里,瓜子壳又用手指夹着放到桌上,从不随口往地上吐。
不管陪客人坐的时间有多长,送客时雪家人跟前的瓜子壳,总是如颠倒放置的
精细酒盅。小小的一堆,不会超过三十粒也不会少于二十八粒。这是杨桃悄悄数出
来的,梅外婆听说后也曾小有惊讶。
因为听了杨桃的一番话,段三国特别留意,果然发现,梅外婆将茶杯放回桌面
时,从不顺便拈起一粒瓜子,一定要让手在身边端端正正地放一会儿,才舒缓地做
下一个动作。要拈的瓜子也是早一步看好了,手指伸过去,从不在一堆瓜子中又扒
又找,连紧挨着的那一粒都不碰一碰。
段三国看得太投入了,听见梅外婆问他是不是有事,才记起来递上手里的红布
包,说是送给雪蓝的周岁礼。梅外婆谢过了,杨桃上前接那红布包时,段三国装着
失手,露出一对银手镯和一只银项圈。
“这是一镇他们戴过的吧?天门口是不是也有这样的风俗,女孩子要戴男孩子
戴过的银器才会祈福免灾。多亏段镇长替我们想到这些。”梅外婆扫了那些银器一
眼。段三国只得红着脸点头承认。梅外婆却摇摇头:“都说你精明,说个笑话你却
当真了,天下哪有这样的风俗呀,是我现编的。我晓得崭新的银器你也送得起,可
你不会送。你有别人没有的想法。就像吃瓜子,能够将瓜子壳全吃下去,任凭别人
怎样说你都不改。在天门口,我可是越来越佩服你了。”
段三国恭敬起来:“有个好消息,听从河那边过来的人报告,你们家的波斯猫
在山上生小猫了,有人还捉了一只回去养着,据说特别会捉老鼠。”
“波斯猫会捉老鼠?”梅外婆笑得太突然,不得不转过身去让自己的容颜归于
平静,“段镇长,你就不要提波斯猫了,说正经事吧!”
“有您老这么看重,我也只好当面说实话了。杭家的宅基地一直空在那里,我
打算在上面重新盖几间房子。我已经传话给两个女婿,九枫当然高兴,马鹞子也不
好说什么。和谈时我与阿彩通了气,要她莫只说党政大事,各人家里过日子的事也
要订个君子协定。这盖房子的事当时就达成了口头协议,只是因为其他条文是上边
规定的,才没有将它用明文写下来。其实阿彩心里早就在这样想,她心里有数得很,
这白雀园先给测候所用着,独立大队的人不会毁它,国民政府方面也不会破坏它,
假如有朝一日他们得势了,开门进屋后什么都是现成的。对丝丝来说,阿彩同意也
好,不同意也好,白雀园是不能住的,能将杭家的房屋恢复起来,住在里面,这名
分上也正一些。”
梅外婆问:“九枫一定会说要做一镇惟一的父亲。”
“有这事。是我从中说合,要他以后再说,这事才搁下来。”段三国显出一副
无可奈何的模样,“杭家的老屋能够抵挡各种土炮。现在大家合在一起抗日,杭家
的房屋当然要防得住日本人的炸弹。
听柳所长说,用钢筋水泥做成的房子最牢靠。我想将杭家的房子盖成钢筋水泥
的,万一日本人真的来了,跑不动的人也好有个藏身之所。不瞒您说,下街那些死
绝了根没人住的房子,所卖的钱我分文未动。那些人家虽然都很穷,可是这家几分
田,那家几分地,加到一起就有二十几亩。有这些田地的租子垫底,再加上各家各
户应缴的赋税,平常公家的各种交付也就差不多了。马鹞子再狠也还有一镇这条根
在我手里牵着,只要他不用枪逼着我要钱要东西,能拖就拖,拖不死的拖老,拖不
老的也要将胡须拖得半白。马鹞子也一直劝我盖一座和镇长身份般配的房屋,所以
除非自卫队实在要花销,一般也不太找我的麻烦。所以我才敢起这样的念头。您老
能不能同柳所长说说,请他帮忙找王参议给我买点水泥钢筋。“
梅外婆实在没有想到段三国会有如此复杂的想法:“我以为自己没有小看你,
没想到还是小看你了。有段镇长这一番话,柳先生肯定会答应帮忙的。不简单呀,
往日梅外公就说过,天门口有藏龙卧虎之气,就看谁能走正路。”
“不瞒您老说,这些事都是夜里打更时,一个人对着月亮星星慢慢想出来的。
反正是献丑,我就再多说几句。虽然局势越来越乱,这雪蓝的抓周酒可不能敷衍了
事,如果我是雪家人,一定会反其道而行之,办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热闹。在天门
口,雪家从来就是秤杆上的定盘星,你们从容镇定,天门口人就会安居乐业。”
“段镇长这样抬举我们,到时候可要带头多喝几杯酒!”梅外婆放下手指上的
瓜子壳,刚好在那小小的瓜子壳堆上堆出一枚尖尖。
段三国知趣地站起来告辞。段三国刚走,梅外婆就告诫杨桃,对段三国,仅用
一般的客气还不够,要尊重他。
“这个人看着粗俗,心里比谁都明白。”
落日余辉将屋顶上的亮瓦映成了琥珀玛瑙。柳子墨刚从外面回来就被马鹞子派
来的人喊去接电话。柳子墨的母亲担心雪蓝周岁那天电话线路出问题无法打通,特
意提前打过来,一是要听雪蓝
在电话里牙牙学语,二是问给雪蓝缝的四季衣服是否收到,合不合身,因为是
梅外婆点名请旗袍店的邓裁缝做的,她也想知道梅外婆满不满意。柳子墨母亲的话
还没说完,接线员插进来说有上海的电话。是一个从日本回来的朋友劝柳子墨早作
打算,一切以施展自身才华为重,莫做以卵击石的事情。柳子墨刚刚摔下话筒,九
天之内打了八个电话的王参议,又在第十天里打来第九个电话。从催促到催逼再到
限期,王参议越来越焦急,甚至威胁柳子墨,在此国家民族生死存亡的重要关头,
再不将大别山区暴雨频发的特点及规律的研究结果拿出来,他将无法在军事法庭上
替柳子墨辩护。
王参议说得很明白,国民政府对战略物资已经控制得滴水不漏,一场空前绝后
的战争已经发生。卢沟桥事变后,各地的知识分子都已致力抗战,作为一个新式知
识分子,柳子墨有义务和责任,尽挽狂澜于既倒,救危难于水火之责。
王参议的话后来都被柳子墨用在与梅外婆的交谈中,他是要明确无误地表示出
如下意思,在目前的形势下,段三国的想法是镜花水月空中楼阁。梅外婆说服柳子
墨的话很简单:人的一生,总要做些明知做不成的事,万一做成了,就是了不起的
丰功伟业。换一个人,譬如王参议,换一个地方,譬如武汉,造这样的房子算不了
什么。然而这是段三国在天门口的想法,假如这事被他做成了,谁能保证他以后不
再为天门口做出更大更有意义的事情!几句话,让柳子墨心悦诚服。
柳子墨去小教堂,通过安放在马鹞子睡房里的电话,找到身在黄州的王参议。
柳子墨同正与冯旅长饮酒赋诗的王参议说完话,穿过夜色艨胧的小街回到家里,刚
在梅外婆的对面坐下,要说的话还没开头,就听到段三国在外面叫门。
“段三国这时候来,肯定是想打听结果。以他的精明,只怕是先要找个借口说
说别的事情。”梅外婆笑着让人开了大门。
段三国进屋后果然说:“我来找常娘娘商量一件事。”
虽然这样,梅外婆还是陪段三国在客厅里坐下,并吩咐王娘娘,段三国前两次
来吃的是白瓜子和黑瓜子,这一次就炒葵花子。
常娘娘正在给雪蓝洗澡,一时半刻过不来。段三国也不等,先将自己从这屋里
离开后,产生的想法对梅外婆和柳子墨说了一遍,包括在杭家宅基地上盖房子等镇
公所各种各样的开销,得有一个人记账。人在瓜田李下行走,没有个顾忌是不行的。
段三国不想将来有人将利器架在自己脖子上算总账,镇公所的钱财用到哪些地方去
了,得有一个大家都信任的证人。这样想来,镇公所就得有个文书,一文钱的东西,
吃进谁的肚子里,屙在哪家的粪缸里,都用白纸黑字写下来。段三国没说出常天亮
的名字之前,虽然有过要找常娘娘商量事情的铺垫,梅外婆和柳子墨都以为他心里
是在打他俩或是雪柠的算盘。段三国说出常天亮,满屋的人都觉得这样最好。
常天亮现在的情形不太好,说书眼看着一天不如一天,虽然没有间断去凉亭里
练习,但整个人松松垮垮的就都像梦游。
常娘娘忙完那边的事情后,顺便将炒好的葵花子掇上来,猛地得知有好事从天
而降,一时间找不到更好的感谢话:“难怪梅外婆吩咐我们这些做下人的,要格外
尊敬段镇长,段镇长确实与四乡八邻的那些区乡保长不同。”段三国受宠若惊,连
连说些担当不起的话。
眼看段三国没有别的事情了,柳子墨便将刚刚得到的王参议的意思说了出来。
在电话里,王参议说,段三国的想法正好与自己谋划的战略思想不谋而合,他很快
就会亲临天门口,决定与钢筋和水泥有关的一切事情。
送走满心欢喜的段三国,大家都说梅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