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天门口 (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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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天门口 (中)-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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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喝,天气一返春,老米酒就会变味,像掺了烧酒。“爱酒的人更喜欢这样的老
米酒。”杭九枫将自己的那碗老米酒一口气喝得精光,“这是全天门口最后一点老
米酒了,今日不喝,再想喝时就得等上大半年。”董重里掇起酒碗,邀着傅朗西,
也学杭九枫一口气喝得精光。不怕烧酒的杭九枫没醉,傅朗西和董重里同时醉倒了。




    此后不久,成百上千的人就将小教堂围得水泄不通。

    “这些饿疯子,只要有吃的连命都不要!他们吃了我们挨饿,我们吃了他们挨
饿,这也叫平等吧!”

    杭九枫亲自动手打开大门,粮食真的不多,他让黄水强拿着大

    刀守在门口,进来的人先要将锅烟墨抹在自己脸上。一人一碗米,领到了就回
家,谁想投机取巧领第二碗米,也不用上苏维埃法庭。

    当场就让黄水强照着那张不知羞耻的脸上砍一刀。杭九枫大声说话时,有人从
人群中揪出一个老头。老头叫屈说,他儿子的确已经领过一碗米,但儿子已分家另
起炉灶过日子了。杭九枫不信,早上还看见老头与儿子共一只碗,在紫阳阁前喝赈
粥。不待杭九枫发话,老头连忙转身躲进小街深处。

    “这米比珍珠还金贵,拿回去要一粒粒地数着下锅,别一餐煮了,多掺些细米
蒿、地米菜。有些实话只有我才会说,苏维埃虽然对穷人好,但也不会将穷人宠上
天。你们以为苏维埃好说话,连放屁砸痛了后脚跟也要来苏维埃叫苦叫冤,那可就
是自己害自己r。我是记得的,往日你们饿得趴在地上吃观音土,也没有人去找国民
政府要粮食。为什么哩?因为国民政府不是穷人的政府。你们来找苏维埃,正好说
明苏维埃是穷人的政府,所以大家一定要好好爱惜自己的政府!”

    吵吵闹闹好几天的天门口终于安静了。傅朗西一觉醒来,就发现床前放着一碗
热气腾腾的糯米饭。傅朗西顾不上别的,拿起来就吃。糯米饭吃完了,夜里的事也
问清楚了。杭九枫坦白地告诉他,自己有意要将小教堂里存放的粮食,分给那些饿
得歪歪倒倒的穷人,所以才用掺了烧酒的老米酒将傅朗西和董重里醉倒。吃过糯米
饭的傅朗西浑身都是力气,他将手枪摔得砰砰响,吼叫着要枪毙杭九枫。一粒粮食
没有,独立大队的人都得饿肚子,万一走漏消息,不要说冯旅长的部队,就是马鹞
子带着自卫队来骚扰,都会十分危险。杭九枫固执地不肯认错,杭家向来是劫富济
贫。看见别人饿得要死不活的样子,他心里就难受。

    “到底只是个硝狗皮的家伙,不配当领袖!”

    不管傅朗西有多愤怒,杭九枫还是不服气:“割了耳朵轻一边头,我还不想操
这个心哩!”

    “这件事我也有责任。”董重里主动站出来。傅朗西却像没有听见。

    离麦熟还有二十天,段三国突然主动献计,让人送信给马鹞子,说一镇和线线
饿得不行了,如果再不送些粮食来恐怕难保性命。傅朗西不愿做这类事情,全权委
托给董重里。董重里也没有亲自去做,转而交给杭九枫。从小到大不知见过多少送
信人的杭九枫,对这种事非常内行。相关的信很快就送到马鹞子手里。离麦熟还有
半个月时,那个来报过信的汤铺男人又出现了。杭九枫所要的五千斤粮食,已经上
路了。只要杭九枫这边说话算数,确保段家能得到其中的二百斤,三天之内这些能
缓解燃眉之急的粮食就能运到天门口。“你回去转告马鹞子,一镇是我的儿子,只
要有一粒米,我就会变出饭来给他吃。”第三天早上,几只运粮食的簰出现在离天
门口不远的西河下游。五千斤粮食尽数分下去后,蔓延在西河两岸的饥荒变成一种
出奇的平静。    。

    傅朗西很不明白,国民政府统管的各种队伍全都闲着没事,为何不趁此机会发
起全面进攻。他和董重里讨论几次,又同杭九枫讨论了几次,甚至还问过梅外婆和
雪柠,所有深刻了解战争规律以及对战争规律一窍不通的人一致认为:这种反常的
平静是一场大战的前兆。
 五  七

    从马鹞子那里弄回的五千斤粮食并没有缓解傅朗西的愤怒,擅自打开粮库的后
果还在阴暗地表现着它的严重性。不能出任独立大队副指挥长,这让杭九枫每次面
对杭家废墟时,都有一种愧对祖先的烦恼。有天夜里,杭九枫睡在丝丝的床上,冲
着线线吼叫:“马鹞子还没回来,你有什么好高兴的!”隔着一堵墙,线线像往常
一样坐在被窝里小声唱歌:“最高兴马鹞子回来的是你,他不回来,你就当不成副
指挥长。”杭九枫不怕自己的心思被人看得透穿,本来就是乱世出英雄,这也不是
什么秘密。

    一觉醒来,杭九枫回到白雀园,从墙角的水缸里捞起白狗皮挂在竹竿上。在芒
硝水里泡久了,白狗皮越晒越臭。不时有人探进头来张望:“这么臭,阿彩回来时
一定不敢进门。”太阳越来越热,滴在地上的芒硝水,慢慢地结晶成一片雪白。杭
九枫心里一动,突然冒出一种梦想。前后不到半个小时,杭九枫就被这种梦想弄得
心潮澎湃:多少年前,杭家男人就会用芒硝加上别的一些东西炒制炮药,自己为什
么不能将这种传统发扬光大,制造出一种威力强大得能够炸塌半座山的炮药哩!将
这样的炮药埋在西河左岸或者右岸的高山上,冯旅长的千军万马一来,只需点燃火
捻,就会让他们随着山崩地裂的爆炸全部埋入地下,做了百年之后的粪土。

    怀着梦想,杭九枫将百年老墙上的白粉当成阿彩的笑脸。

    万物花开的黄昏,阿彩出现在曾经使她消失的西河边。满面霞光的阿彩与刚从
饥饿中挣扎过来的天门口形成鲜明对照。她从专心看云的雪柠身边经过,一边陪同
的杨桃轻轻地“啊”了一声。

    开始割麦子的前一天,还有许多人在雪家门口排队领取赈粥。同大家一起熬过
这场饥饿的雪柠也不例外地憔悴了。雪柠是不会饿着的,饿着的是她的心。春风得
意的阿彩先去小教堂报告自己已圆满完成任务,然后才回到白雀园。正在忙碌的杭
九枫笑得十分勉强,惹得阿彩不能不问:“怎么样,不欢迎我回来?”

    杭九枫撩开衣襟,露出母猪一样的肚子,还有一根根凹凸不平的筋骨:“幸亏
你跟着别人走了,若是饿成我这种样子,连笑的力气都没有。”

    阿彩连忙去里屋找出一罐红糖:“都是我不好,走的时候太急,忘了说家里还
藏着一罐红糖。”

    阿彩用开水泡了一碗红糖水,盯着杭九枫喝下去。就像有人在往上面画红瓶桃,
杭九枫的脸色眼看着就转过弯来,人也来精神了,一只手还在上门闩,另一只手就
已经在脱阿彩的衣服。阿彩笑着让杭九枫为所欲为,只有一样与以往不同。以往这
种时候,阿彩小是将双手举得高高的同身子一起摆成一个大字,就是紧紧搂着杭九
枫的腰,像蚂蟥一样粘在一起。这一次,阿彩将两只肘子支在床上,双手托着杭九
枫的腰,护着自己的肚子,不让杭九枫的身子猛烈地往上撞。杭九枫抽空问她这是
为什么。

    阿彩笑出声来:“再过几个月,你就用不着同马鹞子抢一镇了!”

    “你怀孩子了?”杭九枫翻身坐起来,阿彩恳切的表情逼得他再次急促起来,
“是不是我的种?”

    “你怎么了,忘了自己往日说的话?”

    “我说什么话了?”

    “除了你,没有第二个男人要我呀!”

    “所以,你就要趁机试一试?”

    “你把话说得那样死,我还不能动动这个心!”

    “莫说那么多闲话,到底是谁的种?”

    “我也不晓得!”

    “你自己做的事,为什么不晓得?”

    “只怪人家不按规定办事,一过燕子河,他开始撒野。”

    “打死我也不信,还有第二个男人喜欢癞痢婆!”

    “你以为我会勾引他?实话对你说吧,到这一步也是万般无奈,都是那帮坏蛋
逼的。那天夜里,不知从哪里钻进一队宪兵,将我们住的旅店翻了个底朝天。你也
明白,当宪兵的个个就像是皇帝的儿子,皇宫之外谁也不怕。隔壁房问的一对男女
带着吃奶的孩子,都被宪兵们怀疑是假夫妻。我们这样子更加说不清楚了。要怪也
只能怪这帮坏蛋,要不就怪邓巡视员,是他出的主意,要我将衣服脱了。脱了上衣
还不行,下面的裤子也得脱光。你不了解邓巡视员有多英明,宪兵们砸开门闯进来,
二话不说就掀我们的被子,要不是全脱光了,还像前几夜那样和衣睡在被窝里,恐
怕当场就被宪兵们用枪打成了筛子。宪兵们在旅店里折腾了半夜,我们都不敢穿衣
服,好不容易熬到宪兵们走了,这才发现生米已经做成熟饭了。刚开始我也替你难
过,觉得对不起你,慢慢地我也想通了,人家能守到几天以后已经很不错了,换了
你,头天晚上就不会守着煮熟的鱼儿不沾腥,不然你也不会眨一下眼,就娶了第二
个妻子!”

    “原来你是与老子抬杠!”被杭九枫拼命压在内心的火气,一下子激了出来。
阿彩与巡视员扮假夫妻该是多么惬意的事,天冷的时候往南方走,天热起来又往北
方走,去的时候经过六安、九江、南昌和赣州,回来时,绕道长沙、岳阳、武汉三
镇和黄州,沿途看花赏柳,品茶尝酒,有马时骑马,有轿时坐轿,有车搭车,有船
乘船,竟然还有脸说出攀比的话来。杭九枫越想越气,抡着巴掌照着阿彩扇过去。
阿彩早有准备,头一偏,顺势扑过来,张嘴咬住杭九枫的手臂。两个人拳打脚踢打
了一阵,阿彩突然尖叫一声,捂着肚子蹲在地上不动了:“杭九枫,虎毒不食子,
这种说不定是你下的,未必你连自己的孩子都不肯放过!”她泪眼婆娑地解开裤子,
将一张带血的草纸丢在地上,“你不是总说要替杭家扳本吗,你不让我生儿子,难
道想用自己的屁眼屙!”




    杭九枫一时没了主意,也不去想别的,慌慌张张要去找接生婆。阿彩比他更着
急,追着他的身影,连连吩咐就近找梅外婆。忙了半天,又耐心等了半天,所幸阿
彩下身再也没有出血。梅外婆说阿彩肚子里的孩子还有希望保住时,杭九枫差点哭
起来。阿彩在家养了几天,杭九枫不知该做什么好,也不管阿彩头上那些放着亮光
的疤痕痒不痒:“你的头与别人不同,这辈子说什么也离不开我!”杭九枫一只手
抱着阿彩的头,一只手掬起掺了芒硝的水,均匀地洒在上面。这种轻车熟路的举动,
很快唤起阿彩的反应。趁着阿彩温软得像是一只大蚕时,杭九枫问,难道邓巡视员
没见过她不带头巾时的样子?阿彩说,邓巡视员很斯文,从不碰她的头巾,只是进
六安城时,几个坏心眼的巡逻兵借口搜查,将头巾扯掉了,为此邓巡视员还生气地
将那几个巡逻兵训斥了一顿,过后邓巡视员教她,一个人总会难免有这样那样的生
理缺陷,这不要紧,怕就怕有心理缺陷。杭九枫不太高兴听到这些新名词,他觉得
邓巡视员天于心理缺陷的判断很适合自己,阿彩怀了孩子他反而不高兴,阿彩险些
像杨桃那样流产时他又着急。往后的日子里,杭九枫仍在继续着这种心理缺陷,阿
彩脱光衣服睡他也难受,阿彩不脱衣服猫狗一样连皮带毛地钻进被窝里,他更难受。

    阿彩带回来的消息有好的和不好的。好消息是:在江西和湖南交界处,苏维埃
的势力十分强大,男男女女过日子的模样就像戏台上演的戏。坏消息是:冯旅长部
队的装备已经够精良了,新近调来暂时驻扎在武汉和黄州的大批政府军主力部队却
更胜一筹。在冯旅长手下,团长才有将校呢穿。新调来的这些军队,将校呢都穿到
连长身上了,普通士兵也穿得笔挺,不扛步枪时介个都像军官。

    每三十个人就有一挺机枪,每一百个人就有一门迫击炮,就连准备抬死人和伤
员的担架上,都配置了崭新的毛毯。

    天气在一天天地变热,开过花的树上,挂着不少半大不大的青果子。阿彩挺着
肚子,整天都在嚼着这些东西。因为阿彩变得害怕芒硝气味,杭九枫不得不将白狗
皮收起来,等日后有机会时再拿出来硝。白狗皮藏得不见踪影的那天,白雀园内再
次传出吵架声。

    这一次是阿彩逼问杭九枫将白狗皮藏在哪里了。杭九枫不让阿彩管这事。吵到
后来,阿彩将心里的话挑明了,能藏白狗皮的地方,一定也能藏雪狐皮大衣,只要
让她去看上一眼,如果那里只有白狗皮,从此她再也不在杭九枫面前提雪狐皮大衣。
杭九枫极不高兴,他已经说了九十九遍,不想第一百遍说那东西不在自己手里,他
用阿彩头上的癞痢作比方,问她愿不愿意同没治好的癞痢头共用一只枕头。阿彩气
得用青果子砸自己的肚皮,杭九枫威胁说,阿彩若是将胎儿打成血泡掉出来,只能
使自己丢下往日与阿彩的夫妻恩爱,只认丝丝做妻子。闹了半天,歇了半天,到了
第三个半天,两个人又和好如初。
  五  八

    “兄弟阋于墙,强盗得利呀!”

    继二月初日军连续两次增兵后,日本内阁政府又于二月十四日调陆军第九师团
参战。从二月二十七日起,进攻上海的日军又得到陆军第十一、第十四师团的增援,
这样,所谓上海派遣军的总兵力增至九万人、军舰八十艘、飞机三百架。同一期间,
国民政府仅派第五军所属第八十七师、八十八师及中央陆军军官学校教导总队增援
苦守上海的第十九路军,总兵力不足五万,装备更是相差万里。三月一日,日军第
九师团等部开始正面进攻,第三舰队护送第十一师驶入长江口后迅速登陆,淞沪守
军腹背受敌,被迫退却。

    三月三日战事结束。在英、美、法、意等国调停下,经过谈判,国民政府于五
月五日与日本签订出卖上海的《淞沪停战协定》。

    消息断断续续地传来,董重里伤心欲绝,他力邀傅朗西共同致信张主席,既然
国民政府能与日本人谈判,还有什么理由拒绝与我们谈判哩!只要自家人不打自家
人,不用说兵强马壮的政府军,就是处于弱势地位的第四方面军也能出动四万士兵
增援上海。傅朗西用从未有过的严厉语气警告董重里,不要在张主席面前多嘴多舌
了,独立大队和天门口民众好不容易缓了一口气,要赶紧增强实力。董重里想到的
那些不仅有道理,还是颠扑不破的真理,只是今日不能说,别人也不能说,只能等
张主席自己来说。

    张主席还没有说什么,国民政府的主张就将董重里的梦想粉碎了。国民政府这
一次下了更大决心,为了将各地苏维埃武装剿灭干净,不惜将守了一个月的上海拱
手交给日本人,腾出手来组建各路剿杀大军。从黄州、六安传来的消息没有一条让
人听得高兴。

    从河南新集的苏维埃武装割据中心传来的消息也让人担忧不已。

    春风说去就去,国民政府为围剿大别山区专门组建的两路大军,算起来共有二
十六个师、五个旅,外加四个航空队,三十余万人,正好六倍于守卫上海的兵力。
大敌当前,张主席下令,不仅要第四方面军主动向东西两个方向进攻,全力夺取六
安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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