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天门口 (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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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天门口 (中)- 第4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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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参议已经猜到原因:“也许傅先生同时写了两封信,装信时将彼此混淆了。”

    紫玉没有读出与细菌战有关的内容。王参议更是如此。了解此事的人都在等傅
朗西的另一封信。骑自行车的邮递员七天之后再次来到天门口,以后每隔七天他都
会按时到来。一连三次都有柳子墨给雪柠的信,藏在咸安坊旗袍店里的柳子墨慨叹,
想在武汉买一部显微镜,难如上青天,再过一阵,如果实在没有其他办法,只好硬
着头皮回家,请神通广大的柳子文帮忙。

    王参议猜测中的傅朗西的第二封信却没有再出现。王参议开始往自己熟知的国
民政府的一些秘密行为上想,那封给紫玉的信完全有可能被安插在邮政局里的特务
截走。如果真有那封写给自己的信,特务们是会迅速归还的。随着时间的推移,见
不到第二封信的王参议越来越百思不得其解。他反复琢磨:就算是写给妻子的信,
傅朗西也不应该只字不提民众大事,那些围绕月经去来、性事疏密的柔情蜜语明显
不是他的常态。紫玉给傅朗西的信由王参议修改过,字里行间表达的都是王参议恳
请傅朗西抽空回天门口小住的意思:夜里夫妻团聚,白天商议如何粉碎日本人的细
菌战。

    傅朗西显然读懂了其中奥秘,所以才在回信的开头说出那样的话。

    交情归交情,政治归政治。傅朗西不让曾经是对手,往后还有可能是对手的人,
太深地卷入他的夫妻生活,这一点王参议能理解。日本人是他们共同的敌人,日本
人正在策划的对天门口的细菌战为天下有良知的人所不容,傅朗西却无动于衷,这
让王参议觉得太不可思议了。渐渐地,在时光一次次穿透黑暗之后,王参议明白了
这封信里包含的一些意义。傅朗西刻意隐去时间、地点和身份,说明他目前处境微
妙。要紫玉学会独当一面,是在暗示即将有非常复杂的局面出现。还有那胜利之说,
应该冠以抗战二字,这是一年多来大家早已习惯的说法,笼统地说胜利之后再生孩
子,看来也是有意为之。在这些再也挥之不去的意识支配下,王参议断定第二封信
根本不存在。如此他便有了新的认识:傅朗西想用这种方法来暗示,他所代表的政
治势力正在受到死亡的威胁。

    方便于细菌战的春季终于过去了,在南方高温的夏季里。生命力弱小的各类微
生物大都处在蛰伏状态,想要人为地将它们调整到亢进状态几乎是不可能的。梅外
婆还记得《细菌学课程》中的关键内容,她要长时间处在紧张状态下的王参议抓紧
时间调整一下自己,六十多岁的人了,稍有不慎,身心健康就会失控。况且接下来
的秋季,又是那些丧尽天良的人运用微生物作为致命武器杀人的理想季节。

 九  四

    天气一天比一天热。到了六月底,细菌战的阴影尚未褪去,更严重的问题又来
了。那一天,冯旅长突然打来电话,兴高采烈地告诉王参议,大别山里高姓之人中
最有名的那个人,那个连王参议都不时地脱口称为高政委的人死了,而且是被共产
党的军事法庭判处死刑的。王参议在对别人的转述中说,新编第四军第四支队在高
政委的率领下一心想回大别山区,磨磨蹭蹭不肯开赴皖东抗日前线,在其直接上司、
新编第四军军长和副军长等人的联名电请之下,已经退却到重庆市的国民政府最高
元首毫不迟疑地批复:“所请对其执行死刑一事照准。”等到共产党中央委员会
“枪下留人,可送来延安学习”的电报辗转到达时,曾被国民政府悬赏二十万银元
的人头已经落地了。在听冯旅长的电话时,王参议努力让自己保持心情平静,将几
个相关问题问清楚后才说:“这不是一件好事情,连我都能看出国民政府剿杀之心
不死,共产党内高人云集,恐怕看得更透彻。”冯旅长说:“我也觉得可惜,往后
再同共产党打仗,没有称得上对手的人了。”所幸冯旅长说完要说的话就将电话挂
断了,否则,王参议很难保证不会说出傅朗西的名字。

    经过一天一夜的沉思,王参议才将高政委之死告诉董重里。

    在两党合作的蜜月即将结束这一点上,董重里没有异议。王参议还估计,更具
洞察力的傅朗西可能早有预料,此时此刻他肯定在利用自己那段旧军队的经历潜伏
在政府军内部,一旦有事变发生,就可以先下手为强。

    董重里摇起头来,在这一点上他的想法与王参议迥然不同:

    “高政委可不是一般的人,假如没有百分之百可靠的内应,不管是军长还是副
军长,他们那点政治韬略根本对付不了他。”

    “听你的意思,傅先生是去高政委身边潜伏了?”

    “听到高政委死,我就觉得同傅朗西有关。说句不中听的话,工农红军势力最
大时,若不是内部杀来杀去,早就改朝换代了。”

    “这话有理。国民政府又何尝不是如此,否则再有一百个高政委也不是他们的
对手。”

    “可惜呀,高政委一死,最高兴的当属日本人。”

    “老这样自相残杀,日本人还需要打细菌战吗?”

    王参议和董重里的预计几天后就变成了现实。就在王参议匆匆赶到三里畈的当
天,刚刚成立的新编第四军江北游击第八大队,在黄梅县山区遭到政府军第一百七
十二师的围歼。王参议快到三里畈时,眼睁睁地看着第七军军部执法人员将一大群
新编第四军的人员逮捕起来。王参议对冯旅长说,国难当头,再不要自相残杀了,
只要冯旅长的部队不再参与这类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大别山区的局面就不会失控。
为了让冯旅长信服,王参议有些夸大其词地说:“你不是担心高政委一死就会失去
战场的对手吗?莫忘了还有傅朗西,在对局势发展的预判能力上高政委远不如他,
真与这种人斗到底,吃亏的一定是我们。”“不是王参议提醒,我还觉得对共产党
下手太狠。你这一番话说得太及时了,再有将这帮羽翼未丰的家伙斩尽杀绝的机会,
冯某决不心慈手软!”闻听此言,王参议面色嘎白,冷汗如注。冯旅长反客为主:
“您老能不能代我去麻城夏家山看看?别人说那里是小延安,我相信您的眼光,回
来若说不是,往后我就一心一意听您的。”王参议接受了冯旅长的建议。

    七天之后,二人再见面时,王参议不得不长吁短叹地承认,如果再挖一些窑洞,
民众头上也包白头巾,夏家山就与传说中的延安没有区别了。“这些家伙,打着陆
军第二十集团军独立游击第五大队的旗号,就敢在我们的眼皮底下张狂,若是被纳
入新编第四军了,岂不是更加无法无天!”冯旅长以为王参议的立场已经回到往日
了,毫无顾忌地说,自己早有锦囊妙计,如果王参议愿意加入其中,无论对自己的
前途,还是对自己的计划,都是锦上添花。一场以诱捕独立游击五大队军政负责人
为目的的鸿门宴已经在三里畈摆开了,这个计划本来就天衣无缝,再利用一下王参
议的名望,板上钉钉再敲一锤,就更稳妥了。冯旅长的建议被王参议拒绝了:“我
敢断言,无论谁出面,他们都不会来。”冯旅长当即用关在指挥部的十个可疑男女
打赌,假如王参议所言成真,他就将这些人无条件释放。为了摆脱干系,王参议将
自己禁闭起来,不与冯旅长之外的任何人接触。

    夏季最热的那几天,面壁思过的王参议越想越觉得心如死灰。

    透过门缝可以听见冯旅长的说话声,不是下级向他请示某某几个人是捉活呢还
是打死,就是他向上司请示已查明的那些异己分子是让他们神秘消失还是公开行刑。
像发配充军一样不能离开中界岭的马鹞子也给冯旅长来过电话。听得出来,对马鹞
子将王参议和董重里当成可疑分子,冯旅长并不认同,还训斥他说,如果王参议吃
不好饭,睡不好觉,他就要拿马鹞子是问。一天早上,冯旅长亲自给王参议送来一
碗鸡汤,看他那喜不自禁的样子就明白,鸿门宴已经摆好了。临近黄昏,指挥部内
突然响起枪声。冯旅长重新站在王参议的面前时,十个被冯旅长当做赌注的男女已
被枪毙了。

    “本来想给你一个惊喜,我赢了却不杀这些人。没想到还是你赢了。没办法,
那些人个个都像诸葛孑L 明,我只能学周瑜当一回言而无信的小人。”

    “我也明白了,你们就是日本人的细菌战。”

    在这样的背景下,王参议再不将自己苦思冥想得到的结论说出来,一颗心就会
变成冰坨子。

    只有晋朝天下乱,宋齐梁陈个个篡,尽是早起晚又散。东晋就是南北朝,犹如
浮萍水上漂,宋祖子孙八代交,齐王接位却姓萧。提起北魏争天下,魏王出世姓拓
拔,管起黄河手段大,东魏西魏分东西,后燕后赵与北齐,尽都夹在这空里,后被
杨坚收拾起。杨坚伐周称隋帝,次子杨广不成器,杀父杀兄自己立。唐公李渊接一
统,世民登基杀二兄,称为有道唐太宗。

    文有魏徵徐茂公,武有罗成和秦琼,程咬金,尉迟恭,瓦岗三十六弟兄,扫尽
群敌息狐烟,整整杀了几十年。太宗有道管天下,四海宾服感圣化,三十三年崩了
驾。高宗接位就改样,一班奸臣乱朝纲,房州贬了卢陵王,薛刚报仇就反唐,武后
临朝称君王,中宗复朝才安康。李旦继位还宁静,玄宗又是胡打混。子纳父媳把色
贪,宠爱杨贵妃,上天游月殿,梨园子弟作戏看。安禄山,又作乱,三宫六院都失
散,驾奔沂川去避难,二十六大将,围困睢阳无救战,张巡许远真可叹,烹童杀妾
做粮饭,煮箭壶,吃马鞍,饿死忠良城又陷。来了郭子仪,河北招兵几十万,才诛
反叛回长安。大唐天下二十传,二百八十九年半,昭宣却被朱温篡。残唐之时天下
乱,黄巢造反反长安,手中兵马八百万,围住陈州三百日,岁无耕,军无粮,反贼
造出舂磨砦,天天捕捉人数千,数百巨碓碎活人,磨成肉粉当军粮。

    唐末又有李存孝,无父无母是鬼造,说他力大手段高,亏他出世灭黄巢。

    王参议本想用这段说书来劝冯旅长,但这种毫无效果的劝说极大的消耗了他的
生命力。回到天门口,每次坐在梅外婆的对面,他就想说:“快嫁给我吧,再不嫁,
你会后悔半生,我会遗憾一辈子。”

    更为不幸的是,柳子墨来信暗示:他被柳子文出卖了。所幸日本人只对柳子墨
的行动自由进行限制,迫使他做些气象科学方面的事情,在此范围内还能对他以礼
相待。这一点从柳子墨的来信中可以看得很清楚:在写有“吾妻亲启”的信封里,
除了柳子墨写的抒发对不知何时才能见面的女儿、太太和梅外婆的想念之情,以及
报告自上次寄信后一天天相互重复的工作生活琐事的家信,还装有显然是日本人秘
密放进去的由柳子文执笔的劝降信。兼而读之,就能清楚地了解到藏身于汉口咸安
坊旗袍店的柳子墨被抓后的情形。在日本人及柳子文劝雪柠即刻带家人返回武汉,
即能免去灭顶之灾的语句当中,可以隐隐地感觉到细菌战已迫在眉睫。

    梅外婆很伤感:“显微镜没弄到,还将柳先生弄丢了!”又说:

    “只要能换回柳先生,我愿意回武汉去。”

    “你去不如我去!”雪柠幽幽地说。

    王参议没有反对。梅外婆没有再提这事。
 九  五

    这一天是立秋,傍晚的钟声格外悠长,同那个叫细米的缫丝女子一样站在家门
口用右手抚着自己左胸的女人又多了几个。钟声久不停息,那些出于好奇站在门口
张望的男男女女,也半真半假地模仿起细米她们。天黑之后,老人们说:“交秋一
日,水冷三分。再洗冷水澡,年轻时没什么,等到老了,就晓得骨头痛是什么滋味。”

    他们是在劝阻那些还在溪水里洗澡的人。老人们的唠叨没有任何效果。有的人
坐在溪边用桶或盆舀水往身上浇,有的人干脆往溪水里跳,并且笑话那些坐在溪边
的人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王参议从上街走到下街,再从下街走到上街。在铁匠
铺外,他听到林大雨骂两个徒弟是花疯,只记得将眼睛挪到街上盯女人,不知收回
来看看铺子里还有哪些事情没做。到了九枫楼,又听见段三国的妻子在数落两个女
儿:做妻子的想丈夫了,孩子没病说有病并不算说谎,反而是为了夫妻间的和睦;
自卫队没有发动清剿,独立大队也不四处袭击,大家都在乎平和和地过日子,杭九
枫在樟树凹,马鹞子在中界岭,都是走走就到的路程,却几个月不回来。丈夫如此
自己就要多个心眼,不要老以为自己的井好,越是井好不生水锈,越要想着别人口
渴了怎么办。有点嘈杂的傍晚反而更显安宁。洗过澡的一镇和一县早早坐在门前的
竹床上,手里没有打架花,只能说话斗狠。一县说一句,一镇答一句:“我的手枪
管你的刀!”“我的步枪管你的手枪!”“我的机枪管你的步枪!”“我的大炮管
你的机枪!”“我的兵舰管你的大炮!”“我的飞机管你的兵舰!”这是一镇和一
县每天都要玩的游戏,以往总是谁先说到飞机谁获胜,这一次一县眨着眼睛突然冒
出一句话:“我的细菌战管你的飞机!”一镇怔了怔,说了一句更狠的话:“我的
癞痢头管你的细菌战!”一县不再说话,瞪着眼睛扑向一镇,在竹床上打了一通,
滚到地上又打了一通。

    段三国闻讯跑出来,见到屁股就踢。一场突然爆发的打斗结束后,一县还不服
气:“他说我妈是癞痢头!”不等一镇争辩,段三国就吼起来:“他不说,你妈就
不是癞痢头了?”听到这话的人都在笑,有人打趣说:“广西那边洋人多,阿彩头
上癞痢说不定就是洋人偷偷打细菌战时染上的。,‘同癞痢一样,细菌战已经成了
天门口人日常生活中的笑话。心绪不宁的王参议越来越觉得自己与这样的安宁格格
不入,乘凉时亦如此,瞌睡一来,不管有多热,他都要回屋里睡。

    下半夜的露水很重,竹床上全是水,被惊醒的人纷纷爬起来夹着枕头往各自屋
里钻,刚才还满是梦呓的街上,转眼间就变得空无一人。逃过日本人的偷袭侥幸活
下来的几条狗,叫起来也没有早先雄壮,甚至还流露出一种怯弱。王参议没有在外
面乘凉,却被乘凉的人惊醒了。他听到有人蹑手蹑脚地进到白雀园,像是往水井里
丢了什么,脚步声在水井旁稍作停顿,便转身离去了。这样的事太常见了,王参议
躺在床上连问都懒得问。他再次醒来已是天色大亮,走出房间,一眼看见虚掩盖着
的大门被人推开了。自从自卫队和独立大队停战后,这扇大门就没有上过门闩,为
的是夜里有突发事情时更方便。

    王参议没有在意,回过头来,他往水井里看了一眼,里面果然吊着半菜篮豆腐。
天气太热时,豆腐店的人会将没卖完的豆腐用菜篮装着,放进这口凉气最重的水井
里,第二天取出来继续卖。这些都是邻里之间与人方便的顺水人情。开始豆腐店的
人还打声招呼,时间长了,豆腐店的人就将白雀园内的水井当成了自己家里的水缸。

    王参议也好,不时来天门扣住上一阵子的董重里也好,看到了就像没看到一样,
没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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