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煜齐危险地眯起眼,“太傅的意思是本王会对父王居心不良?”
“王爷,老臣只是心忧皇上,王爷为何不给一个明白话?”这话说到众官员心里去,说不清是期待还是恐惧,大家又静了下来,等着王爷开口宣布。
“铛……”从福诞宫深殿之内,传来一声悠长的撞钟声,众人恍惚了一下。
“铛……铛……”,钟声厚如磐石,直上云霄,一声接着一声,众人方才明白是皇帝的丧钟。
太傅呆如木鸡,“扑通”跪倒雪地,其他人也纷纷跪趴下去,很快一片痛呼“皇上”的声音便响起来,百官不可自抑地哭泣起来。
施玥儿看着满朝文武的悲痛不已,只觉得厌烦无比,脸上忽然觉得一阵凉意,原来是天又飘起雪来,韩煜齐僵直着身躯,直直地平视前方,雪落在他的肩头,隔着一层朦朦细雪,他颀长的身影忽而远近,透出无限孤寂来。
细雪飘飘中,一个官员站起来,她认出正是处处唱黑脸的礼部少府监,“皇上如今驾鹤归去,我臣等悲痛之余,当务之急是确立新主,安定上下民心,以告慰皇上在天之灵。”
他这番话,总算说出各派人最心照不宣的隐秘,丞相在位期间,各人已经被逼着把界线划分明,除了观望的中立派,谁不忧心自己站错了队?现在无论哪帮哪派,为了各自以后的仕途性命,唯有破釜沉舟争取到底了。
韩煜齐缓缓呼出一口气,化成白雾,消散在空中,“父王来不及立下遗旨。”
声音不大,却让在场人骚动起来。
太傅一派的官员道,“王爷敢对着皇上之灵立誓?”
秦岭见那官员对主子态度不逊,出言喝道,“你好大胆子!”
那官员冷哼一声,“臣只怕皇上的圣意,有人隐而不发!”
秦岭眼露怒色,“你的意思是王爷……”
“秦管事,你退下。”韩煜齐脸色骤变,却不得不压住,“父王病情汹汹,的确来不及交代任何遗言,在场的除了本王,还有六皇弟,要不要本王请他出来给你个明白?”
那官员在其他同僚鼓励的眼色下,越发得意,“王爷的意思是皇帝一直昏迷不醒?”
“是又如何?本王连父王最后一面都见不上。”
“王爷昨夜将京畿十二营的御前禁卫连夜调入宫,难道不是得了皇上的圣意?”
此话一出,太傅一派的人互看一眼,心照不宣。
京畿十二营的兵马为皇帝御前亲卫兵,掌管大内皇宫的安全,除了皇帝的口谕,任何人不得调动一兵一马。皇帝若是神智清醒,才能调动十二营兵马,否则豫王敢私自调动御前兵卫,此举已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王爷请六皇子出来。”
那官儿又高叫一声,想到六皇子可能已经遭到不测,太傅一派不由一震,连声响应,“请六皇子出来……”
太傅一派的暗示和明显的挑衅,韩煜齐只是面部表情,置疑的声音还在不停,丞相一派的人跪不住了,两派又陷入口水战中。
良久,突然听到韩煜齐仰头而笑,这一笑来得突兀而诡异,无不一怔,“父王养了你们这样一帮好臣子!”
韩煜齐上前一步,风雪拉扯他的长袍,那身影却越发显得从容自若,风声掩不住他的低沉而有力的声音,“父王猝然仙逝,来不及交代任何遗言,本王代为监国,谁敢有异议!”
这样的韩煜齐是她全然陌生的。谁敢有异议呢,你轻易地就能调动五百御前禁卫围守福诞宫,你身边的秦岭本是御前三品侍卫首领,你筹备了多久,怕整个禁宫已是你囊中之物了吧?
他话音刚落,身后厚重的大门打开,一声尖锐的呼叫从里面传出来,“宣皇上遗旨!”
海公公跌跌撞撞跑出来,手里抱着一个红绸缎面长圆筒,暗红锦缎深近似黑色。隔得远,仍能看到上面的纯金绣线蛟龙,栩栩如生,仿佛就要破空而出。
众人盯着他手中的圆筒,心知便是遗旨,忍不住轻抽一口气。
方才那官员又道,“海公公,王爷说皇上来不及交代遗旨,遗旨又从何而来?”
“各位大人糊涂啊,皇上早就知道自己的情况,圣旨是一早就下了的。”
礼部尚书知道海公公跟着皇上二十多年,也是自小看着六皇子长大的,他嗅到一丝不对劲,忙站出来,“公公万万不可,圣训有言,遗旨要等在皇上百日之后宣布啊。”
海公公红着一双兔子眼,一听也怒了,“事到如今你竟还拘泥礼节,皇上曾交代本公公,圣旨在皇上魂归后马上宣布,诸位大人是不是连本公公也要质疑?”
海公公板起一张皱纹深刻的脸,用一贯的腔调再次扬声道,“宣皇上遗旨!”
全部人跪下,一片肃静。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吾在位二十一年,德行有亏,愧对先皇未竞之业……”
也许是皇帝拟圣旨时,体力不支,圣旨并没有按她以前见过的繁复格式,皇帝先是追忆一番先皇事业,自我反思一番,然后直入正题,下旨册封静妃为皇后,与皇帝同衿葬入皇陵。
历朝从没有皇后与皇帝同葬的先例,更别说死后同衿同寝,静妃生前死后,受尽了天下女子至高无上的尊荣。
“……施氏之女,性慧巧,悟敏俐,吾得其伴左右,晚年甚感安慰,封赐一品‘敏颐’郡主,以嘉其孝心,适逢婚龄,赐吾女敏颐予吾六皇儿为妃,大婚于吾百日之后,六儿冠礼之期举行,依亲王之礼,不得有误……”
施玥儿头埋得很低,十指攥紧衣角,指尖抓得发白,雪地的寒意从脚底一寸一寸侵入,渗透了五脏六腑。
皇帝的圣旨还在继续:
“……赐二皇儿为谦亲王……”
皇帝册封了谁为后,为王妃,为亲王,众人一概漠不关心,关心的是压轴的圣意。
“……吾百年之后,传位予十皇儿,三皇儿为摄政亲王,至十皇儿成人执政前,代行监国之责。”
“钦此,谢恩。”
海公公字字掷地有声,百官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问题,胆颤地看看周围的同僚一眼,人人耳观鼻,鼻观心,发现周围人脸上都是茫然一片。
“什么?”不知是谁轻声叫出来,“赐位……十皇子?”好比第一声叫出皇帝没有穿衣服的小孩,众人如梦方醒。
“钦此,谢恩!”见百官没动静,海公公提高音量又说了一遍。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众官稀稀落落地谢了恩,一个接一个不稳地站起来,仍觉得是自己冻坏了耳朵。
“这圣旨是伪造的!”众官交头接耳,有人高叫一声。叫他们如何相信,他们的新任君主是一个脑子痴呆的十岁孩童?
海公公整肃敛容,“本公公执行皇上圣意,各位大人要是不信,尽可以拿去验。”
又对呆成雪人一般的太傅道,“太傅是饱学之士,难道连皇上的亲笔字迹也认不出?”
说着便命人将圣旨传给太傅,太傅愣愣看了半天,苍白的脸色更是惨白如雪。
海公公还说了什么,她已经听不见了,一天一夜的不眠不休,滴水不沾,体力已经透支到极限,此刻半边身子都是麻的,轻轻抬一抬脚,竟是刺骨般痛。
她感到韩煜齐不可置信的视线,实在很想回他一个笑,可是嘴角僵得不受控制,身子一个不稳,便落入雪地里,任由无边无际的黑暗包围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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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九章 相忘江湖
更新时间2010…11…7 17:24:01 字数:2973
柔软丝被的温暖,让她想一直沉睡下去,可两道太强烈的视线困住她,注视得她梦里也不得安生。
于是便张开眼,直直望进他的眼底,他的眼睛深邃依旧,每个挑眉的动作曾经那么熟悉,她却在他眼里看到陌生的森然。
“你醒了?”
“我睡了多久?”抬眼望望外面,天色已黑,看来她睡了不短时间。
韩煜齐不说话,开始一口一口地喂她喝粥,小米粥熬得软硬适中,她才知道自己有多饿,总要吃饱了,才有力气面对接下来的。
“你不回去休息一下吗?”
“你没有话想对我说吗?”
两人几乎是同时开口,她楞了一下,忆起那道圣旨,又沉默了下来。
她懵然问起,“外面那些人怎么样了?”
韩煜齐勾起一个讽刺的笑意,“得到了他们想要的圣意,还不能散去?”
见她轻轻舒一口气,“你怕我会对他们怎么样?”
她不语,她知道他不会,堵得了这帮人,堵不了修史官在起居注的一笔。
韩煜齐深深注视她,“我想不到父王会有这一着,我终是比不过他老谋深算,”自嘲地笑了笑,“我更想不到的是你,你竟然在里面扮演了这么重要的角色。”
韩煜齐语气让她觉得陌生,抬起头看他,深不见底的眼里闪着让她害怕的光芒,他一直是温柔的,宠溺的,教她沉醉,她从没见过他用这种眼神看她。
“嫣儿,是我太信任你了吗?”
“我以为父王身边才是最安全的地方,我安心让你待在他身边。”
是吗,不是忙着筹谋无暇照料她,不是因为怕她知晓他和慕容家的秘密会离去,不是怕她夹着中间左右为难?
“你到底瞒着我什么?”
叫她从说起,从她第一次在大觉寺见到静妃,从她在宫宴上弹的曲子,从她无意招惹上六皇子,从施家一百二十人锒铛入狱,从她知道江南莲塘上的往事,一步一步,她被人推着往前走,不知不觉,陷得深了。
她轻轻道,“你呢,阿齐,你没有什么对我说的吗?”
韩煜齐有些狼狈的转开眼,过了很久,执起她的手,放到唇边,细碎的吻落下来,低声道,“不管怎样,我说过我会给你一个结果。”
“那你要给慕容德馨什么样的结果呢?”
他眼里写满震惊,“你知道了?”
“我猜的,不难猜,不是吗?”她平静地笑了,另一手搅拌起小米粥,一勺放进嘴里,淡淡道,“皇上近年逐渐对慕容家削权,怕新君上任,会吃不住他们,慕容家为求自保,自然不惜一切代价支持你,电视里不是常演,你们这种利益共同体,只有姻亲才是最可靠的关系。”
韩煜齐艰难道,“既然你知道,你遇到我之时就知道我是谁,你为什么不愿意等我?”
知道她一向伶牙俐齿,此时的话更是平静得教他心头发冷,“你遇到我之时就知道我是谁,你为什么不明白我不可能等你?”
她会等来什么结果,守着宫外的王府一辈子,也许顶着一个侧妃的头衔,偶尔他微服出宫,轻怜蜜意一番。
还是待他一步一步得了天下,她一步一步从妃封为后,她不是“我”了,而是“妾身”,每天笑着对他迎来送往,见面屈膝行礼,为他打理后花园的花花草草,那情景光是想,就觉得好笑。
她不是王宝钏,她等不来一个皇后的虚名,还是与一个西凉公主共享的位子,小时候以前看戏,最悲剧莫过于这样的女子,苦守寒窑十八年,不过等来了一个心碎负心的真相,还不如当他死在战场上,永远回不来,也好用自己伟大的情操继续感动自己,感动世人。当然以他的本事,她自然相信,她不需苦守寒窑十八年之久。
她说不出口的是,除了与慕容家的利益关系,慕容德馨与他自小相识,彼此引为知己,这种天长日久、细水长流的感情,怎会是一段异世时空的邂逅可以比得上的。
她从没见过韩煜齐让别的女子靠近,他却让慕容德馨嵌入生活之深,明里暗里为他打点一切。想来自己对他的特别,不过是她来自的地方特别,是两人共有记忆的特别。
不知时间转盘的哪个齿轮岔了道儿,茫茫空间,他却跌入她的时空,千人万人,他却偏偏撞上她的车,不可不说奇妙。
“阿齐,你知道我这种尴尬的角色叫什么吗,你听过的。”
韩煜齐眼内涌起痛色,“不,不是,不要这样说你自己。”
“我会非常鄙视自己的。”
他把她的手攥得更紧,十指紧扣,不肯放开,“不是的,你是……”
她轻呼,“你抓痛了我了。”
“对不起。”他又把她的手贴近嘴边,眼里盛满痛楚,低声吼道,“你知道你与她不同,你明明知道!”
“阿齐,我们那里,妻子的定义不是你唯一拥有的人,不是你唯一爱的人……”
他几乎是粗暴地打断她,用前所未有的狂躁口气对她说,“你不要自以为是猜测我的心。我爱的是在台风夜救我回来的女子,我爱的是那个倔强灵动的女子,她宁愿一个人背负天文数字的债务,也不愿拖我下水,我爱的只是她!”
她笑了,过去无论两人多亲昵,他从没把爱字说出口,她也想过要死缠着他说一次那三个字,始终是厚不了脸皮开不了口,于是,转战让他说英文版的,他见她一个人自娱自乐要教他说八国鸟语,只是很无聊地看她一眼。
这番话,恐怕她下辈子也听不到了吧?
想起以前,她笑容更大,笑得久了,便有些苦涩,“阿齐,要是我从未来过这里,你未来的计划有没有她呢?”
韩煜齐仿佛被问住了,慢慢松开她的手。多少次夜里醒来,靠近心口处,空荡荡的一片凉寂,一梦醒来,只是一夜,他知道那一块永远失落在异世时空里,永远找不回来,可他的计划不会变,慕容家,天下,他要的,他一样也不会松手,从小被教导的欲望,渴望得太久,早成了呼吸一般的本能。
从他的表情,她猜到答案了,她的出现不过是一个意外的礼物,人总是贪心的。
她叹了一口气,“我也是一样的,我要是没来这里,恋爱,结婚,生子,一样不会少。”
刹那的交汇,相忘于江湖,便是最好的结局,老天为什么要故意捉弄他们?
他手一挥,盛粥的小碗打翻,急切地把她拥进怀里,“碰”的一声,瓷片碎落一地,“没有‘要是’,我只知道你在这里,永远都改变不了。”
“阿齐,我现在在你身边,可你的计划还会有她吗?”
她趴在他的肩头,感觉他的身躯徒地一僵,环着她腰间的手却逐点收紧,仿佛怕松开一寸,她便远走了。
没有她的日子,光是想便觉得难以忍受,老天怜他,送她到他身边,教他知道不是南柯一梦,他怎么舍得放开梦里追寻不得的温暖?
看不到他的表情,她摇摇头,苦笑着,“我现在是皇上赐婚的睿皇妃,怎么办呢?”
无意刺激他,她感到他身上瞬间散发出的戾气,他轻轻推开她,脸色寒森,“你只要答应等我,剩下的我会处理。”
久久等不到她的回答,他心急地抬起她的下巴,她眼底灰暗一片,不安的念头渐渐扩大,她在福诞宫呆了好些日子,想到韩成敖与她朝夕见面,忆起韩成敖接到圣旨不敢置信的表情,低吼一声,重重堵上她的嘴,吞没她所有的惊呼,这个吻几乎是粗暴的,急切地要她的回应,她捶打几下,终究无力地垂下,融化在火热的唇舌相抵里。
她尝到嘴边咸咸的味道,咸意逐渐扩大,两人都尝到了舌尖的苦涩。
皇帝早知道那个打赌她会输,不是输给皇帝,是输给她自己。
可是还是不甘心,再赌一次。
“我答应你,可是你愿意带我离开吗?”
他的声音突然急躁而暴怒,呼吸逐渐急促,身躯重重将她压入棉被下,大手不安分地探入她衣襟之下,待胸前一片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