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世传奇英雄:杨度(上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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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世传奇英雄:杨度(上卷)- 第3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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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人慌忙站起。铁匠指着和尚对杨度介绍:“这位就是寄禅法师。”
  和尚双手合十,弯下腰来,声音洪亮得惊人:“贫僧久仰晳子先生大名!”
  杨度诧异地打量着,只见和尚身高足足超出他大半个脑袋,粗眉大眼,宽脸长耳,满嘴浓厚的胡须垂到前胸,膀阔腰圆,孔武有力。他暗暗吃惊,心想:若不是光光的脑顶上那九颗醒目的艾炙伤疤,眼前站立的分明是一个江湖豪杰、武林高手!于是忙答道:“杨度素慕法师高名,今日有幸得见佛容,不胜荣幸。”
  铁匠又指着木匠说:“这位便是白石先生。”
  齐白石忙将起皱的长衫扯平,垂手恭立道:“木匠齐璜向晳子先生行礼了。”说着便深深地鞠了一躬。
  杨度忙扶住,说:“舍弟时常称赞先生绘画治印,艺冠三湘,今夜特来拜识。”
  “杨二师兄那是夸奖,其实不敢当,不敢当!”齐白石摇着头,心里却很高兴。
  说话间,杨钧也与和尚互相问了好,然后拉着木匠的手,亲热地站在他的身边。大家坐下后,说着闲话。铁匠有事先告辞了。
  将门之后的杨度,文雅的外表里流动的是豪放的热血,他第一眼见寄禅长得如此雄壮威风,便打心眼里喜欢,很乐意与和尚多说话。杨钧则有许多刻石的体会要对齐白石说,于是四个人分成两摊子,都谈得十分投机。
  杨度见桌上摆着一个簿子,上书《 白梅集 》三字,便拿过来,说:“据说法师二十多年来吟的诗有一千多首,这本诗集是第几本了?”
  寄禅笑着说:“晳子先生出身世家,饱读诗书,吟的诗才真的是诗,贫僧腹内草莽,所谓吟诗,不过是打山歌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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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度》第四章 佛门俗客(9)
杨度说:“法师客气了。诗言志,道出真性情的,便是好诗。诗三百,大部分都是当时的山歌情歌。”
  寄禅会心地一笑,说:“晳子先生,你真的懂诗。不瞒你说,这本《 白梅集 》是第三本了。第一本诗集叫《 嚼梅集 》,收的是吴越之游的诗三百余首。第二本诗集叫《 餐霞集 》,收的是漫游回来,到大罗汉寺之前的诗五百余首。这本《 白梅集 》将这一年的诗汇总了一下,也有三百多首。”
  杨度赞道:“真不容易,前代的名诗僧没有一个可以与法师比得的。”
  寄禅大笑道:“多有什么用,好的太少了!”
  杨度说:“哪里,哪里!”说着顺手将《 白梅集 》打开,一眼见第一页上写着“白梅诗五首”,心想,看来这就是这本诗集命名的由来了。再看那字,却不上眼,歪歪斜斜的不成体,又大大小小,搭配不匀,也有写错写白的,旁边有改正的字,字迹端正,显然是别人的笔迹。杨度想:这样的字也能写得出好诗来吗?和尚能吟诗就不简单了,是不是世人鉴于此而把他抬高了呢?姑且看看吧!遂先看第一首:
  了与人境绝,寒山也自荣。孤烟淡将夕,微月照还明。空际若无影,香中如有情。素心正宜此,聊用慰平生。
  杨度吃了一惊。这诗真的写得不俗,尤其是“孤烟淡将夕,微月照还明”这两句写得妙。于是顿生兴趣,一口气读了下去:
  一觉繁华梦,性留淡泊身。意中微有雪,花外欲无春。冷入孤禅境,清如遗世人。却从烟水际,独自养其真。
  而我赏真趣,孤芳只自持。淡然于冷处,卓尔见高枝。能使诸尘净,都缘一白奇。含情笑松柏,但保后凋姿。
  寒雪一以霁,浮尘了不生。偶从溪上过,忽见竹边明。花冷方能洁,香多不损清。谁堪宣净理,应感道人情。
  人间春似海,寂寞爱山家。孤屿淡相倚,高枝寒更花。本来无色相,何处着横斜?不识东风意,寻春路转差。
  杨度读罢,心里叹道:“一个和尚能将梅花写得如此传神,真正称得上才情横溢。”于是激情洋溢地对寄禅说:“法师,古来咏梅的诗人成百上千,尤以林和靖居士的梅诗最为高雅,然法师这五首白梅诗,却在和靖居士之上。”
  寄禅连连说:“晳子先生过奖了。贫僧努力追赶,还望不到和靖居士的后尘哩!”
  杨度说:“若法师不嫌弃,晚生试评论一下如何?”
  寄禅说:“晳子先生大才,正要听你为贫僧纠正错谬。”
  杨度指着诗说:“这两句,‘意中微有雪,花外欲无春’,可谓道出梅之神。这两句,‘淡然于冷处,卓尔见高枝’,可谓突出了梅之骨。这两句,‘孤烟淡将夕,微月照还明’,吟出了梅之韵。这两句,‘花冷方能洁,香多不损清’,说出了梅之理。而‘人间春似海’一首为诸诗之冠,不可以句摘。咏梅至此,真是独擅千古。”
  寄禅听了心中大喜,说:“晳子先生,你的这番评说,真为贫僧的诗大增了光彩。”
  杨度说:“《 白梅集 》,看来就是因此而命名,至于《 餐霞集 》,必定又有一番缘故。”
  寄禅心里高兴,不免有点得意地说:“光绪十年我三游奉化雪窦寺。回到天童寺后,我又与日本僧人冈千仞游玲珑岩。这年八月,我从四明山回到长沙,小住麓山寺,后又卜筑南岳烟霞峰。我爱烟霞峰水石清幽,竹树翠蔚,吟了一首诗:身闲罕人事,瓶钵足生涯。晴晒春前药,香闻雨后花。溪声清枕席,云气湿袈裟。箕踞长松下,朝朝餐碧霞。这最后一句‘朝朝餐碧霞’,甚为朋友们所称赞。我于是取来做了第二本诗集的名字了。”
  杨度听得有趣,说:“那《 嚼梅集 》呢?”
  寄禅答:“那是我泛游吴越时的写照。想当年,一个贫困潦倒的游方僧,那日子是多么苦的了。一瓢一饮,登山涉水,渴饮清泉,饥嚼梅花,边嚼边吟诗,这便是嚼梅吟。”
  

《杨度》第四章 佛门俗客(10)
杨度哈哈大笑起来,餐霞嚼梅,眼前这个和尚是个志趣极为高洁的人。他饶有兴致地继续翻看着,眼光停在一首诗上。那诗题作《 九日寄天童秋林老宿 》,为七言绝句:满城风雨动幽思,正是重阳放菊时。遥羡吾师行道处,一株红叶好题诗。
  杨度像抓着把柄似的,揶揄道:“法师原来凡心甚重,这几十年竟是如何熬过来的?”
  寄禅惊问:“你说的什么?”
  杨度指着诗说:“一株红叶好题诗。看来法师对卢渥的艳遇是极羡慕哩!”
  说罢直望着和尚笑。
  寄禅坦然说:“不瞒晳子先生,这就是先说的,贫僧腹中书籍太少的缘故。那时偶成红叶题诗一句,心中颇为欢喜,以为得之天助,谁知却暗合了唐人红叶题诗的风流故事。”
  杨度笑道:“若是暗合,那就更有趣了。”
  寄禅说:“你看下去就明白了。”
  杨度翻开另一页,见赫然写着:“辛丑九日,余寄秋公,有‘一株红叶好题诗’句,彼时不知有宫女故事,秋公次韵见讥,复成一绝答之:禅心不碍题红叶,古镜何妨照翠娥。险处行吟方入妙,寄声岩穴老头陀。”
  杨度笑道:“好个诗坛佳话,佛门佳话。法师,我来为此事赠你一首诗如何?”
  寄禅伸出左手来,将手掌张开,做了个致敬的礼节。那边厢齐白石、杨钧听到这边要吟诗了,遂停止谈话,竖耳恭听。杨度凝神想了一下,念道:“禅心泥絮恐非真,悟彻西厢始入神。他日采君入诗话,题红艳事又翻新。”
  吟罢哈哈大笑,杨钧、齐白石也跟着笑起来。和尚不但不生气,反而说:“阿弥陀佛,晳子先生这样看得起我,我不能不和一首。”
  他一只手不停地数着胸前的念珠,半眯着眼睛,念念有词,不到一袋烟的工夫,也吟出一首诗来:
  卅年匿迹住深山,只有孤云伴我闲。
  难去风骚余韵在,题红佳话落人间。
  杨度鼓掌赞道:“好诗,这才是真性灵的写照,这段佳话是一定传下去了。”
  杨钧忙张罗着纸笔,一边说:“我给你们记起来,免得日后法师不认账!”
  一向老实的齐白石也露出了真性情,快活地说:“重子,你写好后,我在旁边落个款做个证人,还要刻个闲章盖上。这个闲章,刻个什么好呢?”
  齐白石还在思考,杨度已抢先答了:“就刻个‘今日红叶题诗僧’。”
  寄禅说:“还不如刻个‘老衲无聊题红叶’的好!”
  “妙!”众人皆鼓掌,快乐地大笑起来。
  笑过一阵后,杨钧和齐白石又凑在一起谈他们的金石篆刻。寄禅却对杨度说:“我这次来衡阳,是向大罗汉寺的僧众辞别的。”
  杨度问:“法师又要外出云游了?”
  “不是云游,而是到另外一个地方。”
  “哪座宝刹?”
  寄禅神情庄严地说:“沩山密印寺的住持觉幻长老八十七岁了,前几年就要我去那里接他的脚。觉幻长老道行高深,在密印寺有很高的威望,我自认为不能代替他,多次谢绝了。前不久,他又来信催我快去,说他已得病在身,圆寂之日不久了,关于沩仰宗的研究,他有许多心得,要在去西天之前对我说。这次不容我不去了,我要当面听觉幻长老谈谈对沩仰宗的研究,并尽量记录下来,莫让它失传了。”
  “是去当住持吗?”杨度问。
  “是的。”和尚点头。
  “住持一任几年?”
  “有四年的,也有五年的。我不一定任满,遇到合适的人便传给他。我的性格好动不好静,一地呆久了,易生厌心。”寄禅略停顿一下,望着杨度说,“晳子先生,我们今夜初次见面就谈得这样投机,我想这怕是缘分。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不知你愿意不愿意。”
  杨度最是个乐于助人的人,立即爽快地答应:“行,只要我能做得到的,什么事都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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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度》第四章 佛门俗客(11)
“好!”和尚又举起一只手掌来,向杨度致谢,“贫僧刚才说的,要将觉幻长老的沩仰宗研究成果记录下来,为佛门保存一份珍贵的遗产。但贫僧少年失学,文字功夫差,打打山歌还可以。真的要执笔为文,则是一件很艰难的事,想必晳子先生从《 白梅集 》的字迹上便早已看出。不怕先生取笑,贫僧的字便只能写得这样子了。这种字,如何能记下觉幻长老的口述?更不能整理成文了。我想请晳子先生和我一起去密印寺,在那里住上十天半月,将觉幻长老的话记下来如何?”
  “行!”杨度不假思索地满口答应。
  “阿弥陀佛,功德无量,功德无量!”和尚十分感激,边说边起身,双手合十,深深地对着杨度鞠躬,“贫僧代表觉幻师和密印寺全体僧众感激你。”
  杨度慌忙站起,扶着和尚说:“法师不须如此客气。请问何日启程?”
  “我明天去大罗汉寺,在罗汉寺里料理三天。”寄禅掐着指头说,“初十来东洲,十一与王先生谈下届碧湖诗社的事,十二去花药寺,十三日一早我们启程,行吗?”
  “要得。”杨度高兴地说,“我拨出一个月的时间,随法师作一趟佛门之游!”
  三 佛学原来竟是如此深奥而有趣
  十二日下午,寄禅从花药寺返回东洲书院。杨度向王辏г私裁髟颍胂壬妓桓鲈碌募佟M蹶'运笑着说:“好哇,此时多在佛祖面前积些阴骘,日后好得佛祖保佑。”
  第二天,杨度随寄禅启程。他们乘小火轮北下。一路上的大小码头,包括长沙在内都不上岸。在船上,寄禅总是闭目打坐,两只手不停地交替拨弄着胸前的念珠,口里念念有词。满舱的人都为他这种佛门静穆之气所慑服,无不向他投射敬佩的目光。杨度则恰成鲜明的对照。他一时翻开《 大周秘史 》,一时又走到甲板上,眺望两岸风光,一时和同船的陌生人谈笑风生,一时轻轻背诵唐宋诗词。他热情好动,很少有安静端坐的时候。
  他们在靖港下了小火轮,然后换上一条小木船,溯沩水西上。经过一天一夜的摇晃,第二天上午到了双叉口。双叉口是两条小河的汇合处,水太浅,不能再行船了,于是上岸步行。沩山在双叉口的北边。吃过午饭后,寄禅说:“沩山离双叉口还有一百二十里路,我们带点干粮放身上,今夜就不落伙铺了,慢慢悠悠地走,明天清晨到密印寺。走夜路,你吃得消吗?”
  杨度说:“法师别看我是个书生,归德镇那几年,在伯父的督促下,我可是扎扎实实练了几年武功的,刀枪棍棒,拳打脚踢,都来得几下,走天把夜路算什么!”
  “哎呀!”寄禅惊奇地说,“看不出你有武功,我还以为你手无缚鸡之力哩!”
  两人说说笑笑,开始了百里之行。
  正是深秋时分,湘中丘陵一带青藤转黄,枫叶染丹,起伏不平的大小山包披上了一件赤橙黄绿青蓝紫的七色外装,时见农舍前后的树木上,结满了累累待摘的果实。田间的稻禾一半已收了,稻草被垒成上尖下圆的垛子,垛子四周一群群鸡鸭在争食未打尽的谷粒。还没有收割的稻子,黄灿灿的谷穗弯腰低垂,使人一见便满怀喜悦。碧蓝的天空上,偶尔可见大雁南飞,将一声声清唳从半空传到人寰。路边茅草堆里,常有野兔被惊得箭似的奔逸逃命。远处小灌木丛中,也易见肥壮的山鸡扑突扑突飞起落下。苏东坡说:“一年好景君须记,最是橙黄橘绿时。”如果不去探求人生的深处,在两个赶路的行人眼里,东坡居士的这两句诗是吟得一点都不错的。
  一边走,一边欣赏秋景。就这样走了十多里路后,杨度忽然想起,这次去密印寺,不是寻常的烧香拜佛,或是凭吊古迹,而是为觉幻长老记录沩仰宗的研究心得,但是自己不仅说不上对沩仰宗的体认,就连对佛门的一般学问都知之甚少,如何记录,如何整理呢?到头来,岂不辜负了寄禅的一片好心,也有损自己的名誉。百里跋涉,有的是时间,何不趁此时向法师请教,且可消除疲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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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度》第四章 佛门俗客(12)
“这个不难,以晳子先生的颖慧,略一点拨就行了。”当杨度说出自己的顾虑后,寄禅轻轻巧巧地回答。
  “那我就要向法师请教了。”
  “请教二字不敢当,有什么疑问,你只管说出,就我所知作点答复。”
  寄禅走路时不数念珠,虽年近五十,两条腿却强劲有力,登山涉水,如履平地。杨度看着他在船上的坐姿和眼前的行路,想起多年前伯父常说的修炼者的秘诀:坐如钟,卧如弓,立如松,行如风。他觉得这个和尚的举止正是如此。
  “法师,你就从沩仰宗谈起吧。”
  “沩仰宗是禅宗里的一个支派,而禅宗又是佛教传到中土来以后所产生的一个派别。要讲清这个过程,还得从佛学的诞生讲起。”为了和杨度并肩走,寄禅有意放慢了脚步。
  “那太好了。”杨度高兴地说,“小时,我看见母亲烧香敲罄子拜菩萨,问她什么是佛,她一点都不懂。自从离家去归德后,这些年来我也到过大河内外、汴洛旧邑,每到一处,也喜欢逛寺庙,看菩萨,但那多是受好奇的心思所驱使,一点点庵寺常识也是东鳞西爪听来的,正经要说佛学,可谓一问三不知。这次能从法师这里得到佛门真学问,那真是三生有幸了。”
  寄禅正视杨度说:“佛门中最讲一个缘字,你我相识是缘分。此次又同去密印寺,记录觉幻长老的沩仰宗的谱系演化说,更是一个大的缘分。这些日子,我细细地观察过先生。你前世有慧根,今生有灵性,若一旦修行,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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