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度疑惑地望着这个未受具足戒的野和尚,他怎么会突然想起为铲除诸吕复兴刘家汉王朝立了大功的朱虚侯来?又怎么会想起以《 耕田歌 》来讥讽吕太后的故事来?
“《 耕田歌 》说:‘深耕穊种,立苗欲疏,非其种者,除而去之。’这说的便是除草。”大空意味深长地盯着杨度,问,“杨公子,你说,‘非其种者,除而去之’,此话对不对?”
“噢,噢,对,对。”杨度含含糊糊地回答。
夜里,杨度在密印寺云水堂里,又想起了大空念的《 耕田歌 》。他知道哥老会中有不少人参加了以驱逐满人为宗旨的会党。“非其种者,除而去之”,难道说,大空是在做推翻朝廷的事?但他又为什么要隐居在密印寺里呢?
在通常有功名的读书人的眼里,大空这种不安分的野和尚宜远远避开才是,但杨度却天性喜结交,三教九流,三姑六婆,他都乐意与之往来。这大空敢于与朝廷作对,定然非比一般,他对此人更有兴趣。他隔两三天便到枫树坳去,与大空谈天说地,喝酒吃肉,晚上则与智凡下棋,记录谱系之外的翻阅佛典之事,早已抛在脑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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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度》第四章 佛门俗客(27)
六 倭国古刀与松花念珠
日子过得很快,觉幻长老的沩仰宗谱系研究讲完了,杨度也记录整理好了,他向寄禅和觉幻告辞。两位###师一再挽留他多住两天,第三天再派一个年轻的和尚护送他回衡州,护送者顺便去一趟大罗汉寺,取回寄禅存于该寺的几件旧物。杨度同意了。
下午,他又去枫树坳,打算把回东洲的事告诉大空。他兴冲冲来到萝卜菜地,却不见人影。又推开房门,也不见。人到哪里去了呢?杨度转到屋后。屋后是一片丛林,丛林后便是大沩山主峰。正在无目的地四处张望时,只听到山脚边传来一声喊,极像大空的声音:“兄弟,那家伙窜到刺茅草里去了!”随即又传来一声粗叫:“追,今天一定要宰了他!”
杨度一听,心里惊道:大空在跟谁搏斗?仗着自己也有点拳脚功夫,杨度冲了过去,一心要助大空一臂之力。
他来到刺茅丛中,突然听见里面传来猪的喘叫声。定睛一看,果然草丛中有一只一人多长的大野猪,正瞪着两只恶狠狠的眼睛,欲作一番拼死恶斗。
“你是谁?不要命了,还不赶快滚开!”杨度冷不防被人从身后将肩膀抓住,就势一甩,抛出了两三丈远。他在地上打个跟斗,一纵身跃了起来。原来,眼前矗立一个五大三粗、满脸络腮胡子的黑大汉。杨度虽被甩,却佩服黑汉子的手劲大,又知道他是为自己好,因为野猪发起凶来,其威力并不弱于老虎。这时大空过来了,忙对黑大汉子说:“兄弟,这就是我对你说过的杨公子杨晳子。”又对杨度说:“这是我的俗家兄弟马大哥马福益。”
杨度正要对马福益行礼,马福益却不睬他,眼睛直盯着草丛中的野猪。大空对杨度说:“你赶快到我杂房里去,把柴刀和锄头拿来。”
对付这样一只被围困的野猪,赤手空拳是没有办法的。杨度飞跑进屋,赶紧把柴刀和锄头拿来了。马福益拿起锄头,犹如将军舞起长兵器,对着硕大的猪头一锄头打下去。只听见那畜生惨号一声,掉转头便向马福益扑来。马福益不曾防备这畜生如此乖巧,正要舞起锄头挡住时,野猪一个前爪将他的右手臂死死地抓住,再用力一拖,像铁钩钩肉似的,马福益的右手臂被抓去了两块肉,鲜血淋漓,疼痛钻心。他没有放下锄头,依旧打去,但力量显然不够大,打在野猪的背上,未伤要害。那野猪再次发起攻击,直向马福益的头部扑来。这时,大空挥起柴刀,从背后一刀砍去,正中野猪后颈,血流如注,野猪痛得立即回头。马福益乘此机会,憋着一肚子怒火,奋力用锄头对准野猪一击。野猪被击晕了,四蹄乱蹦。杨度两手搬起一块大石头向野猪扔去,恰好打中它的头。那畜生大声吼叫,跌倒在地。马福益、大空一齐上前,挥起锄头柴刀一顿乱打,终于将这只野猪打得七孔流血。最后连蹄子也不能动弹了。杨度抓起野猪尾巴往山下拖,哪里拖得动!大空笑着说:“这家伙起码有三百斤,且让它躺在这里,反正没人来,我们先进屋歇歇气,马大哥也得包扎包扎。”
三人离开刺茅丛进了屋,马福益拿起一块手巾擦了擦脸和手。大空从屋边采回几棵不知名的野草,用柴刀把捣碎,从包袱里找出一条旧布来,替马大哥包扎好。又拿出酒葫芦来,三人坐在青石板上喝酒压惊。
杨度怀着敬意说:“马大哥你好本事,今天就像个打虎的英雄一样。”
马大哥嘿嘿地笑了两下,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来,与粗黑的皮肤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大空介绍:“马大哥是醴陵人。”
杨度问:“你是特为从醴陵来看大空法师的?”
“不是,我在山坳那边的石灰窑里烧石灰。”马福益说话平静温和,与先前粗暴的怒吼判若两人。“听大空说起过你,总想来拜访,窑里忙,抽不出空,刚才失礼,还请杨公子多多包涵。”
杨度豪爽地一笑:“哪里,哪里,马大哥你的膂力过人,我还真佩服你哩!”
《杨度》第四章 佛门俗客(28)
大空说:“刚才若不是失手让那畜生抓了一把,个把野猪,马大哥不在话下。”
“马大哥,你这身气力是怎么练出来的?”杨度问。
“还不是为混口饭吃,在江湖上闯出来的。”马福益向背后床沿一靠,摊开双手说。
大空说:“马大哥是苦出身,十几岁便给人放牛,后又在煤洞里挖煤,码头上挑脚,河边拉纤,这几年又在大沩山烧石灰,这都是要力气的活,一身蛮力气就这样练出来了。”
杨度望着挺直腰板伸开双臂,几乎把整个一张床都遮住了的这个黑大汉子,心里想:真是一条李逵似的闯荡江湖的好汉!
“杨公子,听你的口音,是湘潭人?”马福益问。
“是的,我是湘潭石塘铺的。”
“你认识贵县一个叫刘揆一刘霖生的人吗?他的父亲叫刘方峣,在县衙里当捕快。”
“认得,认得。”杨度高兴地答,“刘霖生是我东洲书院的同窗好友,后来他去了时务学堂,我还去长沙看过他哩!”
“你知道时务学堂解散后,他到哪里去了吗?”马福益很欣喜,背离开了床沿,倾向杨度。
“他和另外一个宝庆人蔡松坡一道去了上海,据说前不久又渡海去了日本,要跟梁启超继续学业。”
“噢,他出国了。”马福益停了一下,又说,“出国也好,免得他爹娘为他操心。”
听口气,马福益与刘揆一交情不一般,杨度问:“马大哥与他很熟?”
“他是我的救命恩人。”马福益敛容答道。
“真的吗,他年纪轻轻的,怎么会是你的救命恩人呢?”杨度很觉奇怪。
“那一年,我在渌口对河的雷打石石灰窑做工。渌口是个大集镇,居民有一万多人,集市上有赌场数十家。一到夜晚,赌业兴旺。赌徒输光了,常常会行凶作恶,抢劫财物,遭殃的首先是有钱的商号,所以渌口镇的商人们都很恐慌。商会会长陈胖子不知从哪里听说我有点武功,便过河来雷打石石灰窑洞找我,要我组织一个护卫队,夜晚巡逻,保护渌口商贾,每月给我四十两银子。我想渌口的赌棍们是闹得不成话了,不但商人,就连老百姓都要受到骚扰,制止赌棍们的胡作非为,是男子汉大丈夫的本职,何况石灰窑收入微薄,把这个差使揽过来,也可以给自己和兄弟们补贴补贴,于是同意了。”
杨度听到这里,心想:这马大哥一定是个窑工头,不然商会会长何以会找他?
“我挑了十个身强力壮的弟兄,组成一个护卫队,每天傍晚过河去渌口,天亮时回雷打石。十弟兄分成上半夜、下半夜两班,带着刀棍巡逻。自那以后,渌口秩序大为改善,赌坊生意兴旺,赌徒们无论输赢,都安分多了。不料有一夜,有三个汉子赌钱输红了眼睛,窜到绸缎铺去抢钱,被弟兄们遇到了。那三个汉子不但不逃走,反而与弟兄们打起来。那三个汉子有功夫,五个弟兄居然打不过他们。我闻讯赶来解围,他们却拔出短刀砍我。我一怒之下,飞起腿朝那个执刀的家伙踢去。这一脚踢得太重,把那家伙的手踢断了。那家伙惨叫一声,丢下刀逃命,另外两个也吓得逃走了。弟兄们都很痛快。第二天,绸缎铺的老板还请我们到湘江阁去吃了一顿。大家都不把踢断赌贼的手当作一回事,因为那家伙活该。”
“莫说踢断手,打死都活该。”杨度插话。
“谁知祸事来了。”马福益继续说,“有天中午,我正在窑里出石灰。一个弟兄跑来告诉我,县衙门里的陈差役就要来捉我,说我是会党头目,劝我赶快逃走。我一惊,问这消息哪来的。他说是城里河街伙铺老板打发人来说的,来人讲这是刘差役的儿子刘揆一报的信。既然是刘差役的儿子说的,当然可靠,我于是赶紧躲了起来,后来索性离开雷打石四处闯荡。为了报答救命之恩,我曾让一个弟兄送了一条猪腿和一坛老酒给刘家。刘霖生去了日本,想必生活一定有困难,我想汇一笔款子给他,也不知寄到哪里。”
《杨度》第四章 佛门俗客(29)
杨度说:“霖生在日本什么地方,我也不知,待日后我打听清楚了,再告诉你。我怎么样找你呢?”
“你找我很方便。”马福益起身说,“沿湘江两岸的大码头,比如岳州、湘阴、长沙、湘潭、衡山、衡州等地,你左手拿一张白纸,纸上按品字形写上三个‘马’字,在码头上转两圈,自然会有人上来与你说话,你告诉他找马某人,他就会带你来找我。”
杨度觉得挺新奇,随之他便想到,这位马大哥必定非一般人,他既然跟大空要好,说不定也是哥老会里的头目,遂点头说:“行,我记住了。”
马福益说:“我要先走一步了,告诉窑里的弟兄们,叫他们把野猪抬回去,可以饱餐几顿了。”
杨度也起身说:“今天在这里结识马大哥,我很荣幸。后天一早,我要离开密印寺了,我们后会有期。”
大空惊问:“后天就走了?”
杨度点点头。
马福益说:“听大空法师说,杨公子是将门之后,又有才学。一个弟兄送了我一把倭国古刀,不知它到底价值几何,现在我转送给你,作为我们相识的一点小纪念。你稍等一下,我去拿了来。”
说罢跑步出了门。
大空招呼杨度坐下来,重新饮酒。他告诉杨度,马福益是个十分了不得的人,武功极好,豪爽仗义,在江湖上很有声望,作为男儿可办大事,作为朋友可托死生。杨度听了,也为结识一个江湖豪杰而庆幸。他想起等下马福益送来倭刀而自己却无回赠的礼品,颇为作难。大空笑道:“你是读书人,常言说,秀才人情纸一张。你就写首诗回赠他嘛!”
杨度说:“客居寺院,也只有这个办法了,只是纸和笔你这里没有,要回云水堂去写了。”
“我这里有!”大空走进杂房,一会将笔墨纸砚都拿了出来。
杨度大喜,凝神片刻,挥毫写下一首七绝:
僧佛相处一月余,暮鼓晨钟自安居。
无奈此心多野性,好观莽汉斗山猪。
在诗之后他又写了一行字:密印寺记沩仰宗谱序一月,惟今日观人猪相斗为乐,并于此结识马福益兄。马兄豪杰之士也,赠我倭国古刀,无以为报,书此相送。杨度于大沩山中。
刚写好,马福益推门进来了,将刀递给杨度。杨度接过一看,牛皮刀鞘里是一把不到一尺长的小短刀,系精钢打就,锋刃尖利,叩之有声。刀柄上有七颗黑色宝石,按北斗七星的图形摆布。从木质柄看,此刀的年代已经很久远了,但七颗黑宝石却仍熠熠生光。曾在军营中住过多年见过不少兵器的杨家公子,一眼就能断定这是一件不寻常的短刀,他郑重收下,带着歉意说:“做客庵寺,无物回报,聊赋小诗一首以为纪念。”
马福益接过纸,看后大笑道:“写得好,我就是喜欢你这种有野性的文人,若真的成了密印寺的那批人,我才不理你哩!”
说罢,也卷起收好。
大家拱手相别。
第二天,觉幻长老和寄禅法师宴请杨度,维那智定、知客智凡也都出席。觉幻感激杨度一个月来的辛勤劳作,杨度则称赞觉幻为沩仰宗的功臣。宾主相谈尽欢。
僧席散后,觉幻特请杨度来到他的居室叙话。觉幻取下佩在脖子上的念珠,诚恳地说:“杨居士一个月来为密印寺立了大功,老衲心中感谢,山野荒寺,从无珍稀,只是这串念珠,乃当年乾隆爷赏给悟真长老的。悟真长老圆寂后传给秀性长老,秀性长老圆寂后传给兆明长老,兆明长老圆寂后传给老衲,老衲佩戴这串念珠,已近三十年了。这串念珠本来也无甚名贵之处,只是它一来为御赏,二来在佛门传了一百二十年,通了灵气。老衲偶有烦恼之事,挂起它,数上十多圈后,便烦恼尽去,和乐重返。老衲观居士气象,非等闲俗人,日后大有为国事操劳的时候。老衲脱离红尘几十年,都免不了烦恼,何况居士身处红尘之中?只怕是名声愈大,烦恼也就愈多。那时,倘能依老衲所说的,屏去闲人,独处静室,戴上这串念珠,数上十多二十圈,必定能神清气爽,忘怀一切。这就算老衲对居士的一点酬谢吧!”
《杨度》第四章 佛门俗客(30)
杨度十分虔诚地伸出双手,接过这串闪亮的绀绿松花玉念珠,他完全相信觉幻长老这番话。这串在禅宗四代高僧颈脖上佩戴百余年,不知听了几多万句佛经梵语的珠子,岂能不沾灵气?它无疑是一件宝贝。
昨天得了马福益的倭国古刀,今天得了觉幻长老的百年念珠,杨度觉得这趟大沩山之行真是收获巨大。同时他又觉得很有趣,杀人的屠刀和礼佛的念珠,这两件水火不相容的物品,居然能和谐地藏于自己的行李包中,受到同样的礼遇!
《杨度》第五章 八日榜眼(1)
一 借讨好周妈的小手腕,消除了王辏г说哪张
这年冬末,湘潭云湖桥的湘绮楼,在齐白石的实心监督下已修复一新。齐白石又精心画了几幅山川风物画,自己动手装裱好,悬挂在书房和客厅墙壁上,更给湘绮楼增添了几分情趣。一楼靠东侧的两间房子,王代懿煞费苦心地巧为布置,室内是一套全新的红木家具,流光溢彩,花窗外移栽了几株正在开放的腊梅,暗香浮动。这是他和杨庄的新婚洞房。
腊月中旬,王辏г顺啡チ硕奘樵旱奈迥杲滔氐皆坪牛〗诵薷春蟮南骁猜ァA甑囊淮Γ龆ù哟瞬辉偻獬鲋唇塘耍驮谠坪诺脑葡己庵洌谙骁猜サ氖橥蓟校舶簿簿驳赜胫苈韬投锩且黄鸫蚍⑼砟辍
过小年这天,湘绮楼披红挂彩,喜气洋洋,王辏г舜砟屑摇⒀疃却砼椅欢孕氯司傩辛寺≈氐幕槔瘛4泊┥洗映ど陈蚶吹哪巧沓づ勐砉樱寮畔庥锌兹该暮炷嘏纾诒夼隗侠种邪萘颂斓亍
杨钧也住进了湘绮楼,一来不辍学业,二来也好陪伴刚离娘家的姐姐。杨度则往来于石塘铺和云湖桥,继续向王辏г搜熬肥模彩背:推氚资⒄诺鞘俚染刍幔柑甘适榛M蹶'运是碧湖诗社的社长。每隔两三个月,诗社都要举办一次诗会,王辏г艘渤4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