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共用一间堂屋,楼下住着六个大人加个满妹,楼上住着七个半大孩子。
这倒不是公公婆婆在世时偏心,而是大哥是长孙,农村里分家时,长孙也要分一份家产的。刚结婚没多久的四叔跟大婶合不来,分了家就跟二伯共用一间小厨房,想等二伯帮他买到便宜点的钢筋水泥后,盖幢砖屋分开来住。
李家明牵着小妹,来到老屋的晒谷坪边时,正在吊楼上看书的双胞胎大哥、二哥老远就喊,话里带着点嘲弄之气,“明伢,就好了?没摔坏脑壳吧?”
“大哥、二哥“,李家明叫完人后,又鼓励胆小的小妹,“文文,不要怕,叫人。”
“大哥、二哥“,小妹蚊子样地叫了句,本来低着的头低得更低了。
“不要怕“,李家明拿起小妹头上的破草帽,露出张干干净净的小脸,继续鼓励道:“大声点叫,哥哥在这!”
“大哥、二哥“,小妹的声音大了点,李家明继续小声鼓励。
“大哥、二哥“,小妹终于鼓起勇气仰起头,扯长脖子大叫了声,乐得李家明咧嘴夸奖,“嗯,这才乖,下午哥哥陪你跳房子(农村小孩的游戏)。”
“真的?”
“真的!等下叫伯伯婶婶他们,也要这么大声。”
小妹涨红着脸,重重答应了句,“嗯!”
刚才小妹大声的叫嚷,让在吊楼上看书的大哥、二哥发愣,也惊动了在厨房做饭的大婶、二婶她们,在房间里等饭吃的伯叔们,大家都走出来看究竟,二婶后面还跟着胖乎乎的、正吃着什么的满妹。受到李家明鼓励的小妹,也立即粗着脖子大声叫人,连满妹都叫了声满姐,生怕哥哥下午不陪她玩。
小妹喊完,李家明也从容地跟从房里出来的大伯、二伯、四叔打招呼,将破草帽再次按在她小脑袋瓜子上,牵着她去二伯家的厨房。
“明伢,过来“,回过神来的大伯叫住了李家明,等他到了屋檐下,仔细打量了一番,一派长者风度道:“好了?”
现在‘懂事’了的李家明,打心里最瞧不起的人,就是这个跛着左腿、十四年前还在村小当过代课老师的大伯,但还是有礼貌道:“好了,多谢大伯关心。”
“那就好,那就好。以后不要那么调皮,跟你四个哥哥多学学、好好读书!”
“哦“,李家明笑笑着答应了句,让站在厨房门口的二婶撇了撇嘴,没好气地大声道:“明伢,带文妹过来吃饭。”
“哦,就来了。大伯,我先带妹妹去跟满妹玩“,李家明答应了声,跟脸上依然热情洋溢的大伯解释了句,牵着小妹顺着屋檐,去了二婶那间连炊烟都还没冒的厨房。
背后的大伯张了张嘴,还是没出声叫李家明在自己家吃午饭,刚切好腊肉准备犒劳四个读书伢子的大婶,也脸上浮着笑容,选择性地忘记了这件事。
四叔(婶)与其说是借用二伯家的厨房,不如说是两家人搭伙,李家明带着妹妹进了厨房,好奇的二伯、四叔也跟了过来。跟李家明自小亲热惯了的四叔,拧过他的脑袋仔细打量,打趣道:“啧啧啧,居然会帮妹妹洗澡、洗衣服了?你没摔坏脑壳吧?二哥,你说是不是啊?”
“嘿嘿,把脑壳摔聪明了点“,李家明陪着笑,也让二伯、四叔直乐。
二伯粗糙的巴掌,也揉了揉李家明的头,感慨道:“是摔聪明了点,老三这下轻松多了。老四,去看下老三搞完了吗,没搞完就不要搞了,他不饿伢子都饿了。”
“哎“,四叔拿起小妹头上的破草帽,按在自己脑袋上出门,还拧了下她的小脸,夸奖道:“文妹也懂事了,等下叫婶婶给你拿果子(零食)吃。”
“谢谢四叔“,这下不用教,小妹也大声答应,走到了门口的四叔回过头来,挖了挖耳朵笑道:“文妹,不要这么大声,叫聋了四叔的耳朵,可就没果子吃了。”
“哦,谢谢四叔“,这次小妹的声音小多了,正好听得清,却让旁边正嚼着什么的满妹不愿了,“我也要果子!”
“没有,你刚都说我臭。”
满妹嘴巴一瘪就准备哭,正择菜的四婶连忙道:“莫听四叔乱说,满妹最听话了,等下婶婶给你和文妹吃果子。”
娇憨的满妹不愿,嘟着嘴道:“现在就要,我现在就要!”
“好好,怕你了“,四婶扔下手里的豆角,一手牵一个往房间里去。
第四章山村小院是非多(上)
李家明的父亲长得人高马大,只是接二连三的打击,让他的背已经有些驼了、乱蓬蓬的头发间也隐有白发,站在年龄更大的二伯面前也有点显老像了。
满头大汗的父亲跟同样大汗淋漓的四叔回来后,顾不得擦洗就过来看正在讲故事(听故事)的李家明三兄妹。
“耶耶(三叔)”
“哦,明伢好了?”
“好了,脑壳不痛也不晕了。”
父亲仔细看了看李家明后脑勺上的疤,又听他口齿清楚,再看到一身干净、清爽的小妹,摸了摸他的脑袋长出了一口气,脸上终于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老三,洗手面吃饭了。”
“哦“,父亲转身去洗手面,走到门边回头道:“二嫂,屋里还有酒吗?我想喝两盅。”
“那不是,今天明伢好了是喜事,早就准备好了。”
一会,等擦洗完的父亲、四叔上桌,二伯已经倒好了散装酒,李家明也帮婶婶、妹妹,盛好了难得一吃的净白米饭,桌上除了几个蔬菜外,还有蒸腊肉、炒鸡蛋、油炸河鱼等荤菜。
“今日是大好事,明伢总算是有惊无险好了,还更懂事了。嗯,还有我们文妹也敢叫人了,老三、老四,我们喝一盅!”
二伯举杯,父亲和四叔与他碰了下,‘兹溜‘喝了一盅,大家才开始动筷子吃饭。小妹和满妹吃着过年才能吃到的、香喷喷的白米饭,吃得眉开眼笑,李家明也吃得心里暖流涌动。
大人喝着酒,吃饭就慢。李家明三个小孩吃完,满妹又缠着他要听故事,二伯和父亲还没注意孩子的事,正喝着酒的四叔听了几句,好奇地打断道:“明伢,你从哪听来的?”
正在讲‘阿里巴巴‘的李家明,连忙回答道:“哦,我们王老师讲的。王老师上完课,有时候会给我们讲故事。”
一听是老师讲的,四叔咕噜一句,“现在的老师,比我们那时候强多了,还会讲外国佬的故事。”
大人们吃完饭,半醉的父亲喝完茶,等太阳不那么猛烈了,准备领着两兄妹回家,可已经被童话俘虏了的满妹扯着李家明不放,“五哥再讲一个,就一个。”
“好好,再讲一个就不讲了。满妹,我也只知道这么多,一次讲完了,明天就没有了哦。”
满妹咬着手指头纠结了一阵,终于答应道:“嗯,那就一个,明日你再来讲。”
李家明绘声绘色地讲完‘渔夫和魔鬼‘,满妹也终于松开手不耍赖了,再三叮嘱道:“五哥,明日记得早点来哦。”
旁边的二婶见自己女儿听个故事,都能听成这样,好笑道:“蠢牯(笨蛋),想听不会跟五哥去啊?成天跟金妹她们煮家饭(过家家),搞得象个叫花子。”
二婶这么一提醒,娇憨的满妹立即扯着李家明往外走,“五哥,我去你们屋里作客,你要再多讲个故事!”
一家人,居然还有作客这么一说,几个大人不禁莞尔。
小孩总是好哄的,回到家李家明又讲了个童话,就把满妹和小妹哄得高高兴兴。李家明再说两句好听的话,怂恿娇憨的满妹去讲给其他小玩伴听,小堂妹就带着小妹去了找其他的小玩伴炫耀。
等李家明哄走了两个小不点,已经在家里转了一圈的父亲,指了指变得整洁起来的屋子,神情复杂地道:“明伢,这真是你一个人搞的,不是二婶她们帮你的?”
“嗯,我跟文文搞了一上午。”
“看来,你真的懂事了。晚上带妹妹去二伯家吃饭,我去帮四叔砍树“。
父亲感叹了一句又交待完,摸了摸李家明的脑袋,戴上草帽拿了把他做木匠活的长锯出门。老四要做(盖)砖屋,大门、窗子的树都没砍,得趁着现在有时间,去帮他砍完、晾干,冬下才好帮他做大门、窗户、新家俱。
父亲走后,李家明又去收拾阁楼,大件的东西他没力气整理,但地上的灰尘、墙上蜘蛛网还是力所能及的。
扫完一个房间,李家明就下楼去看小妹。找了一阵,李家明终于在传猛伯家的屋檐下,找到了正在听满妹讲故事的几个小不点,旁边还坐着正在做针线的堂婶。
李家明轻手轻脚地走开,又回去了打扫卫生。这样就好,只要这帮小不点喜欢听故事,就不会嫌弃小妹,小妹就会有个快乐的童年。
…………
就在李家明哼着小调,愉快地打扫卫生时,父亲和二伯、四叔到了山上,看到大伯和大婶正在他们自己山上砍柴。四兄弟打了个招呼,大伯、大婶客气了两句要不要帮忙,手下却继续砍他俩的柴,二伯他们也见惯了他俩的作派,打完招呼就去了四叔山里找木头。
山上看着郁郁葱葱,其实这几年木头价格好,好的杉木已经砍得差不多了。山里人把做屋看得很重,哪怕是盖间小厨房都郑重其事,何况是做砖屋这样的大事。
四叔想盖幢平顶的砖房,但大门可马虎不得,屋子的大门就是人的脸,得用最好的柏木做。四叔结婚最晚、分家也最晚,怎么还可能分到好木材多的山,即使以前有现在也只剩下一个个大木墩了,三人满山挑来拣去,也没找到两根适用的好柏木。
父亲看了眼远处自己的山,毫不迟疑道:“老四,去我山里砍两根,反正就一扇门的事。”
二伯也连忙道:“老三出一根,我出一根。”
父亲连忙道:“二哥,还是我一个人出,老四做屋我也没钱送礼,就当我随礼了。”
“随你”
“多谢三哥”
两根好柏木虽然不太好卖,可也值不少的钱,四叔谢了两句,不满道:“二哥、三哥,你们说大家都是一个娘肚子里爬出来的,怎么就差别这么大呢?就这片山,还是耶耶(爸)生前指给我的。初中毕业去打工后,我就没用家里一分钱,逢年过节还寄点钱回来,到头来自己山上的树全被大哥砍了!”
二伯叹了口气,劝道:“算了算了,不要说了。你们家都分了,说这个也没意思了。”
年轻气盛的四叔可没有两位哥哥的沉稳,大哥、大嫂家柴垛堆得老高,今日还特意上山砍柴,不就是怕自己砍他山里的树?
“不是我讲的难听,大哥跟大嫂就是要钱不要脸,就更不要说什么兄弟感情了。……”
“老四,不要讲了!”
二伯喝斥了一句,四叔才闭嘴,闷着头跟着两个哥哥,去山上砍柏树。
第五章山村小院是非多(下)
李传林的山上看似树很多,其实也卖得差不多了,一年之间继母、妻子过世,不卖山上的树,一个土里刨食的农民哪有钱料理两个亲人的后事?不过,这年头好卖的是杉木,柏木之类的反而不好卖,三兄弟在山里转了一阵,还是找到了两根适用的大柏木。
以前在山里砍树是个比较轻松的活,将树砍倒、剥皮,扔在山上等自然阴干后,再去扛下山就行。现在不行了,这几年木头的价格越来越高,就有奸滑的小人开始偷砍别人家的。李家明的山离家近,晚上有人偷木头也能听得到响动,但用来做大门的贵重柏木,还是不要放在山上阴干得好。
二伯他们锯完大门用的柏木、剥好皮,再将两根大木头锯成六段扛下山。阴干后的杉木再重,一根也不过两三百斤,可刚砍下来的木头少说也有四五百斤,何况是比杉木重得多的柏木。三兄弟把六段剥完皮的柏木扛下山、装上板车,已经是傍晚时分,人也累得不想动了,坐在马路边抽烟休息。
四叔是这三兄弟里唯一读过初中的,又在广东打了几年工,不但攒下自己结婚、建房的钱,还可以称得上是村里非常有见识的人。今天总算是把做大门的柏木弄好了,四叔心里也高兴,趁着只有三兄弟在,开口央求道:“二哥、三哥,做完屋,我和金华想出去再打几年工,赚个起手本(做生意的原始资金)。金华家里两个弟弟还小不顶事,你们帮我照看下她家,好不?”
这不是什么为难事,二伯随口应承道:“要的,农忙的时候我跟老三去帮几日。”
“多谢二哥、三哥,这可是帮我的大忙!”
四叔的客气让二伯乐了,笑骂道:“明伢不是学到你的吧?自己人都东谢西谢。老三,你是不晓得,中午等吃饭时,四嫂拿果子给明伢吃,他也是老四这样谢来谢去。”
“礼多人不怪嘛“,四叔也笑了起来,跟三哥说道:“三哥,明伢是真懂事了,这一跤也算是因祸得福。”
提起李家明的懂事,父亲也觉得欣慰,叭着五毛钱一包的‘芝城‘烟屁股,满足道:“嘿嘿,我觉得也是,中午出门时,我特意看了下屋里,干干净净的。”
山里人赚钱难,靠打工结婚、建房的四叔是深有体会,又发了根烟给两个哥哥,建议道:“三哥,不是我当弟弟的说啊,你也要去外面打打工,多赚点钱了。明伢人聪明,老师说过的故事,不但能讲给文妹、满妹听,还讲得那么好。他现在会带妹妹、洗衣服之类的,不象大伢、二伢他们,看着爹娘累死累活,还装模作样地看书,这就是真正的懂事。
我跟你说,细伢子懂事了,就会认真读书。我以前的同学,能考师范、农校、重点高中的,都是懂事早的。明伢从一年级开始就是全班第一,现在又懂事了,以后肯定也会读书,你不多赚点钱,就靠农闲时帮人打打家俱,以后哪供得起啊?”
大伯两个儿子在县城读高中,两个小的又在镇里的中学出类拔萃,大婶平时没少显摆,二伯嘴里不说,心里也非常腻歪,见四叔说起这事,也接口道:“老三,老四说得有道理。明伢、文妹让你嫂子帮你带,你不放心的话,不要跑远了,跟我去县(城)里找个事干。我们工地上的小工都八块钱一日包吃住,你又会做木工。我去跟工头说一说,有木工活的时候你就做木工,能拿十五块钱一日。没木工活的时候,你就跟我学泥瓦,会了后也能拿十五块钱一日。吃几年苦,家里账还得清,明伢以后读书的钱也不愁了。”
一向照顾两个弟弟的二伯,就着手里的烟屁股续上四叔刚发的烟,继续劝道:“老三,你跟我不同,我是四个妹子,还一个比一个不会读书。我现在不去想她们读书的事,以后她们嫁出去,礼金几多我就置几多嫁妆。过两年我存够了钱就做幢屋,等满妹长大了让她招个郎,给我们养老送终。
明伢今年都十二了,明年就读初一,你要还窝在家里,以后不要说那些债,就是两个儿女的学费都够你睡不着觉的。”
话是这么说,但扔下十二岁多的李家明带着妹妹在家,即使是二伯答应了让嫂子帮着带,父亲还是非常不放心,沉吟道:“哎,过年把再看吧,总要等明伢读完小学。明伢的性子,你又不是不晓得,犯起犟来,二嫂哪管得住。”
二伯转念一想,明伢两兄妹也确实小了点,自己老婆要带三个小的,还有两个读初中的,也确实怕管不住,这才改口道:“也要的,等明伢小学毕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