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学生刘波,本来准备一次盛大宴会,庆祝我的九二华诞。可偏在此时,我进了医院。他就改变主意,把祝寿与祝进院结合起来举行,被邀请者都是1960年我开办梵文班以来四十余年的梵文弟子和再传弟子,济济一堂,时间是我入院的第三天,8月18日。事情也真凑巧,远在万里之外大洋彼岸的任远正在国内省亲,她也赶来参加了,凭空增添了几分喜庆。我个人因为满手满脚的丑类尚未能消灭,只能呆在病房里,不能参加。但是,看到四十多年来我的弟子们在许多方面都卓有建树,印度学的中国学派终于形成了,在国际上我们中国的印度学者有了发言权了,湔雪了几百年的耻辱,快何如之!
死的浮想
但是,我心中并没有真正达到我自己认为的那样的平静,对生死还没有能真正置之度外。
就在住进病房的第四天夜里,我已经上了床躺下,在尚未入睡之前我偶尔用舌尖舔了舔上颚,蓦地舔到了两个小水泡。这本来是可能已经存在的东西,只是没有舔到过而已。今天一旦舔到,忽然联想起邹铭西大夫的话和李恒进大夫对我的要求,舌头仿佛被火球烫了一下,立即紧张起来。难道水泡已经长到咽喉里面来了吗?
我此时此刻迷迷糊糊,思维中理智的成分已经所余无几,剩下的是一些接近病态的本能的东西。一个很大的“死”字突然出现在眼前,在我头顶上飞舞盘旋。在燕园里,最近十几年来我常常看到某一个老教授的门口开来救护车,老教授登车的时候心中作何感想,我不知道,但是,在我心中,我想到的却是“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事实上,复还的人确实少到几乎没有。我今天难道也将变成了荆轲吗?我还能不能再见到我离家时正在十里飘香绿盖擎天的季荷呢!我还能不能再看到那一个对我依依不舍的白色的波斯猫呢?
其实,我并不是怕死。我一向认为,我是一个几乎死过一次的人。十年浩劫中,我曾下定决心“自绝于人民”。我在上衣口袋里,在裤子口袋里装满了安眠药片和安眠药水,想采用先进的资本主义自杀方式,以表示自己的进步。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押解我去接受批斗的牢头禁子猛烈地踢开了我的房门,从而阻止了我到阎王爷那里去报到的可能。批斗回来以后,虽然被打得鼻青脸肿,帽子丢掉了,鞋丢掉了一只,身上全是革命小将,也或许有中将和老将吐的痰。游街仪式完成后,被一脚从汽车上踹下来的时候,躺在11月底的寒风中,半天爬不起来。然而,我“顿悟”了。批斗原来是这样子呀!是完全可以忍受的。我又下定决心,不再自寻短见,想活着看一看,“看你横行到几时。”
一个人临死前的心情,我完全有感性认识。我当时心情异常平静,平静到一直到今天我都难以理解的程度。老祖和德华谁也没有发现,我的神情有什么变化。我对自己这种表现感到十分满意,我自认已经参透了生死奥秘,渡过了生死大关,而沾沾自喜,认为自己已经修养得差不多了,已经大大地有异于常人了。
然而黄铜当不了真金,假的就是假的,到了今天,三十多年已经过去了,自己竟然被上颚上的两个微不足道的小水泡吓破了胆,使自己的真相完全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这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我自己辩解说,那天晚上的行动只不过是一阵不正常的歇斯底里爆发。但是正常的东西往往富于不正常之中。我虽已经痴长九十二岁,对人生的参透还有极长的距离。今后仍须加紧努力。。 最好的txt下载网
在 病 中(7)
皮癌的威胁
常言道:“屋漏偏遭连夜雨,船破又遇打头风。”前一天夜里演了那一出极短的闹剧(melodrama)之后,第二天早晨,大夫就通知要进行B超检查。我心里咯噔一下子紧张了起来。
谁都知道,检查B超是做什么用的。在每年履行的查体中做B超检查,是应有的过程,大家不会紧张。但是,一个人如果平白无故地被提溜出来检查B超,他一定会十分紧张的。我今天就是这样。
我在301医院是有“前科”的。去年年底来住院,曾被怀疑有膀胱癌。后来经过彻底检查,还了我的清白。今年手脚上又长了这一堆丑类,不痛不痒,却蕴含着神秘的危害性。我看,大概有的大夫就把这现象同皮癌联系上了,于是让我进行彻底的B超检查。B超大夫在我的小腹上对准膀胱所在的地方,使劲往下按。我就知道,他了解我去年的情况。经过十分认真的检查,结论是,我与那种闻之令人战栗的绝症无关。这对我的精神无疑是一个极大的解脱。
奇迹的出现
按照以李、冯两位主任为代表的皮肤科的十分小心谨慎的医风,许多假设都被否定,现在能够在我手脚上那种乱糊糊的无序中找出了头绪,抓住了真实的要害,可以下药了。但是,他们又考虑到我的年龄。药量大了,怕受不了;小了,又怕治不了病,再三斟酌才给定下了药量。于是立即下药,药片药丸粒粒像金刚杵、照妖镜,打在群丑身上,使它们毫无遁形的机会,个个缴械投降,把尾巴垂了下来。水泡干瘪了,干瘪了的结成了痂。在不到几天的时间内,黑痂脱落,又恢复了我原来手脚的面目。我伸出了自己的双手,看到细润光泽,心中如饮醍醐。
奇迹终于出现了。我这一次总算是没有找错地方。常言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一次我的难多大,我说不清楚,反正总算是一难,这是毫无问题的。年属耄耋,还能够有后福可享,我心旷神怡,乐不可支。
院领导给我留下的印象
这个奇迹发生在301医院。这是一所有上万工作人员的大医院。让这样一所庞大的机构循规蹈距按部就班每天起动工作,一定要有原动力的,而这原动力只能来自院领导身上。
我进院以后不久,出差刚回来而又做了三小时报告的朱士俊院长就来看我,还有几个院领导陪同。以后又见到了院政委范银瑞同志,以及几位副院长秦银河、苏元福、王树峰、林运昌等。他们的外貌当然各不相同,应对进退的动作和神态也有差异。但是,在一刹那间,我忽然有了一个“天才”的发现,我发现他们有共同之处。这情况若是落到哲学家手中,他们一定会努力分析,分析,再分析,还不知道要创造出多少新奇的术语,最后给人一个大糊涂,包括他们自己在内。而我呢,还是采用中国传统的办法,使用形象的语言。我杜撰了八个字:形神恢宏,英气逼人。中国古人说:“运筹帷幄之内,决胜千里之外。”301医院没有千里之遥;然而,到了今天这样复杂的社会中,决胜五里,也并不容易的。解放军任用这样的干部来管理这样庞大的一所医院,全军放心,全体人民放心。
病房里的日常生活
上面谈的都可以算作大事,现在谈一些细事。
关于我现在住的病房,上面已经写了简要的介绍,这里不再重复了。我现在只谈一谈我的日常生活。。 最好的txt下载网
在 病 中(8)
我活了九十多岁,平生播迁颇多,适应环境的能力因而也颇强。不管多么陌生的环境,我几乎立刻就能适应。现在住进了病房,就好像到了家一样。这里的居住条件,卫生条件等等,都是绝对无可指责的。我也曾住过,看过一些北京大医院的病房,只是卫生一个条件就相形见绌。我对这里十分满意,自然就不在话下了。
在十八间病房里住的真正的首长,大都是解放军的老将军,年龄都低于我,可是能走出房间活动的只不过寥寥四五人。偶尔碰上,点头致意而已。但是,我对他们是充满了敬意的。解放军是中国人民的“新的长城”,又是世界和平的忠诚的保卫者。在解放军中立过功的老将,对他们我焉能不极端尊敬呢?
至于我自己的日常生活,我是一个比较保守的人,几十年形成的习惯,走到哪里也改不掉。我每天照例四点多起床,起来立即坐下来写东西。在进院初,当手足上的丑类还在飞扬跋扈的时候,我也没有停下。我的手足有问题,脑袋没有问题。只要脑袋没问题,文章就能写。实际上,我从来没有把脑袋投闲置散,我总让它不停地运转。到了医院,转动的频率似乎更强了。无论是吃饭,散步,接受治疗,招待客人,甚至在梦中,我考虑的总是文章的结构,遣词,造句等与写作有关的问题。我自己觉得,我这样做,已经超过了平常所谓的打腹稿的阶段,打来打去,打的几乎都是成稿。只要一坐下来,把脑海里缀成的文字移到纸上,写文章的任务就完成了。
七点多吃过早饭以后,时间就不能由我支配,我就不得安闲了。大夫查房,到什么地方去作体检,反正总是闲不住。但是,有时候坐在轮椅上,甚至躺在体检的病床上,脑袋里忽然一转,想的又是与写文章有关的一些问题。这情况让我自己都有点吃惊。难道是自己着了魔了吗?
在进院后,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内,我写了三万字的文章,内容也有学术性很强的,也有一些临时的感受。这在家里是做不到的。
生活条件是无可指责的,一群像白衣天使般的小护士,个个聪明伶俐,彬彬有礼,同她们在一起,自己也似乎年轻了许多。
我想用两句话总结我的生活:在治病方面,我是走过炼狱;在生活方面,我是住于乐园。
第三次大会诊
奇迹发生以后,我到301医院来的目的可以说是已经完全达到了,可以胜利还朝了。但是,正如我在上面已经说过的那样,我本是皮肤科的病人,可是皮肤科的病房已经满员,所以借用了呼吸道科仅余的一间病房。焉知歪打正着,我作为此科的病人,也是够格的,我患有肺气肿、哮喘等病。主治大夫大概对借房的过程不甚了了,既然进了他的领域,就是他的病人,于是也经常来查房、下药,连我的呼吸道的毛病也给清扫了一下。对我来说,这无疑是意外的收获。
我的血压,几十年来,一贯正常。入院以后,服了激素,血压大概受到了影响,一度升高。这本来也算不了什么大事。但是,这里的大夫之心如新发之硎,纤细不遗。他们看出我的血压有点毛病,立即加以注意,除了天天量以外,还进行过一次二十四小时的连续观测。最终认为没有问题,才从容罢手。
总起来看,这次大会诊的目的是:总结经验,肯定胜利,观察现状,预测未来。从院领导一直到每一个与我的病有关的大夫,都想把我躯体中的隐患一一扫净,让原来我手足上那样的丑类永远不能再出生。他们这种用心把我感动得热烘烘的,嘴里说不出任何话来。 。 想看书来
在 病 中(9)
简短的评估
我生平不爱生病。在九十多年的寿命中,真正生病住院,这是第三次。因此,我对医生和医院了解很有限。但是,有时候也有所考虑。以我浅见所及,我觉得,医院和医生至少应该具备三个条件:医德、医术、医风。中国历代把医药事业说成是“是乃仁术”。在中国传统道德的范畴中,仁居第一位。仁者爱人,心中的仁外在表现就是爱。现在讲“救死扶伤”,也无非是爱的表现。医生对病人要有高度的同情心,要有为他们解除病苦的迫切感。这就是医德,应该排在首位。所谓医术,如今医科大学用五六年,甚至更长的时间所学的就是这一套东西,多属技术性的,一说就明白,用不着多讲。最后一项是医风。把医德、医术融合在一起,再加以必要的慎重和谨严,就形成了医生和医院的风采、风格或风貌、风度。这三者在不同的医院里和医生身上,当然不会完全相同,高低有别,水平悬殊,很难要求统一。
以上都是空论,现在具体到301医院和这里的大夫们来谈一点我个人的看法。医院的最高领导,我大概都接触过了,对他们的印象我已经写在上面。至于大夫,我接触得不多,了解得不多,不敢多谈。我只谈我接触最多的皮肤科的几位大夫。对整科的印象,我在上面也已写过。我现在在这里着重讲一个人,就是李恒进大夫。我们俩彼此接触最多,了解最深。
实话实说,李大夫最初是并不想留下我这个病人的,他是专家,他一看我得的病是险症,是能致命的,谁愿意把一块烧红的炭硬接在自己手里呢?我的学生前副院长牟善初的面子也许起了作用,终于硬着头皮把我留下了。这中间他的医德一定也起了作用。
他一旦下决心把我留下,就全力以赴,上面讲到的两次大会诊就是他的行动表现。我自己糊里糊涂,丝毫没有感到问题的严重性。他是专家,他一眼就看出了我患的是天疱疮,一种险症。善初肯定了这个看法。遂成定论。患这样的病,如果我不是九十二,而是二十九,还不算棘手。但我毕竟是前者而非后者。下药重了,有极大危险;轻了,又治不了病。什么样的药量才算恰好,这是查遍医典也不会得到任何答案的。在这一个极难解决的问题上,李大夫究竟伤了多少脑筋,用了多大的精力,我不得而知,但却能猜想。经过了不知多少次反复思考,最终找到了恰到好处的药量。一旦服了下去,奇迹立即产生。不到一周的时间内,手脚上的水泡立即向干瘪转化。我虽尚懵里懵懂,但也不能不感到高兴了。
我同李恒进大夫素昧平生,最初只是大夫与病人的关系。但因接触渐多,我逐渐发现他身上有许多闪光的东西,使我暗暗钦佩。我感觉到,我们现在已经走上了朋友的关系。我坚信,他是一个可以信赖的朋友。
在治疗过程中,有时候也说上几句闲话。我发现李大夫是一个很有哲学头脑的人。他多次说到,治我现在的病是“在矛盾中求平衡”。事实不正是这样子吗?病因来源不一,表现形式不一,抓住要点,则能纲举目张;抓不住要点,则是散沙一盘。他和冯峥大夫等真正抓住了我这病的要点,才出现了奇迹。
我一生教书,搞科学研究,在研究方面,我崇尚考证。积累的材料越多越好,然后爬罗剔抉,去伪存真。无证不信,孤证难信。“大胆的假设,小心的求证。”这一套都完全用上。经过了六七十年这样严格的训练,自谓已经够严格慎重的了。然而,今天,在垂暮之年、来到了301医院,遇到了像李大夫这样的医生,我真自愧弗如,要放下老架子,虚心向他们学习。
在 病 中(10)
还有一点也必须在这里提一提,这就是预见性。初入院时,治疗还没有开始,我就不耐烦住院,问李大夫什么时候可以出院。他沉思了会儿,说:“如果年轻五十岁,半个月就差不多了。现在则至少一个月多。”事实正是这个样子。他这种预见性是怎样来的,我说不清楚。
现在归纳起来,极其简略地说上几句我对301医院和其中的一些大夫,特别是李恒进大夫的印象。在医德、医术、医风中,他们都是高水平的,可以称之为三高医院和三高大夫。都是中国医坛上的明珠。
反躬自省
我在上面,从病原开始,写了发病的情况和治疗的过程,自己的侥幸心理,掉以轻心,自己的瞎鼓捣,以致酿成了几乎不可收拾的大患,进了301医院,边叙事、边抒情、边发议论、边发牢骚,一直写了一万三千多字。现在写作重点是应该换一换的时候了。换的主要枢纽是反求诸己。
301医院的大夫们发扬了三高的医风,熨平了我身上的创伤,我自己想用反躬自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