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的时候,已是翌日清晨,梅纹早已靠在嘉羽的肩上熟睡过去。他不愿惊扰到她,如果一个肩膀可以令她睡得安稳,没有噩梦,那么他愿意一动不动地等她醒来。或许她并不需要任何人怜悯,可嘉羽依然愿意这样做,就当作是为自己吧。
天光顺着忘记合严的百叶窗窄小的缝隙倾泻进来,深蓝、靛青、直至白炽的亮色。
41。
嘉羽决定,将房东家的小黄猫命名为傻笑,因为它在院子里游荡的时候,会突然停住脚步,咧着嘴看自己的白爪子。为什么这里的毛色与众不同,这个问题显然超出了他的智力范围,但小家伙很豁达,傻傻一笑了之。
傻笑极其谨慎地拓展自己的地盘,起初总是卧在灌木后,警惕地张望四周。了无生气的院落带给它足够的安全感后,才一步三停地靠近那辆旧单车,用脑袋去蹭干瘪的后轮,凑近鼻子嗅嗅生锈的辐条。眼见这个钢铁怪物无动于衷,正要离开,被尾巴挂到的脚踏哗啦一声响,傻笑如遭雷击,毛发直竖,飞也似钻进灌木,伏在地面只露出两只像玻璃弹球的灰蓝色眼睛。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长篇连载 那不勒斯的九月(31)
确认危险解除,傻笑挺起身子,翘着尾巴朝目标进发。接下来的十分钟里,傻笑如同一个偏执狂,无法停止拨弄那只可怜的脚踏,侧着脑袋看它像风车一样旋转,发出金属摩擦的噪音,大概在它听来,这算是不错的旋律。一个乐章结束,傻笑换只爪子接着演奏,这回急风骤雨排山倒海而来,它已经完全沉醉其中,根本不去理会远处门槛上坐着的嘉羽和尚平笑得前仰后合。
上午离开梅纹家之前,嘉羽将她抱上床,盖好棉被,并接了杯清水放在床头,不知现在她是否仍在昏睡。如果起床拉开百叶窗,她会看到一周以来最好的天气,风驻云歇,气温回升,阳光普照大地,颜色和形状都很古怪的建筑高低错落,贴着大地将触角伸向天边。
傻笑大约玩得饿了,终于抛弃脚踏,颠着小步跑回家去了。嘉羽和尚平无戏可看,就点起烟来天南海北地聊。尚平说这家房东是个孤苦的老太太,头发花白,面庞清瘦,耳朵不够灵光,走路也不大安稳。她丈夫早亡,独子前些年到南方工作,一去杳无音讯,留下老人孤独的生活。她极少出门,只是偶尔清早去市场买些新鲜菜蔬,更是从不与人聊起自己,若不是有一次尚平在上班路上见她提着菜,步履蹒跚,赶忙上前接过篮子,扶老人回家,也许连这些都没有机会知道。
嘉羽环顾眼前高高低低的围墙和红漆斑驳的大门,努力想象着当初三口之家其乐融融的景象,在那些美好的岁月里,会有人料到她日后夫离子散晚景凄凉的结局么。
尚平吸了一口烟继续讲,据说这片马上就要搬迁了,要建成那种写字楼,他指着四周的灰色楼房。很多附近的拆迁户都已经等不及了,因为这笔搬迁费不是小数目,还能从此住进体面的公寓楼。但是老太太的生活无疑更加艰辛,她会因为不会用电梯而步行上下楼,她会找不到市场的方向,她会失去所有的房客,只剩傻笑陪伴左右了却余生。
也许或早或晚,每个人都会如此,那不是谁的错误,只是种无法逃脱的处境。
42。
嘉羽敲敲房东的门,一串轻轻的脚步声,门吱呀打开。风蚀刀刻的皱纹布满老太太的脸,眼里落了霜白,泛不出一丝光泽。但老人家的精神还好,说话虽然没什么力道,语气里还是听得出开心。
嘉羽自我介绍一番,说如果今后遇到困难,无论大小,只要他跟尚平能帮得上忙,请老人家别客气,尽管吩咐。他一字一顿讲得很慢,然后递上他们的手机号。老太太挥挥手,说这里没电话,不过你们的心意我领了,如果有事,我就直接敲隔壁的门。
她请嘉羽进屋坐坐,嘉羽婉拒了,因为他看到傻笑正躲在老人的身后警觉地向这边观望。走出几步,突然想起一件事。又转身回来。
奶奶,院子里的自行车是您家的么?
是从前我儿子上学时骑的,搁了很久。你想骑的话尽管拿去好了,就是太破旧了,可能要换些零件。老人家的直觉和爽快令嘉羽吃惊,本来他觉得这样的要求过分唐突,还在犹豫如何开口,倒是对方先解了围,连忙鞠躬致谢。
修车铺的师傅坐看右看,一屁股坐回小马扎,说后轮锈得太厉害必须用新的,前面的辐条也得换不少,加上车轴、车座、车锁等等,费用恐怕不比二手车便宜多少。嘉羽听到车还有救便宽了心,他谢过师傅的好意,执意请他尽力修好。
长篇连载 那不勒斯的九月(32)
坐在马扎上,点上烟,东一句西一句地闲扯。嘉羽看着那辆气息奄奄的单车在师傅的手里渐渐恢复元气。它像极了从前的那辆单车,线条简单粗糙,勾勒出同样的气派和阳刚,还带着与世无争的不屑。为了应付庞大的大学校园,高中毕业时嘉羽去火车站办理托运,让那辆车一路相伴到达这座城市。起初别人听闻,无不耸耸肩表示不可思议,九月则说,原来你有这么强的恋物癖。
跨上单车回家,周围的景致似乎带上些与往日不同的潇洒。在这难得的好天气里,嘉羽想起做出回国决定的那天,在美式中餐馆吃完晚饭,fortune cookie里的字条上写着:You will h*e good luck in your personal affairs。
这是第一次,他愿意相信,fortune cookie是能够给人带来幸运的东西。它不是简单的字词,而是预言,我们可以回去,故事可以重演。嘉羽翻开钱夹,字条还安稳地躲在驾照后面。或许九月说得对,我真的有恋物癖。
43。
尚平说他有上班焦虑症,每到星期天太阳落山,他便惶惶不可终日,在屋里前后踱步。嘉羽正在望着停在门前的单车心神荡漾,突然说,不如我们去那不勒斯?
那不勒斯,在九月出现之前,是他和尚平心中的圣地。第一次划拳,第一次喝醉,第一次抱头痛哭,都是在这里。入夜后,酒馆灰色外墙的朱红大字〃Napoli〃淡去了光彩,把热闹留给门里喧哗的人们。据说,店老板是那支历史悠久的意大利足球队的铁杆,大约是受了马拉多纳的影响,天蓝色的球衣和老马的比赛照片挂满墙壁。但这里并不同于美国的体育酒吧,没有电视、台球桌或者漂亮的女招待,大家只是各自围着小圆桌,喝着小酒,烧烤的烟雾弥漫其间。
军训的夏天,他们时常在寝室熄灯后溜号,骑单车直奔这里。远远看到灯火辉煌,桌椅漫延到街边,心里就格外踏实,旺盛的荷尔蒙和枯燥无味的训练使他们急于逃脱,哪怕仅仅是一两个小时和几瓶酒也足够。
更晚的时候,邻桌的客人不断散去,门外树下靠着的单车越来越少,空间大了,心变得敞亮。酒劲上来,尚平喜欢讲自己的故事,评书一般断断续续。对他来说,有些话就像告解,只有在特定的环境下方可开口,那不勒斯便是他的圣母院。
也许是那个怀旧老板的惯例,夜半的酒馆总会放那首'把悲伤留给自己',劣质的音箱使陈升的嗓音愈发粗厉,高音处甚至有些失真。可是,嘉羽觉得这样的声音反而真切,去除了伪饰,缓慢深沉而又饱含感情,拥抱着深深的内在。
谦卑之心让嘉羽相信,自己并不能听懂其中的深意,它们提供了太过宽广的世界,他没有去过的世界,所以不如简单地说喜欢那些歌词的表象好了。
能不能让我陪着你走
既然你说留不住你
无论你在天涯海角
可不可以你也会想起我。
不知是陈升的歌还是尚平的故事让他听得入神,嘉羽只是坐在那里安静听着,喝着啤酒,觉得岁月美好,时间停滞。
44。
一切如昔。嘉羽和尚平捡了不惹眼的桌椅坐下,上下打量酒馆里的每个角落,像是新来的客人。年纪轻轻的学生,三三两两走进来,高高瘦瘦,肩上背着书包,明天还有艰深的课程和难以应付的作业题。嘉羽说,我们当年也总是这样一副迷茫状么,真同情他们。
可是同一间教室,除了老师,一样坐着漂亮的女生,他们有选择让时间加快的权力,尚平笑着说。
长篇连载 那不勒斯的九月(33)
我们应该回学校看看,嘉羽建议道。他清楚地知道数次站在校门前的踯躅犹豫,其实是自己的胆怯和逃避,他害怕面对陌生感。作为校园里曾经的主角,嘉羽所不能接受的,恰恰是这局外人的身份,远远观望而无法参与。
下个周末吧,说不定还能混场球踢。尚平面露兴奋。
尚平的肯定让他感到踏实,仿佛自己是被说服的一方。
周末总是最难熬的,尚平说,有时还不如工作日,起码能看到满屋子的人们在忙碌。可能因为对这个城市太熟悉了,所谓日新月异,也许是给像你这样的人来体会的。
嘉羽放下酒杯点点头,,他说,一旦离开家,人就不应该长久地留在某个地方,因为没有归属感,身处的环境也就变成了拗口的地名,变成了高速路出口的标志牌。既然没有感情,倒不如坚持走下去,离开、到达、再离开,直至成为一名流浪者。
而且是国际流浪者,尚平指着嘉羽说,但你知道自己仍然有家,在最初的起点。
家是回不去的。嘉羽叹口气。所谓家,并不是一座城市或一间房子,任何地理的存在都依赖于人,所以家是人。当你因为要去向某处为见到某些人而兴奋,你潜意识里认为自己喜欢那个地方,其实当人去楼空,它对你来说不过是一纸地图上的标签而已。
每当我回头望,总会万般惊恐地发现,人们正以惊人的速度抹去我在每个生活过的地方存留的记忆。曾经就读的小学已经夷为平地,校门口绵延百米的小商贩作鸟兽散,随之灰飞烟灭的糖人、冰糖葫芦、洋片和爆米花再也回不来,这或许不值一提。而长辈的死去,朋友的离开,冻结了生活鲜活的一面,丝丝抽去我对家的依恋,总有一天,我心里的那个城市会像其他地方一样,蒙上厚厚的灰尘。
45。
梅纹握着手机踌躇不定,十个未接来电,都是望熙拨的。每当她准备接起电话,那个女人的声音就悄然浮现,鬼魅一般在耳边萦绕不去。五天四夜,足够他们体验望熙和自己曾经做的一切,也许还有更多他俩曾经憧憬过的事,那些美好的愿望在五天四夜里被各个击破。她曾以为自己像大部分女人一样优柔寡断,然而这次似乎有所不同,既然无法原谅背叛,就彻底离开,越远越好。
两个小时后,她在一条破烂的,被低矮平房挤兑得扭曲的小巷尽头找到了嘉羽。她不知道为什么要见这个沉默寡言的人,时常围绕在他们身边的寂静的气氛甚至令人压抑,而且他并不关心她的事,他有自己的世界,他仅仅是出于善良而尽量不去拒绝一个失意者的要求。梅纹想,对任何人,嘉羽大概都会如此。
然而她必须来,与其在那间小屋里做困兽之斗,还不如找到可以倾吐的对象。更重要的是,嘉羽注定是个守口如瓶的人。
于是她来到这个隐蔽的小院落,见到满身酒气的嘉羽和尚平。即使在微醉的状态下,嘉羽仍然很有风度地为她开门,介绍她和尚平认识。家里烟雾缭绕,日光灯晃得人眼晕,收音机里正放着两天前梅纹还在主持的节目。
哦,这就在咱们家附近。尚平听到广播里的交通肇事信息,扭头对嘉羽说。你以后骑车出去还是多加小心,这一带很多地段都在挖坑盖房子修路,路况很差。
嘉羽神情迟钝地点点头,然后问梅纹,所以,现在我们去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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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总会这样,开着车毫无目的地在街上转,看着行人渐少街灯变亮。美国小城的街道远没有这里光鲜,人们入夜后就躲进家里,坐在电视前,捧着大袋小袋的薯片看肥皂剧或者比赛直播。各式各样店铺招牌因此高傲地独据路人的视野,那些店名多以人名命名,一路开下去仿佛英文百家姓展览。他时常想到如果原汁原味地翻译成中文一定很有趣,比如Domino's Pizza成了董记披萨,Margarita's Restaurant就是马家餐厅。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长篇连载 那不勒斯的九月(34)
而这样的开怀时光并不多,嘉羽自认不是一个能够自娱自乐的人,更多的时候他只是有意找借口离开家,去最远的超市买东西。而后百无聊赖地沿着街道朝前开,记住一些地名和路标,在陌生的加油站停下买咖啡,和开长途货车的司机聊天。
有一天,他开到一片湖泊边上,看到白色的船体在微弱的灯光下显得光彩夺目。他停车下来,穿过氤氲笼罩的小径,独自走向码头。
空气越来越湿润,他甚至可以嗅到鱼腥的味道。他踩着吱呀作响的木板走到码头的尽头,视野豁然开阔。一艘巡逻艇远远开过,听不到马达声,只见探照灯平缓地滑过湖面。光柱扫过近旁的时候,嘉羽看到粗大木桩上的年轮和远处草地上成排的座椅。他想象着,在阳光充沛的秋日午后,这里应当填满成群的游人,孩子们在草地上嬉笑着扔飞盘和棒球,父母靠着躺椅边晒太阳边注视着孩子,情侣牵着手缓缓走远,所有人都心满意足。
有飞机闪着红灯划过夜空,那是在美国常见的支线航班,以窄小而轰鸣的座舱闻名。他曾经坐在上面飞过达拉斯的黎明、明尼阿波利斯的黄昏和波特兰的深夜。它们似乎永远不能爬得更高,却给乘客们近距离观察这些城市的机会,阡陌纵横的道路,甲壳虫般的汽车。嘉羽从未想过会在这些地方终老一生,它们不过是喘息之地而已。此刻的他,只想乘着它飞过大洋,飞向九月。
梅纹忽然问道,在美国,也会像现在这样无聊么?
嘉羽笑笑,将刚才一瞬间闪过大脑的图景描述给她听。
真难以体会那是怎样的感觉,很安宁,对么?
感觉是很难总结的,你知道,说出来就变了味。但我猜那就像一株植物,在暗夜里慢慢枯萎。你看不到花朵衰败,枝叶凋零,但是你听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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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了,说点开心的吧,我们都需要这个。梅纹喃喃地说。
嘉羽搜枯索肠,找出几个陈年笑话,遗憾的是,它们不是太老,就是在他平淡无奇的语气下显得毫无可笑之处。他看着梅纹不尴不尬的表情,无奈之下把目标转向自己。
他刚到美国的时候,对着公寓厨房的灶台一筹莫展,因为上面实在有太多没有标签的旋钮。几经琢磨,嘉羽确信在每次开火之前都需要将居中的总开关拧开,而后在炒菜的时候感叹,到底还是美国的能源充足,连燃气灶就这么火力十足,烤得他汗流不止。很久之后Lee来做客的时,饶有兴致地观看嘉羽烹饪,诧异地问道:你们中国菜也要用烤箱么?
真实的故事显然比虚构的有效,梅纹不禁莞尔,向他投来轻松的眼神。嘉羽耸耸肩,类似的事情并不少,他顺藤摸瓜。
某次在超市,他看到一种叫jalapeno的墨西哥辣椒,长相可爱,便抓了一把搭配回来炒鸡丁。不料味道不佳,更可怕的是洗碗后双手开始如同被灼伤似的痛。用冷水冲,抹凡士林,甚至放进醋里都收效甚微,甚至有愈演愈烈之势。他狠狠心,干脆打开冰箱将手按在冷冻室的冰层上冷敷,直到寒气抵达肩膀才打算放开。然而太晚了,冰已经牢牢粘住他的手,动弹不得。于是万般无奈之下,他张开双臂用另一只手挣扎着取碗接水,一次次浇在手上直到冰融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