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也笑了:“可不是吗。”顿了顿又说,“他和宋家骥是同班同学,而且一直同住一间宿舍。”
“我知道的。”冯觉非说。“当初我一直不屑于认识宋家骥这样的人。幸亏如此,否则他要是认识我,这回可就不好办了。”
“说起来我认识肖楠,还是因为宋家骥的关系。”她悠悠的说,“我妈妈的娘家跟宋太太有一点拐弯抹角的亲戚关系。妈妈送我上北平来念书的时候,试着带我去找过一趟宋家。那时宋家还不像现在这么发达,对穷亲戚也算还热情。忽然发现他家二公子也在长安医学院,比我高四届。我妈顿时就两眼放光的说了一堆话,总不过是希望宋公子以后照应我。呵呵,你不知道我妈那个人……”
“我没理会。后来还是宋家骥自己来找过我一趟,彼此就算认识了……其实宋师兄人倒是挺好的,在学校里帮过我不少忙。他是真的很聪明很优秀的学生,风度沉着,思路严谨,完全是当医师的料。他们那一届里,常常被教授们提点的两个好学生,一个就是他。”
“还有一个是肖楠。”他接着说。
“第一次遇见肖楠是什么时候呢?我记得我是在医院里认识他的。可是后来肖楠跟我说,他早就认识我了。他说有一回我去他们宿舍,找宋家骥借一本图谱。宋家骥不在,我有些着急。是他找出来借给了我。”
“呵呵,他一定是那时就看上你了。”
她脸一红,真是这样么?“我却不记得他这个人。后来我得了一场病,在医院里住院两个月。那时宋家骥他们那一届正在医院各科实习。肖楠恰好在我住院的病房里,宋家骥就托了他关照我。而我看见自己的师兄,当然也会依赖一点。我说我这一生病,功课是要拉下了,这可怎么好。他就把自己当年的笔记找出来,晚上到病房来抽空帮我补习……你不要笑,长安医学院的功课是很紧的,当初如果不是肖楠,也许我病后就不得不退学了。”
是因为这个缘故么?其实也未必,帮助过她的人不少,比如宋家骥和曾筱嘉。但是谁也没有像肖楠一样令她仰慕。一个优秀的医师在工作的时候,会像天使一样浑身散发着睿智的光芒。而肖楠就是那样的一个“天使”,而且恰好是林染霜见识到的第一个。而宋家骥未必不出色,却并没有在她面前表露的机会。那时候她常常跑去听医师们查房。那些白头发的大教授们讲话太深奥,她都没有兴趣,她只听得明白肖楠的发言。她想他真是天才。
她病愈出院之后,仍然晚间和他在一起看书,周末一起出去玩。几次偶然的机会,她认识了他的一些朋友,有些是别的大学的学生,有些是工作了的,都是二十来岁的年轻人,不定期的小聚。冯觉非就是那时候认识的,他是肖楠的同乡,关系要格外的近一些。那时林染霜就有些诧异,肖楠怎么会结交这么多的朋友呢?他很奇怪的,一方面知道自己的志向在医学上,拿定了主意要得到文海奖——医学院颁发给每一届毕业生中最优秀者的奖金,是极高的荣誉;可是另一方面,他却不吝分出那么多的时间和精力,做一些和学业毫不相干的事情。
另一个师兄宋家骥,就绝对不会的这样。他是肖楠的室友,也是最强的竞争对手。他把所有的时间都用在了病房、实验室和图书馆。教授们天天都看见这个富家子弟仪容整齐神情专注,这才是长安医学院的好学生。而肖楠那样行事,是林染霜过去不能想像的。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雨雪霏霏(8)
然而她一心一意的仰慕着他,但凡他的事情,一切的一切,都是好的。何况,他做的都是,是长安医学院的大部分好学生们想做而不敢做的事情。她听见他说出那些大道理,年轻的心思也会蠢蠢欲动。是啊,为什么以前,她就只想着读书,只想着要做一个医生,可是我们的国家,不是还有很多更重要的事情么?
“……再后来,我就知道,你们在做什么。他什么也没有向我隐瞒……”
“林,你是不是觉得,这些事情害了他?不然,到今天,他也是一个非常出色的医师了。”冯觉非说。
最终那一届的文海奖获得者是宋家骥。
毕业班十六人,没有肖楠,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1936年的北平已经处于恐怖的笼罩之下。对于肖楠的神秘失踪,大家心里是有所猜测的。但是毕业的节骨眼儿上,谁都不想出乱子,读完长安医学院不容易。于是从那以后,心照不宣的,谁都没有提起过肖楠,仿佛这个人从来没有在医学院存在过。
林染霜记得,那天傍晚她在消化科前面的走廊上碰见肖楠。他匆匆忙忙的说,晚上我找你,说完就走了。晚饭后她梳了头发,在宿舍里一心一意的等着他。八点了,他还没来。她越来越着急。再怎么忙,他从没有迟到过的。她终于决定自己去找他。
他的宿舍里,只有宋家骥在。他从书本上抬起头,看见是她。不知怎么,眼神就有些怪怪的。也许两人同时感到一阵尴尬。宋家骥告诉她,今天晚上肖楠根本就没有回过宿舍。她想也许肖楠还在工作。病房里出现了紧急情况,实习医师跟着加班,也是常有的。找到病房里,却并没有肖楠的身影,一切平静如常。护士告诉她,肖医师早就走了。
她一个人站在空空的走廊里,心里莫名的恐慌。他去哪里了,为什么不告诉她?那一晚她失眠了,盯着黄色的天花板,眼前幻出无数景象。肖楠,肖楠……
肖楠再也没有回来。
她想起肖楠的那些朋友。直觉里她知道,他的失踪一定和他们有关。她试着去找过他们。然而这些人也都像从人间蒸发了一样,再也没有踪迹。
直到很久以后,宋家骥才在一个偶然的场合,忽然跟她提起。那天晚上肖楠是在街上被几个伪满的特工抓住了。作为伪警察厅长的儿子,他悄悄的打听到同窗的下落,但也只能问到这里。也许肖楠当时就被枪毙了,也许变成名单上一个没有姓名的号码,在东北冰天雪地的某一个集中营里,死于鼠疫或者伤寒试验。
林染霜听到这个消息时,并没有感到有多么悲伤。在她心里,早就预料到了这个结局。很多痛苦,我们不是不能接受,而只是不能突然接受。长久的折磨可以令人麻木,迁延不愈的伤口最后结成了硬硬的一块,再怎么样也不会刺痛了。所以当她在明仁医院的病房里偶遇肖楠的旧朋友冯觉非时,她很平静朝他笑笑,并且很快就看出来,他不是来治病的。过往的少年岁月有如一阵轻烟从面前飘过,她的眼神波澜不惊。
经过几年的风波,冯觉非也锻炼得十分老辣。四年前,他们的组织被人告发,一度不得不潜入地下,成员彼此之间失去了联系。冯觉非改名异姓逃走,去了延安。太平洋战争爆发之后,中国战场的战事出现了转机,日本人开始自顾不暇。北平的民间救亡活动渐渐抬头。冯觉非此时已经是*地下党。他以记者的身份悄悄回到北平,设法联络了当年的一些朋友,继续他们的救亡活动。 。 想看书来
雨雪霏霏(9)
当他一眼认出林染霜时,还是难以掩饰复杂的心情。他亦十分紧张,猜不透这个当年痛失爱人,如今却供职于敌伪明仁医院的女医师,会站在什么样的立场上对待他们这些“亡命之徒”。当林染霜委婉提出帮助他们的地下活动时,他惊诧于她的沉着冷厉。
是为了给肖楠复仇么?
此次行刺赵北原,和肖楠的死,并没有直接的关系。赵北原只是一个听命于日本人的中国学者,拿自己同胞的血肉,为日本人研制生物武器。为了阻挠细菌试验的进一步展开,他们才决意不惜一切杀了这个败类。
“你不曾后悔?”
林染霜轻轻的吐了一口气。
“不!”林染霜斩钉截铁的说。
“长安是美国人办的学校。我们的语言是英文,我们的政治是圣经。一上大学起,我们就被教育要专注于医学,从不问国事。以前有一个学长因为参加过‘一·二九’*,被学校劝退,不得不转去上海医学院。从那以后,没有人会在校园里公开谈论政治。甚至‘七七事变’之后,北平沦陷,在这个校园里居然还是风平浪静。大家都想着要做名医,做专家,却没有人想过要做一个爱国者。——倒头来,都像宋家骥。他医术一流,医德一流,却为日本人张目而不自知。”
如果不是遇见肖楠,现在的她,也一样。但是她偏偏遇见了那个唤醒了她的人,颠覆了她所有的观念。他走了,她也不再是她。她的人生从此不能回头。
“我的良心告诉我,总得做一点不一样的事情。”她说。
“你的手怎么这么凉。”冯觉非低声说,并且抓住她的手指,握在手心里暖着。
她默默的抽了出来。
他在心里叹了一声。
肖楠,肖楠……你在哪里。
四
伪警察厅长宋宝树夫人的五十寿辰盛宴,算得上这个冬天北平社交界的一桩大事。下班后,林染霜回到公寓里,换了衣服,又找出了一件旧斗篷披上,等宋家骥的司机来接她。
司机管她叫“表小姐”。宋家这些年飞黄腾达,宋太太倒没有因此对她林染霜摆架子,大约是看着宋家骥的面子。宋家的大厅里灯火辉煌,小姐太太们一个个打扮的珠光宝气。
林染霜跟警察厅长夫妇打了个招呼。宋太太正忙着,独自挑了个僻静的座位,要了一碟点心慢慢的咬着。进来的时候,远远的瞟见宋家骥在大厅的那一头,被几个女太太热情的围着。又有人哄着请宋二公子拉琴给大家听。宋家骥始终温文尔雅的笑着。
也有人过来跟林染霜搭讪,客客气气的回了几句。她注意着那些来来往往的大人物。不知其中是否有赵北原。那边角落里坐了几个日本人,一脸严肃的喝着清酒,低声用日本话低声交谈,并不搭理中国人。
宋家是新派人物,生日也是西洋式的。不一会儿乐队的声音大起来,舞会开始了。林染霜也就跟着跳了几支舞。跳到一半,恰好跟宋家骥擦肩而过。他轻声说:“我妈妈想跟你说几句话。”
宋太太正在舞池边上向她招手。
“宋姨——”她犹疑的叫着,不知道厅长夫人想干什么。
宋太太拉着她的手,把她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一番,忽然笑了:“这姑娘真是,读书读傻了,出来玩也不穿一件新鲜衣裳。”
林染霜身上穿的,是她最好的旗袍。她想,我可不是阔小姐,你又不是不知道。宋太太一把将她拉到一间化妆室里,接着一个厚厚暖暖的东西盖在了肩膀上。是一条白地织金克什米尔羊毛披肩。
雨雪霏霏(10)
林染霜有点莫名其妙。
“嗯,”宋太太点着头,“我就说了,果然只有你披着才好看。”
“这可不成,今儿是您老人家的好日子……”林染霜笑着把披肩往下拉。
“别——你给我披好了!”警察厅长夫人讲话,也是一副不容质疑的口气,“宋姨是你长辈,送你条披肩都不可以?你给我好好的披着去跳舞。”
林染霜哭笑不得,只好拿了,心想这是哪一出呢!回到大厅里,愣愣的想着。
这时有人站出来,牵头要给宋太太唱生日歌,刚刚唱了两句,却没有人跟,声音忽然像是被生生的咽了下去。林染霜悄悄的环顾一周,忽然看见了那几个日本人绷着脸。她顿时明白了。唱英文歌,日本人不高兴。虽然这几个人只是静静的坐在一角,可却左右这这里所有中国人的喜怒哀乐甚至命运生死。这时就有一个女歌星赶快跑出来救场,牵过话筒唱了一曲《夜来香》:“那晚风吹来凄凉,那夜莺啼声凄怆,月下的花儿都入梦,只有那夜来香吐露着芬芳……”
蛋糕还是要吃的,闹哄哄的切了一阵子。宋家骥挤出人群,给她端了一碟子过来。
“头疼,”她说,“我想去阳台上透透气。”
“我陪你去吧。”他说。
外面颇冷,残雪未消。她不由得把羊毛披肩裹裹紧。
“我妈妈给你的?”他问。
“是啊,这可怎么好。宋姨真是太客气了,我都不好意思。”她有些局促。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然而还是没说。她穿了一件藕荷色旗袍,斜倚在栏杆上,静得像一朵迟开的玉兰花。
“挺好看的。”他讷讷的说。
她觉出气氛有点僵,转而笑着说: “你给我的东西,翻译完了。”
“嗯。”
“师兄,”她转过身来,认真的盯着宋家骥,“你是觉得我做的不够好么?”
宋家骥笑笑:“什么做得不好?”
“师兄觉得我不是一个好医师,”她眨眨眼睛,嘴角弯出一个莫测的微笑,“是吧?”
“你做得挺好的,不然我早就解雇你了。”宋家骥笑着说。
林染霜冷笑一声:“健康所系,性命相托。一进医学院的时候,博爱礼先生就吩咐我们把它背的滚瓜烂熟,以此作为一生行医的准则,不可或忘。如今师兄却让我把他再翻译一遍——师兄是觉得,我已经把长安的教导给忘了,是吧?”
宋家骥长嘘一口气:“我知道……”
忽然玻璃门上晃过一个人影,两人都是一惊。原来是宋家一个仆人,站在那里向宋家骥挥挥手,手里是一张字条。
“医院里打来电话。”仆人说。
宋家骥接过字条看看,慢慢的拧起了眉头。
“怎么了?”林染霜忍不住问。
“是赵家的老太太,”宋家骥面无表情地说,“她自己把氧气给拔了。”
林染霜一怔。这就死了?
五
那几天,明仁医院的气氛都颇不寻常。虽说赵家老太太是自己死的,但是医院没有看护好,也是脱不了干系。
赵北原好像发了很大的火,还派了副官前来医院。宋家骥出面应酬,赔了许多的不是。然而医院里医师护士里,隐隐有说法。照说赵老太太已经昏迷,怎会自己拔掉氧气,当然更不可能是护士们干的。赵老太太这一走,赵北原就不再亲自到明仁医院来。尸体还停在太平间。赵府放出话来说,老太太的后事会好好的办一办。
林染霜忐忑不安。赵老太太这突然一走,他们的计划全盘打乱。她觉得应该和冯觉非联系一下,看来刺杀赵北原,应该及时着手了。
雨雪霏霏(11)
冯觉非皱起了眉头:“不是宋家骥那小子从中捣鬼,赵北原早就完蛋了。现在可好……”
“我倒是有一个想法……”林染霜说,“简单易行。只不过……需要汽油弹。”
“你是说把汽油弹装在棺材里?”
林染霜笑着点点头:“真是英雄所见略同。出殡的时候,赵北原总要接近棺材的。”
“如何引爆呢?就算你按上定时引爆装置,也算不准什么时候赵北原会接近棺材。”
“赵家这一回大办丧事,他们一定会邀请宋家的人。”林染霜冷冷的说。
冯觉非猛然抬起头。
“宋家骥已经向我求婚了。”她说,“我会以宋二公子未婚妻的身份出席,然后伺机动手。之后我希望能够逃得出来。”
冯觉非有些失神的说:“葬礼上如果由你动手,那么你再也不可能做宋夫人了。”
林染霜苦笑着说:“我本来也不想真的做宋夫人。”
岂止是做不了宋夫人,这根本就是送死。林染霜一旦开枪,决无可能逃出包围。
冯觉非默然半晌,最后问:“汽油弹我可以帮你弄到,但是你怎么把它弄到棺材里去?如果收殓的时候做手脚,怎么躲开旁人的注意?”
林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