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望熙为她买了新房子,在交通十分方便的地段,这是她的第一个家。
家是一个很神奇的地方,能够让人找到真实的自己。刚搬进来的时候,她喜欢赖在厨房,实验各种自我发明的菜肴。有时推开窗户,让夏日晚风涌进来,让饭菜的香味飘散开去。残阳如血,西山的剪影显得高大而挺阔,山上连片的松林随风舞动,细听时似有涛声阵阵。她直望到夕阳西沉,身上的燥热逐渐退去,感到格外安心。
她沉浸于这样的生活,虽然每日的奔波令人倦怠,但回家能在自己的床上喘口气,也代表了一种归属感。望熙时常过来,倚在门边看她在厨房里忙到首尾不能相顾,一起比赛咽下那些味道和容貌都极端诡异的饭菜,然后拼命推脱洗碗的责任。在梅纹的心里,此时的望熙没有平日耀眼的光环,没有工作时的雷厉风行,眼中写满了好奇和对快乐的欲求,仿佛一个没长大的孩子。那是他的天性。
于是,她从不刻意改变他们的关系。当望熙自作主张地为她联系了广播台的工作时,她并没有反对。自然,他的理由也并非站不住脚:身居要职的他,要公开这段关系,会撞破公司约定俗成的规矩。何况,能专职于自己的本行,也算是件幸运的事。想想看当初毕业的同学,有多少已经为了养家糊口改了行,而当上主播,不正是自己梦寐以求的么。。 最好的txt下载网
长篇连载 那不勒斯的九月(14)
梅纹更加明白的是,任何刻意的举动,只会令望熙心怀戒备。他是像风一样自由的人,他的才情和理想,都是无法承受太多羁绊的。无需控制,过度的矫饰会失去最初的纯真。她愿意做很多,却应该只给他想要的。
梅纹想到这里,回忆这两天心神不定,又是自己多心了。简单,让事情简单到可以解决为止,这是望熙说过很多次的话。有些道理重复过太多次,却始终停留在嘴上,二十五岁的第一天,她必须学着记住。
她拧开龙头往浴缸里放水,看着镜中自己蓬松的卷发,想起早晨在Wooden Creek嘉羽的问题,莫名觉得好笑,也应该问问他的卷发是不是烫的。。梅纹坐进浴缸,将头埋在水中,捏住鼻子,嘴里咕噜噜地冒泡。不过,那个男人虽然笑起来好看,却那么沉默,这样的对话还没开始,就该结束了。
18。
有车从小院外颠簸着经过,沿着雪地传来沉重的闷响。嘉羽醒来,看到百叶窗投影在天花板的一端移到另一端。天旋地转,有种宿醉将醒未醒之际的难过,他捂着脑袋,许是睡得太久的缘故。屋里重又恢复静寂,音乐早就停息,只剩一小团幽蓝的指示灯悬在暗处。摸出眼镜戴上,那团光亮立刻收缩成一点,周围的景物也明晰起来。
不知不觉中,记忆开始从心底蔓延开,一段一段过往像电影般投射在漆黑的墙壁上。他们曾经那么喜欢去电影院,早早入场,吃着零食耐心等片头广告次第放完、大灯熄灭。那一刻,九月说,如梦如痴,不知今夕何年,那便是灵魂出窍的样子。嘉羽深以为然,听着耳畔九月的鼻息随着情节的变化而起伏,他的头脑轻飘飘,这便是少了灵魂重量的缘故。
回忆就像一条线,嘉羽觉得,有始有终,蜿蜒曲折,却无法被切断,它忠实于连续的生命形式。就像那些他们一同看过的电影,票据始终小心地放在钱夹里,代表不同的时间地点和各异的情节。纵然已无法获得重生的机会,然而伴随时间深入他的血液,幻化成影院的座椅和九月的发香,展开便是一段生命的过往。
然而有时,回忆又是不可靠的,夹杂了过多自我暗示的成分。嘉羽常常怀疑,那些浮光掠影式的美好是否真正发生过,或者只是自己捏造出的虚空的真实。物是人非,成了无从对质的悬案,否则此刻,他为什么会坐在这间黑屋子里,像等待戈多一样等待九月的出现。
这样的想法令他困顿,就像在美国时那无数不眠之夜,他端坐在房间中央,看着记忆从容不迫地从门缝中爬进来,延伸到脚边。今宵对昨夜,不过是又一次的顾影自怜罢了。独处是这般艰难,所以Melissa说,回到你的老路上去,你属于那里。
门锁响动,尚平推门而入,打开大灯,惨白的光刺中双眼,嘉羽连忙将手遮在面前。
还不起床,晚上还睡不睡了?
起来也无聊,不还是傻等你吃晚饭。
那就赶快起来,请你吃火锅,算是接风宴,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尚平一拍胸脯,还是多年前义薄云天的模样。
今天真幸运,从早到晚蹭吃蹭喝。嘉羽嘀咕了一句。
还有谁请你吃饭了?
等会路上说,给我递杯水先。嘉羽感到喉咙快粘住了。
19。
推开火锅店的门,雾气扑来,眼镜片瞬间白雾一片。大堂人满为患,塞满等座的食客,尚平倒吸一口凉气,说这就叫人为食亡。
嘉羽问,你知道为什么火锅这么受欢迎?
长篇连载 那不勒斯的九月(15)
暖和呗。
现在饭馆都有空调,可没有哪里能火爆成这样的。
那就是自由,羊肉还是白菜,麻辣或者清汤,全部自己说了算,想怎么来就怎么来。
关键在于,你总可以自己控制火候,饿的时候大火滚沸,过后就能小火慢炖。抽支烟,喝杯酒,天南海北地侃大山,话说不完,菜就不凉,这叫细水长流。嘉羽指着最近的一张桌子说。那几个人已经举着筷子聊了很久,桌上的菜被烤得耷拉着脑袋。
酒过三巡,骨子里最后一丝寒气也蒸发得毫无影踪,适才被风吹得僵硬的身体像泡过水的木耳,渐渐舒展开来。酒喝到这个程度是恰到好处,不至于手脚麻木无法端坐,却毕竟是飘飘然,跳出了现实的藩篱。尚平拿着过滤嘴一顿一顿敲着桌子,他说这样能让烟燃得慢些,眼睛在桌上搜寻打火机。
这个打火机怎么一点图案都没有,光溜溜的还以为是地摊货。尚平摸到嘉羽的Zippo,啪一声掀开盖,蓝色的火苗跳出来。
做人要低调,那么张扬干什么,只要用的习惯就成。很多道理都是出国后才明白,没有人分享的时候,做到自得其乐,就没有什么不满足了。有句话叫做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大约就是这个意思了。
问题是不开心的时候,找个人分担总会好一些吧?尚平直直地盯着嘉羽。我太了解你了,在我这你什么也不用藏,也藏不住的。
这顿饭不是给我接风么,咱们只说开心的,别的以后慢慢聊。
要说你还算学业有成,我可真没什么值得高兴的。天天朝九晚五累死累活的,动不动还要加班,工资少得都不好意思说,月月光,不然我早就搬家了。尚平叹口气,举起酒一饮而尽。
对了,你说今天有人请吃饭,很神秘啊。
20。
水汽爬满窗玻璃,细密有致,临近的凝结成水滴,越聚越大,终于承受不住自身的重量,滑了下去。嘉羽发觉自己已想不起早晨梅纹说的话,可能因为当时身体不舒服,又太过拘谨。反倒是对昨天下午,她下车急急跑来的样子印象深刻,披头散发,手捂着嘴,眼神慌张地望着他。
他将事情的前后告诉尚平。随后说,万一我死于那场事故——我是说万一——那你将是第一个得到通知的人,因为你的号码在我的口袋。那你接下来会去通知谁呢?
不知道,能找到的我都会去找,但至少有你父亲和九月。唉,不要说这些不吉利的,被车撞了还没事,说明你小子命大。来来,喝酒喝酒。
酒杯举到一半,嘉羽说,可是连我都找不到九月了,你又去哪里找?
尚平愣在当下,本想问清来龙去脉,看到嘉羽迟滞的表情,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拿过嘉羽的杯子,左手碰右手,接连干下两杯。一抹嘴说道,别人怎么对你,那是别人的事,但兄弟我一直在这儿,你要是跟我见外,别怪我说你拿我不当朋友。
尚平说完将酒杯一推,朝女招待大声嚷道,结账。
街上行人如织,店铺灯火通明,舶来的圣诞节,让人们心甘情愿地顶礼膜拜。情侣们手挽手从商铺里走出,转身进入隔壁的另一间,他们能够如此从街头逛到街尾,再折回来,什么都不买。嘉羽惊讶于同一个节日竟能过出如此的差异,全然不像美国的圣诞购物潮,全国人民涌进商场大肆烧钱,甚至还有人连夜搭帐篷排队抢购。
卖花的小女孩捧着大把玫瑰穿行于人群,路边有恋人旁若无人地亲昵,头戴鹿角的时尚女郎在西餐馆门口圣诞老人的注视下款款走过,每个人都在今夜找寻自己的舞台。
长篇连载 那不勒斯的九月(16)
嘉羽和尚平一路沉默,往回家的方向走着。在一个服装店门口,音箱里正传出Sinead O’Connor的歌,'Streets of London'。她空灵的嗓音配上木吉他,显得干净而平和,嘉羽觉得那里藏着很深的落寞。
H*e you seen the old man/你是否看到那个老人
In the closed…down market/当集市都已经关张
Kicking up the paper ; with his worn out shoes /他穿破的鞋子,踏在零落的废纸上
In his eyes you see no pride/在他眼里你看不到尊严,也看不到人类的高尚
And held loosely at his side/颤巍巍他的手里捏着一张
Yesterday's paper telling yesterday's news/昨天的报纸登着昨天的文章
So how can you tell me you're lonely/所以,你怎能说你孤单忧伤
And say for you that the sun don't shine/还说,看不到自己的太阳
Let me take you by the hand and lead you through the streets of London/让我拉着你的手,走在伦敦街道上
I'll show you something to make you change your mind/你会改变你的颠倒梦想,只要跟我看看刚才的景象。
嘉羽没有去过伦敦,但他有一张好朋友从那里寄来的明信片。雨夜,电话亭矗立在空无一人的Bridge Street上,地砖的边缘散发着凉意,映出背景里大笨钟孤独的身姿。灰白色调中,唯一的交通灯瞪着血红的双眼直盯着他看。收到卡片的那天,他居住的小城也在落雨。
歌声飘散开去,融化在风的尽头。头顶的玻璃幕墙层层叠叠,霓虹在上面扭曲了的形状,发出*的光。嘉羽站在那里,望着服装店门口促销的小姑娘单薄的衣裳,和她不停放在嘴边取暖的冻红的双手。雪花无声落下,慢慢打湿她的长发。
21。
尚平说,可能是记忆太深刻,直到今天,我一听到英文歌,脑子里还是九月的那首。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呢,嘉羽想。大一的暑假,天空高而清澈,云顺着天边划过,一溜烟便不见了踪影。空气中流动着炽热的土腥味,。所有人被强制军训,而军训,似乎永远都是在中度过,因为它既是正规训练内容,又是整肃军纪实施惩罚的最佳手段。他与尚平所在的二连,被一个五短身材的南方兵管着,大鼻子小眼,操一口谁也捉摸不透的普通话。
至今,嘉羽闭上眼睛就能回到那天下午,空旷的训练场,教官的半截身体,趾高气昂地在人阵中穿梭。事情的起因是尚平松垮垮的腰带,教官让他吸紧肚皮,一口气在腰带里插了四个矿泉水瓶,有若干看客忍不住笑出声,于是所有人被株连。
一直站到对面工地也收了工,民工三三两两地蹲坐在马路牙子上,观望这边的风景。教官受到鼓励,开始理论介绍,讲解站军姿的最高境界。嘉羽看到他摇头晃脑地走过面前,小声打报告,教官挥挥手示意不要打断。嘉羽再张口时便没了力气,嘴唇翕动了一下,眼前一黑,瘫了下去。
再睁眼时尚平正在猛掐他的人中。教官心虚,慌张地让尚平送他回宿舍,其余人即刻开赴食堂补充营养。看着大伙像一片蝗虫般奔向食物,尚平笑得很诡异,然后仗义地从腰里拔出一瓶水递给嘉羽,说,演得挺像。
脱离了大部队,忽而得了自由,两人吃完饭,决定四处游荡。但还未到操场中间便开始后悔,四面都是声嘶力竭的军旅歌曲和拉歌的吆喝声,他们看到许多人伸长了脖子,青筋曝出的模样,像一些藤蔓植物纠结在身上,不由得咽了口唾沫。只有远处跑道边的一圈人不那么聒噪,也没人张牙舞爪地指挥,细看去原来是独唱。
长篇连载 那不勒斯的九月(17)
那时天空是绛红色的,小半个月亮爬上东边的树梢,几处星星在闪,忽明忽暗。一位女生站起来,大方地走到中间,像在自我报幕。嘉羽拉着尚平走过去,正听到她说,我想唱首英文歌,是Beatles的老歌'Yesterday',也是我最喜欢的一首。从侧面,嘉羽正看到那女孩子的马尾辫小心翼翼地翘着,鬓角被军帽折磨了一天,稍有凌乱。她理了理刘海儿,还没唱就笑了起来,又很不好意思地低下头,顿了一下才开始。
也许是距离远,她的声音显得很轻,咬字却十分干脆,蜻蜓点水一般,在光和影的边缘悄然晕开。换气时的喘息微弱,下一句娓娓而来,从容而婉转。没有高亢和华丽,始终在舒缓地前进,仿佛清溪落叶,顺流而下,偶然在漩涡里打个转,停留片刻,再优雅地离开。她的嗓音并不甜美,有一种褪了色的哀怨和感伤,嘉羽觉得列侬的歌是无法如奶油蛋糕般发腻的,这样便好。
一曲终了,掌声雷动,女孩儿向大家鞠躬,施施然走了回去,留下一片月朗星稀,和站在圈外呆呆出神的嘉羽和尚平。对于一扇悄然打开的命运之门,嘉羽茫然无觉。
总有些场景,无论是多久的事,回想起来依然仿佛发生在昨天。在漫长艰辛的旅程中,人的身体和意志都会因为时间而被消灭,这些瞬间,却由于长久的回忆而常历常新。
22。
起床已是晌午,嘉羽看到尚平走时留在桌上的字条,说街上饭馆很多,口味各不同,可以随便捡一家解决午饭。嘉羽揉揉肚子,觉得胃里很空,可是一闻到外衣上的火锅味,食欲又被压了下去。他到隔壁洗手间刷牙时,发现雪停了。
天空墨迹未干,却比前一日明快不少,雪地亮晃晃地反射着天光和寒气。街口的风吹过,令指节发麻,嘉羽把刚点着的烟掐灭,用围巾裹住脸,朝火锅店方向走去,这是附近他唯一熟悉的路。经过电器商场的时候,嘉羽决定买一部手机。他在柜台的角落里看到一款处理的机型,花白的屏幕,单薄的铃声搭配蓝色的塑料壳,像是日光直射久了老化的结果,不过他记得九月喜欢蓝色,说不定这样能带来好运。销售小姐耐心地劝他放弃,说这款机器不能换彩铃玩不成彩信,也没法拍照,再说已经停产很久,坏了连配件都没处换。嘉羽把它放在掌心细细把玩,依稀想得起它刚刚上市的时候铺天盖地的广告,招贴画里的女明星笑魇如花。
上大二时,他曾经不断克扣自己的伙食费,攒了很久的钱,欢天喜地去买下这部手机。他记得那天换了三次公车,才找到位于城的东面,传说中最便宜的商店。第二天,九月取出一直没用的新手机,陪他买手机卡。手机是过生日时她父亲的礼物,她固执地留着,说要和嘉羽用连在一起的号码。
在自习教室,他们喜欢让手机站在课桌上,九月的手机通体雪白小巧可人,衬得旁边的搭档呆头傻脑。多年以后,嘉羽发现,这未尝不是一种对姿态的隐喻。
口袋里揣着手机回到小院,似乎进入桃花源,城市所有的喧闹与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