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主凝视六郎,眼中满是爱慕之色,道:“你回去之后,出去赴宴,千万别多喝酒,喝酒伤肝啊。如今天气冷了,你晚上睡觉,可别忘了戴护膝,别被冷风吹着,得了关节痛,你们练武的人,最伤不得膝盖了。”
六郎听了,忍不住心中一酸。自己在家中年纪虽小,却成熟懂事。父亲常年忙于国事,很少顾家,母亲的儿子众多,难以兼顾,一向认为自己是个省心的孩子。她见四郎和小七毛毛躁躁的,便把心思全用在了他们身上。兄弟当中,自己又最细心容让,所以往往是自己照顾兄弟们多些。骨肉至亲,无需礼尚往来,久而久之,大家习惯成自然,逐渐忽略了一个事实,就是自己其实也需要旁人的照顾。今日这些话,虽是琐碎小事,其实很少有人跟他说过,郡主病的快要死了,却仍然念念不忘,这其中的深情,细细体会起来,却是动人心魄。
他痴痴的看着郡主,心中柔情涌动,微笑道:“你放心吧,我都记住了。”
郡主眼光又转到他的额头伤处,心中怜惜,对八王十分恼怒,怒道:“王兄,他怎么能随便打人呢?他该给你陪个不是才对。你的武功比他强,你怎么能由着他欺负呢?你答应我,以后不许再让他欺负你。”
六郎听她说话幼稚,心中苦笑,脸上微笑,道:“你放心!我不会让人欺负的。”他站起身来,道:“郡主,你多多保重,我走了。”
郡主眼光飘向窗外,忽然低呼一声,道:“下雨了。延昭哥哥,你到那边柜子上,把我那套雨衣雨帽拿下来,还有那双木屐。等下你穿着出去,千万别被淋湿了,冻病了。”六郎瞧向窗外,见那雨滴细微之极,他大风大浪里闯惯了的,哪里把这个放在心上,微笑道:“不用麻烦了。”郡主急道:“不行。你头上有伤,等下感染了风寒,那怎么得了?你一定要穿上再走。”六郎心中有事,见郡主婆婆妈妈,十分不耐,但顾念郡主病重,不愿违拗其意,只好搬了一只凳子,放在高高的落地紫檀大衣柜下,踩上凳子,将柜子最顶端的一套精致的雨衣雨帽拿了下来。郡主不放心,定要他穿好了才走。六郎无奈,只好一件件穿了,弄了半天,扎束停当。对郡主微笑道:“我走了。”郡主枕上细细打量着他,依依不舍,叮嘱道:“你明天再来瞧我。”六郎微笑点头,开门出去。
他走到廊檐之下,心中平空压了一座大山。从前他只背负着自己那一份绝望凄凉,今日得知郡主柔弱,她的那一份绝望凄凉,自然也义无反顾的压向了自己。这两座大山几乎压的他脊骨根根断绝。郡主病重,且全心依赖自己,自己今后稍有行差踏错,身上就系了一条人命!他解下雨衣雨帽,拎在手中凝视了一下,忍不住苦笑一声,心想:“郡主好细心,连雨衣都给我准备好了,可我杨六郎能不能生出这八王府,还不知道呢!”
他知八王这类极权人物,看重权威比性命还重。自己平时再得他喜欢,再是他的得力助手,也是奴才。一旦跨越底线,触颜违命,他们也是绝不容情。倘若自己坚持不答应与郡主私奔的要求,仍然命悬一线!从前自己了无牵挂,一心求死。可如今答应了郡主,要天天过来陪她。倘若自己一死,她明天不见了自己,只道自己言而无信,必会忧急攻心,毫无悬念的死去。这是自己在她出嫁前给她的最后承诺,定当给她办到。可是天威难测,生死操于人手,事情也不是自己所能掌控,如今唯有走一步,算一步了。自己曾向郡主承诺过,“万事有我!”,可是自己难道真有三头六臂,铜皮铁骨,可以抵挡住这无穷无尽的内外夹逼,重重压迫吗?他头上失血过多,疼得整个脑颅如要炸开,四肢酸软,眼前发黑,浑身虚汗,恨不得一头栽倒在地,永远也不起身。当下强自撑持,仍将雨衣雨帽挂在廊下,轻身冒雨走出温悦斋。
他一出温悦斋,迎面两个侍卫迎了过来,神色阴冷,眼光凶狠,齐声道:“六少爷,王爷请你到偏厅议事。”说着不待六郎答话,立刻一人抓住他一只胳膊,半押半拽,拖着他急速前行。六郎心中忍不住连连苦笑,心想:“王爷怕我偷跑,居然派了两个侍卫前来抓我。看来他今天是铁了心不饶我了!”当下加快脚步,跟上那两个侍卫的步伐,不多时就到了八王日常起居的凤停轩外。两个侍卫停住脚步,守住向外的通道,防他逃跑。六郎整了整衣服,迈步走进轩内。只见八王已经换了便服,脸色阴沉,正倚在一张睡榻上看书。身旁方几上,赦然摆着他的御赐金锏,上面还沾了自己的血迹,触目惊心。六郎深吸一口气,镇定心神,走上前去,跪下磕头。
原来八王自从六郎抱走郡主之后,越想越气。心想皇上硬拆鸳鸯,六郎就这样顺从,自己只不过要他和心爱的女人长相厮守,还是为了他好,他却坚决抗命,真是势力小人,莫为此甚!枉自己平时将他当作子侄看待,有求必应,如今自己只命他做一件事,他就贪图安乐享受,坚决不做!倘若自己就此饶了他,旁人还道是自己怕了他,此后威信扫地,落人笑柄,还是小事,最主要的,自己这一口气如何咽得下。因此将昔日情谊全部抛开,下定决心,决不饶他!想到他有可能偷跑,就派了两个侍卫去看牢他。这时见他进来,把书抛开,又将金锏拿在手中,眼露寒光,向他上下打量,冷笑道:“杨延昭,刚才我手下留情,是为了让你临死再见郡主一面,可不是饶你性命,明白吗?”
六郎磕头道:“多谢王爷恩典。”他抬起头来,见八王神情决绝,心中也不禁战栗,眼光一转,忽然怔了一怔。却见八王的一只右手,又红又肿,上面敷了冰块。八王眉头微蹙,显得十分难过。记得刚才在前厅,他用金锏打自己时,手还好好的,何以一转眼功夫,就被伤成这样?他是这府里的主子,又有谁那么大胆,敢去伤他?六郎疑惑不解,心思电转,已经猜出个大概。心想必是当金锏下落之时,八王手腕微偏,这一锏没有落在自己的天灵盖上,而是落到了自己肩头。自己当时听到郡主呼声,心情激荡,忘了收束内力,肩头产生反弹之力,将这一锏的劲力,全数反弹到八王的手上。八王不会武艺,却是承受不住。六郎是练武的人,熟知这些内劲使用,一猜便猜着了。八王却不理解,他见自己的手没来由的忽然肿了起来,十分疼痛,不知是被自己金锏之力所伤,还道是得了怪病,已经请了大夫,敷了冰块。
六郎想明白事情经过,心中愧疚。他想八王对杨家有恩,对自己也十分爱护,自己不该一时疏忽,害他吃了苦头。他是养尊处优的王爷,如何受得了这样痛楚?他当下膝行几步,来到八王面前,伸手按在他伤手的筋络处,帮他推宫过血。八王本想将他搡开,喝斥一顿,不料被他推了几下,便觉十分受用,疼痛大减,当下忍住不言,任由他推拿。过不多时,八王经络畅通,血脉流动,红肿渐消,疼痛已若有若无。
六郎微微一笑,将手收回,再膝行退后几步,低头跪听吩咐。八王见他神色镇定,显得有恃无恐,怒火又被激起,把脸一沉,怒道:“杨延昭,你别以为你讨乖卖巧,本王就会心软饶你!没这么便宜的事!看在郡主面上,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两条路,选吧!”
3
六郎早料到他有此一问,想到郡主婚期在即,郡主病重,八王以死相逼,四哥失了大印,种种的煎熬难堪,忍不住悲从中来,抽抽噎噎的哭了起来。他一开哭,触动伤感,竟是难以断绝,眼泪纷纷而下,鼻涕齐流,前胸湿了一片。
八王跟他相处日久,见惯了他微笑应对,并不知道他还会哭。见状大出意料,冷笑道:“杨延昭,演戏啊?没用!本王这一生只敬重英雄好汉,可不喜欢孬种!你以为你这样,本王就会饶你,简直是痴心妄想!”
六郎伸袖子拭泪,道:“延昭只是心中难过,情不自禁,请王爷恕罪!”
八王心想他在前厅之时,那样坦然赴死,原来是恃宠而骄,算准了自己不会动手!后见自己真的动手,这才露出真面目来,原来也不过是个贪生怕死的小人。不由心中又多了三分轻蔑,三分憎厌。有意要戏弄他一下,微笑道:“你不是不怕死吗?怎么又会难过了?”
六郎眼泪不断流下,抽抽噎噎的道:“王爷待延昭恩重如山,延昭不但没报答您一点半滴,反而惹您生这么大的气,被您打死,也是罪有应得,没有什么可难过的。”他顿了一顿,又道:“延昭伤心,是为王爷难过。”
八王哈哈一笑,脸上却毫无笑意,伸手从几上取过茶杯,啜了一口,淡淡道:“你说本王打死你,心中会觉得难过?你多虑了,本王高兴的很。”
六郎抽抽噎噎的道:“王爷打死延昭,就象捏死一只蚂蚁,怎会难过?可郡主是由王爷一手养大,如今又被王爷亲手所杀,难道王爷不觉得难过吗?”
八王听了大怒,把茶杯重重往几上一顿,杯中茶泼了出来,溅在脚下织花羊毛地毯上,怒道:“你胡说八道什么?”
六郎怯怯的看了他一眼,忙又低下头去,抽抽噎噎的道:“郡主病的快要死了,延昭答应过郡主,要天天过来陪她。倘若王爷打死延昭,郡主见不到我,只道我食言背信,因此恨怨交加,必将病重难治,倘若有个闪失,难道不等于是王爷所杀吗?”
八王听他反咬一口,气得胸膛差点爆裂,重重一拍方几。那方几在塌上连连摇晃,差点翻到地上。只听八王怒喝道:“好一张利口啊!原来郡主不是你害的,反而是本王所害!”他站起身来,走到六郎面前,指着他的鼻子,厉声道:“你当着本王的面,还敢颠倒黑白,混淆是非!好大的胆子!”
六郎泪眼红肿,怯怯的看了他一眼,道:“延昭该死,王爷请息怒!”他又看向地下,道:“郡主如今病重,确是延昭害她。可是倘若延昭天天过来看她,她仍有可救,也是实情。王爷明知郡主可救,却见死不救。虽非王爷亲手杀她,又与王爷亲手杀她何异呢?”
八王听他说得有理,气得在厅中来回踱了几步,心想,这个杨六郎,自己从前还是小瞧他了,原来口才也这样了得,一下便抓住自己的要害命门。倘若自己一意孤行,确是如他所说,必将伤了郡主性命。但若就此放他,被他玩得团团乱转,实在心有不甘。他眼光闪烁,神色不定,一时左右为难。
六郎偷窥他的神色,知道他已经心动,现在所缺的唯有一个台阶而已。这个台阶还是需要自己奉送的。他忙膝行两步,上前拉住八王的衣袖,抬头哀求道:“王爷!延昭伏待您这么多年,什么时候违拗过您半点啊?求您念在这多年的情份上,饶我一命吧。王爷,求您开恩啊!”
他这几句话情意恳切,十分动情。八王听他提起多年的情份,心中一动,忽然想起,刚才他还曾细意的伺候过自己,为自己减轻痛楚,不由心软。低头看他,只见他脸色苍白,满脸泪痕,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心中又是一软。此时再要杀他,有点下不了手。当下“哼”了一声,袖子一甩,把他的手摔掉,回到榻上坐了,脸色一沉,道:“我就看在郡主面上,今日和你马马虎虎。从明天起,你天天过来侍候郡主,如果郡主有个闪失,你小心点!”
六郎听了这话,知道今天终于死里逃生,松了口气。他忙敲钉转脚,巩固一下,趁势磕下头去,道:“延昭多谢王爷不杀之恩!”磕头起身,躬身倒退几步,转身向门外就走。
他还未出门,忽听八王大喝一声:“站住!”六郎知道事情有变,只得把身子顿住,回过身来。却见八王几步走到六郎面前,眼光冷冷的从他脸上掠过。六郎忙挤出一个笑容,只见他怒道:“杨延昭,本王差点给你绕进去了。你不要和郡主出城,本王也不勉强你了。你要活命,本王也饶你了!你要天天来陪郡主,本王又答应你了。什么事情,都按你的意思办了!天下有这么便宜的事?”
六郎不料他这么快就醒悟过来,吓了一跳,怯怯的看了他一眼,陪笑道:“王爷,这是因为您心疼郡主啊。郡主身子要紧,您要杀延昭,就象捏死一只蚂蚁一样,只要您高兴,什么时候都可以啊,也不急在这一时三刻呀。”
八王怒“哼”一声,冷笑着瞄了他一眼,道:“好口才呀!”眼光长时间的在他脸上搜寻,默然不语。六郎知道他虽心有不甘,但最终仍会顾念郡主重病,放自己一马,心中十分坦然,但面子还是要给他的。因此忙装出一副害怕的样子,身子微微颤抖,眼睛看着自己的脚尖。他额头受伤,本是草草包扎,这时候连连磕头,伤口重新迸裂,鲜血不断从包头的衣襟上渗出来。加上失血过多,脸色惨白如纸,泪痕未干,看上去要多可怜有多可怜,到也十分逼真。八王研究他良久,猜不透他到底是装的还是真的,当下喝命赵如意进来,吩咐道:“叫个大夫过来,给六少爷止止血。”
六郎听了这话,知道他的气终究已消了大半了,一颗悬着的心这才落在实处。他本素性宽容,感念八王对杨家有恩,因此今日虽然见他大发脾气,以死相逼,心中并无一丝一毫怨怼之心。他失血过多,这一天又饱受惊吓,羞辱,只觉虚弱无力,眼前阵阵发黑,全凭一股毅力苦苦撑持,此时心中一宽,忽觉天旋地转,一跤向下摔去,身子还未落地,人事已经不知。
六郎饱受煎熬,他的哥哥四郎却并不知道,他此时完全沉浸在自己绝望的深渊之中。出了天波府,他就走进天雪湖畔一家破烂的小酒馆坐了下来,要了一壶酒,独斟独饮。起初他只是一杯一杯的饮,渐渐的变成一壶一壶的喝。酒水从嘴角淋漓而下,滴在衣襟上。时光流转,光影变幻。渐渐的人已微醺,浑身涨热起来。他脱了一件衣服,凭栏向天雪湖远眺,只见温柔的群山连绵不尽,象个温柔的母亲,饱含忧愁的俯瞰着脆弱孤独的儿子。而湖水平静无波,却又象冷酷无情的父亲,拒绝洗涤这人世间的一切催肝裂肺的悲痛。
人常说:“举杯消愁愁更愁”,古人的智慧结晶果然不容小觑。四郎虽然人已半醉,脑子晕眩兴奋,但缠扎在心底深处那解不开,拉不出,切不掉的绝望,却仍在不停的折磨着他的灵魂,仿佛要张开血盆大口,把他的全身都吞进肚中。带兵打仗原是他自幼的梦想,即使当他奔去绿柳庄救人的那一刻,他也认为自己只是时运不济,仍有卷土重来的一日。可是今天早上,杨业的每一句话,都象一颗又深又锋厉的巨钉,牢牢钉在他流血的心上。
“老四!你醒醒吧!你看看你,好象多么委屈,多么不甘!在战场上,只问结果,不问过程,你丢了大印,就已经失职了,你知道吗?”
“老四!兵者,诡道也。你根本就不配当飞虎营的统领!”
“ 在战场上,你的一念之仁,很可能就葬送了全营将士的性命,你知不知道?”
“迷于五色!惑于五声!任性妄为!你的性子,根本就不适合为将!”
“千万士兵性命,岂能任你糟蹋。爹从前拗不过你,让你到军营里厮混,是爹害了你啊!”
这是他的父亲,这是他的统领,对他的考语。至亲莫如父亲了解他,至威莫如统领熟悉他,在他最难过最绝望的一天,父亲仍然忍不住将这些话说出来,难道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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