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了多时,只见前边人头耸涌,原来已经到了乡镇交界处的一个大集市,白石集。每逢初一,十五,这里便会聚集人流,摆放新鲜的蔬菜,瓜果,刺绣,竹篮,丝绸,棉鞋等等货品,供行人挑选购买。还有扎草人的,打鼓的,卖唱的,声音嘈杂,热闹非凡,竟比过节日还要喜庆。四郎和六郎相视一笑,一起翻身下马,小心奕奕,牵马而行,生怕冲撞了老人小孩。六郎随意观赏,怱然在一个地摊上看到一只绣花荷包,十分精致秀美,心中一动,便蹲下身子拿起来翻看。
四郎问道:“这个荷包多少钱?”
摊主道:“原价一两银子,公子若是诚心想买,只算你半价,五钱银子。”
四郎掏出五钱银子,拿了荷包就走。六郎脸上一红,忙追上哥哥,拉住他的袖子,踌躇道:“这。。。这不太好吧。”
四郎大笑,搭住他的肩膀,道:“什么不太好?你抹不开面子,我替你去送给郡主,如何?”
六郎听说,脸上的红便洇开去,象抹了胭脂一样了,嗫嚅道:“他们家金玉满堂,送这个东西过去,她如何看得上眼?若是她嫌我轻慢于她,反而恼了,那怎么办呢?”
四郎笑得差点呛死了,他猛咳了两声,道:“六弟,六弟,你太可爱了吧?放心吧!只要是我六弟送的,就是一根草绳,郡主也会当作无价之宝的。”
两人正在取笑,怱听铁蹄敲地之声,疾如骤鼓,密如惊雨,倏忽袭来,人人心中为之猛震。两人忙抬头看去,却见一队马队,扬鞭疾驰,马蹄卷起漫天烟尘,犹如一团乌云,眨眼之间到了近前。人们纷纷惊叫闪避,只一瞬功夫,就有十数个地摊被马蹄踏翻,丝瓜和菜叶齐飞,鸡蛋和红柿一色,漫天缤纷彩雨,蔚为奇观。四郎将手护在六郎身前,刚刚向旁一闪,一只马蹄已是从他胸前跨过。那马骨格魁伟,精神壮健,一看就是稀世良种,只听它扬声长嘶,两个前蹄登在空中,犹如怒龙舞爪,怪兽腾空,更不停留,向着一个头发花白,动作迟缓的老婆婆前胸踏了过去,眼看倾刻之间,这老婆婆就要被马践踏如泥。周围人群齐声惊呼,呼声恐怖之极。有的人已紧闭双眼,不忍再看。
电光火石之间,怱见一个黑影一闪,一人已挡在那老太太身前,却是一个二十余岁的少年。此时那马前蹄距那少年胸部已不到一尺,借着高空飞落之势,只要一踏实了,不但那少年会立即肠穿肚烂,而他死后身子后跌的猛烈后劲,仍会将那老太太压死,造成一马伤两命的人伦惨剧。周围人群的惊呼之声,已经是刺耳穿云。
这在千均一发之际,挺身救人之人,正是杨四郎。当此形势,他已经来不及带那老婆婆离开,只得劲运手臂,挥右臂在胸前一挡。只听一声长嘶,两只铁包蹄已经落在四郎手臂之上。挟人马之重,这一落之力何止千斤,刹那之间,四郎脸色惨白如纸,额头冷汗颗颗迸出,右手垂下,已不能举。他剧疼中不忘左臂轻振,将老婆婆推到人群之中。四郎难受,那马也不好过,它前蹄被一股巨力一撞,蹄筋扭曲,立足不稳,差点整个向后翻倒。幸好它神骏非凡,纵声长嘶,双蹄向旁边踩落,总算拿稳了势子。它这一翻腾,马上乘客也被折腾的够呛,身子剧晃,差点从马上摔下,那乘客勃然大怒,右手一伸,将一条烂银倒钩鞭抽到手中,定睛看去,正碰到四郎愤怒的眼光。原来大家都是老相识,这乘客正是潘太师的二公子潘豹。
潘豹这一气非同小可,脸色顿时青如铁板,阴森森的喝道:“好狗不挡路!”“刷”地一鞭,向杨四郎头上劈去。四郎见那鞭长满倒钩,只要给沾上了,拿鞭人向回一拖,立刻会拖下几块肉来。他识得厉害,向旁一闪,那鞭子势挟劲风,从他肩旁掠过,潘豹手腕一抖,长鞭迂回,正要再施杀手,怱然斜刺里一条牛皮马鞭伸出,将烂银鞭缠住,那马鞭虽然细软,但力量使的恰到好处,回拉旁带,将烂银鞭的攻势全部消解。
只听银铃声响,一只骏马“得得”赶上前来。马上之人身穿青衣,腰束玉带,说不尽的倜傥*,却是潘小雨。他将马鞭收回,斜视四郎一眼,神色甚是不耐,冷冷的道:“哥哥,踏勘地形要紧,别多事罢。”一拎马缰,纵马便行。潘豹怒“哼”一声,神态嚣张跋扈,手指四郎,道:“算你小子走运!”催马跟上。
四郎几乎气炸了胸肺,心想光天化日之下,你们仗势横冲,将百姓的财产全部损毁,也就罢了,更可恶的是还草菅人命,要不是我刚好在此,岂不是又有一条冤魂要去地府报道。你们竟然还如此蛮横泼辣,难道天子脚下,王法真的形同虚设吗?他怒喝一声:“站住!”正要抢上去说个明白,手臂被人猛力一扯,身子不由自主跌入人群。四郎见拉自己的却是六郎,更加恼怒,喝道:“六弟,你别管我!”六郎道:“爹娘吩咐,比武之前,别横生枝节。”四郎怒道:“你没看见吗?他们在青天白日之下,践踏人命,真是穷凶极恶。不许拦我!”六郎手上加劲,牢牢按住哥哥臂弯的清冷渊,死不放手,道:“你不听爹娘吩咐,就是不孝。”四郎用力挣扎,无奈他右臂受伤,提不起力气,左臂又给六郎按住了,半身酸软,竟然挣不脱。他无计可施,向地下重重啐了一口,骂道:“衣冠禽兽!”
潘小雨催马正行,听了此言,勒马回身,脸色一沉,目光冷硬,从四郎脸上掠过,傲然道:“这里是潘太师马队,挡路者死!四公子,大家都是世交,今日我不和你计较,请你自重!”说着又瞥了四郎一眼,甚有嘲笑轻蔑之意,仿佛是在说,你杨四郎敢奈我何?
四郎见他原来假意殷勤,一失了统领之位,立刻原形毕露,露出潘家人狠毒阴鸷的本色来,气撞胸膛,便要冲上去将他揪下马来,狠狠打一场架,无奈身子被六郎牢牢抱住了,犹如一个铁箍,实在脱不开身。他灵机一动,右脚后飞,踢起地上两颗石子,同时向潘家兄弟两匹坐骑的小腿射去。石子虽小,但已挟了四郎内劲,竟是势挟劲风。这一招却是战场上常用的“射人先射马”,潘家兄弟虽都身有武功,但那石子,贴地直飞,来势如电,相距又远,竟来不及出招挡避,只听“扑”“扑”两声,打个正着,两马长声痛嘶,身子人立而起,东蹿西跳,小腿已经见血。
潘豹骑术甚精,猛勒缰绳,身子紧贴马背,还可勉强坐住。潘小雨却惊叫一声,身子连晃,从马上倒跌下来,重重落在地上。一身上等丝质长袍,立刻滚满黄土,而梳得水油光亮的头发,也全被沙尘淹没。六郎见状,吃了一惊,心想潘小雨素来爱惜容颜,如此当众出丑,心中想必会难过懊丧之极。而潘家人若因此恼羞成怒,恐怕还会迁怒于白石集的无辜百姓。他不及多想,下意识的匆匆跑了过去,将潘小雨扶起,忙着帮他拍打身上灰尘。口中连连道歉道:“潘少爷,真对不起,你没事吧?”
潘小雨瞪了他一眼,伸手将他推开,他一向养尊处优,在众目睽睽之下出丑,这还是第一次,又羞又恼,差点要哭了出来。骂六郎道:“滚开!”回身去找马鞭。六郎先望见了,忙俯身去拾起来,递到他手中,满脸歉然之色。
四郎在远处看见自己弟弟如此不分青红皂白的去做滥好人,恨不得将他一把揪回,狠狠训斥一顿。但他不愿在众人面前和兄弟反目,差点把拳头握碎了,才控制自己没冲过去。
正当四郎和潘豹同时怒火填膺,一个在决定是否冲去挥拳,一个在决定是否冲回扬鞭之时,怱听一阵悠扬而有韵律的铃声传来,恍若天籁传音,优雅动听,详和平静,竟是在中土罕闻。众人不由自主,向那发声处望去。这一望之下,四处惊噫赞叹之声,此起彼伏,嗡嗡不绝。只见一个少女披着一件大红斗蓬,缓缓牵马行来。那马浑身漆黑如墨,更无一点杂毛。六郎识得那是西域罕见的良种,名唤墨玉,不但疾驰如飞,赶超赤兔,更有超长的耐力。就是以大宋的地饶物富,也很难找到可以匹敌的坐骑。这少女的大红斗蓬是雪纱面料,华贵轻盈,脖领处翻出雪白的貂毛,色泽如雪,即使富商显宦,要选用这样一件既珍贵又优美的斗蓬,也是十分为难。但所有这些,一映衬在那少女身旁,却无不顿失神彩。一瞬之间,围观众人几乎都错疑是瑶池仙台上的九天玄女,翩然下凡。什么剑拔弩张,什么是非恩仇,全部忘到九宵云外,只是呆呆的对着那少女注视,心中充满了惊赏,赞叹,艳羡,感激种种感情,眼眶瞪的酸痛,却不敢眨眼,生怕一眨眼后,就会少看了一眼这人间绝艳,世上至美的场景了。
四郎一时之间,也忘了刚才的争斗,呆在当地。但是他的心情却比别人不同,因为这个少女,就是他曾经穷追不舍,甚至为她挨了二十下军棍的梦中情人,那个在天雪湖的黑衣少女。他曾在梦中重见香魂数次,只是音容模糊,每次都难以看清。这时乍然相逢,玉颜依旧,丰姿依然,怎不令他心旌神摇,激动不能自已?眼见那少女在他身前远处经过,越行越远,连背影淹没在人群之中。突然之间,他热血上涌,头脑发热,竟是管不住自己,拔足追去。他眼睛被那少女牢牢吸住,无暇留意脚下,不免又踢翻了几个菜摊,引起责骂之声。这一次那少女只在人群中缓步而行,并未狂奔,四郎只几个起落,便奔到那少女身前,回过身来,痴痴向那少女注视,竟是浑然忘我。六郎在远处看了哥哥的呆样,又好笑又好气,跺了跺脚,心想他如此无礼,若不吃一个耳光,绝对算是走运。
那少女微微一笑,一双流光溢彩的眸子,向四郎脸上一转,问道:“这位公子有何指教?”声音娇柔婉转,犹如空谷莺郦,兰溪筝唱,听入耳中,只觉全身毛孔都是说不出的舒服受用,烦恼尽消,疲累全无。 四郎这才回过神来,吃了一惊。他家教极严,刚才自己这种态度要是给杨业见到了,立刻便会是一顿棍棒。但就算杨业不在,自己当着众人,如此放浪形骸,也是一件非常令人羞愧的事情。但即使他毫不在乎旁人的感受,那少女想必也是极为不悦,认为自己是个举止不端的恶徒了。这可是他最最不想造成的后果。倾刻之间,他也是手心淌汗,连腮带耳涨的通红,头脑发晕,不知该说什么,呐呐的道:“姑娘,对。。。对不起。。。请问。。。请问这里向红水坡怎么走?”
那少女抿嘴一笑,眼睛里闪着调皮之色,道:“小女子是外地人,公子问得不巧了。听公子的口音,好象是正宗本地人,红水坡是本地名胜,难道公子还要问我吗?”
那少女语带双关,一下拆穿了四郎的慌言。四郎听了,只恨寻不到一个地缝钻下,一时找不到话来解释,只得结结巴巴的道:“对不起。。。谢谢。。。谢谢。”
那少女忍不住掩口一笑,道:“那么可否请公子让路呢?”
四郎吓了一跳,急急向旁边闪去,虽然色胆包天,却再也不敢看向那个少女,眼光垂向地下。
那少女牵马从他身旁行过,斗蓬迎风,一阵如兰似麝的幽香冲入四郎鼻端,甜腻醉人。四郎只觉臂上血管根根怒涨,再也忍不住,仍抬头向那少女望去,可惜看到的却只是一个红色的背影。他虽冲动大胆,但也知道,如果再冲上去,那就百分之百要被当作是无行少年了。牙关紧咬,忍住不动。
这时六郎也急赶而至,牢牢抓住哥哥胳膊,怕他再出洋相。四郎眼见那少女越行越远,越行越远,心也越来越沉,好象天地之间,只剩下自己一个孤单渺小的人影,凄凉无助,再无生存的愿望。
四郎正在心中失落酸楚之时,那少女斗蓬一动,却又回转身来,兜转马头,走到四郎面前。四郎大喜,正想措词寒暄,那少女先双手胸前一抱,微笑道:“杨公子即将荣登飞虎营统领宝座,前程不可限量,小女子先行恭贺了。”
四郎一愕,问道:“你认识我?”
那少女得意一笑,道:“杨四公子在汴梁城中,雄姿英发,意气风发,力抗当朝国舅,连皇上都容让三分。飞虎营夺印一事,早就传得沸沸扬扬,满城皆知。小女子景仰风采已久,怎会不识?”
四郎有点得意,又有点腼腆,抱拳道:“在下多谢姑娘盛意。若蒙不弃,请到舍下喝一杯茶如何?”六郎看他太过直接,恐那少女多疑,皱了皱眉,拉住他袖子扯了扯。
那少女抿嘴一笑,眼光一溜,在四郎脸上掠过,甚有取笑之态。道:“萍水相逢,怎好打扰?四公子是名门之后,在汴梁城中无人不晓,难道就不怕人误以为是登徒浪子吗?”
四郎原来见她态度甚和,本以为她有意与自己结交,大胆冒失相邀,不想反被她捉着空子取笑一番,一时间又羞又窘,答不出话来。六郎在旁见他太过丢人,忙将他推开少许,向那少女含笑拱手道:“姑娘,我哥哥刚喝了点酒,身子不适,胡言乱语,请姑娘大量包涵,千万别见怪。”
那少女凝视四郎窘态,心里比什么都欢喜,也是双手一拱,笑道:“小女子祝四公子旗开得胜,马到功成。”一甩斗蓬,身姿优雅的转过身子,再向前行。但她行不多时,却又回过头来,向四郎微笑,眼神里竟象饱含着浓浓深情,殷殷期待,四郎看了,心中也说不出是酸是甜,是恨是爱,一时之间,百般滋味,涌上心头。
六郎急忙把四郎扯开,又是好笑,又是责怪,道:“四哥,你这回把脸丢大了,爹娘知道,必定重责。”
四郎和那少女一番对答,觉得她仿佛对自己有情,又仿佛十分无情,实在捉摸不透,此次一别,茫茫人海,却到哪里再见?心中患得患失,惆怅郁闷,哪里有心思去听六郎说话?口中漫应一声,又在沉思。
六郎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见他全无反应,便推了他一把,忍笑道:“没想到我这个眼高于顶的四哥,有朝一日,也会为情所困。四哥放心,你一向照顾小弟,今天小弟一定帮你这个忙。”
四郎听他口气中信心十足,倒是一怔,半信半疑,问道:“你敢去追?”
六郎好笑道:“四哥,你怎么了?我们是大家子弟,家教森严。这样当街去追陌生女子,给人传出去,还要做人不要?要查那位姑娘的落脚之处,又何用去追?我瞧这位姑娘行走的方向,是去汴梁城。这位姑娘衣着华贵逼人,必定不会在小的客栈落脚。更何况她所牵的坐骑,是千里挑一的名驹,一定非常爱惜,需要特制的马槽及精选的饲料。全汴梁城中,有这样规模配备的客栈只有两家,叫个人到这两家的马棚里去问一问,有没有一匹墨玉,不就知道这位姑娘的落脚之处了吗?”
四郎如梦初醒,其实这法子十分简单,以四郎的聪明,早就该想到了。只是他当时情迷意乱,竟是无从思考。所以人常说色是一把杀人不见血的利刃,却也不是虚言。当下二人回头牵了马,四下一望,潘家马队早走得无影无踪了。二人也便牵马出集,重新上马赶路。四郎心中怔忡,低头沉思,那少女的一颦一笑,在心头连转了几转,竟是挥之不去。
行了多时,六郎怱道:“四哥,你觉得奇怪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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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郎鼻子里“哼”了一声,道:“这有什么奇怪?我来告诉你,前天他是既得利益者的假仁假义,今天是失败者的鼠肚鸡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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