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值得他信赖么?在政变后的第一次军管委员会会议上,齐亚将军浑身发抖,这不难理解——与会者中,假如任何一个两星以上的将军是他看走了眼的,后果都将无法想象。这些将军们想从他这儿得到什么,他们想要他为这个国家做些什么,他心里没谱。他们像演习般轻松就完成了政变,但他并不能因此就确信他们真的忠于自己。哪只猫敢于冒头,他一定要杀无赦。 。 想看书来
爆炸芒果 第二章(4)
齐亚将军结婚时还在装甲兵部队任职。当时他还是个处男。新婚之夜,他的一位叔父把他拉过一边,悄声跟他讲了一句波斯谚语:“杀猫须趁早。”说罢,淫笑着捏捏他的肩膀,把他推进了新房。未来的第一夫人已等在床上,看上去俨如丝绸层层包裹着的一个大包袱那样堆在那儿。齐亚对波斯谚语一无所知,当晚也杀猫未果。
“你换一身舒适点儿的衣服好不好?”齐亚将军说,伸手去拉她的红绸衣。“这就够舒服的了。”她说。把他的手扒开,翻身径自睡去。
新婚之夜的受挫,齐亚知道,只怪自己的权威还没完全树立。时隔二十三年后,在那个政变之夜后,他明白了那句谚语的含义。他恨不得杀掉这只猫,把自己的大旗树在它的坟头。他只是拿不准该如何动手。“真主助我”,他在心里念叨着,走进了会议室。政变后的第一次会议,包括海军司令和空军司令在内的八位将领,围坐在总部会议室的桌前。勤务兵们牢记这次会议的重要历史意义,慷慨地喷洒了大量玫瑰味儿的空气清新剂,弄得会议室就像一口刚刚密闭上的棺材。参谋长伯格少将——不知为何突然喷嚏不止——坐在桌子一角,用一张白手巾捂着鼻子,准备一字不漏地记录会议发言。与会者每人面前摆着一份议程,夹在绿皮文件夹里,文件夹封面上有凸烫的图案,两把金光闪闪的军刀捧着一弯新月。齐亚将军留意到,虽然在他进来时八位将军都齐刷刷地起立向他敬礼,却都在他还没落座之前便坐下了,身子还不安地扭来扭去。还没等他宣布会议开始,海军司令抢先开口了:“我要求把如下事实记录在案:我是在政变开始之后才得到通知的……”
参谋长压抑的喷嚏声分散了大家的注意,齐亚将军抓住这宝贵的片刻想好了开场白。他和蔼地盯着海军司令,语气温和地开言道:“我们当然会听取你的抗议,当然也需要你对我们业已开始的行动提供指导意见。但是,这是我们不流一滴血便拯救了国家之后的第一次会议,何不先来诵读一段《可兰经》?愿真主为我们付出的所有努力赐予神示。”
众人一时不知所措,身子扭动得更厉害了。他们都是穆斯林,而且知道他们的这位首领信教。他们中有些人在跟他电话交谈时甚至还戏称他为“毛拉”。但会议就是会议,把治理国家跟宗教混为一谈,这让他们实在无法理解。他们在长达四分之一个世纪的军旅生涯中练就了一身本事,什么样的任务都难不倒他们:他们可以用五种语言致祝酒词;他们可以率队跟世界上任何一支最棒的军队进行联合演习;如果愿意,脱下军装后他们可以从事外交工作或去管理某所大学。但此时此刻,所有这些本事、所有的逃生技能都不够用了。他们不知道怎样对首领诵读《可兰经》的要求说“不”。他们就这么在座椅上扭来扭去,只觉得玫瑰花的香味越来越浓,浓得闷人。
齐亚将军从文件夹里取出一本薄薄的洋红色《可兰经》,戴上老花镜,开始诵读。将军们虔诚地低下头,默默听着;一些人把双手放在大腿上,琢磨着接下来的非宗教事务又该如何面对。
不到三分钟,诵读便告结束。齐亚将军的声音低沉喑哑,但这是读经不是唱歌,再难听的声音也得忍受。读完后,他把经书递给坐在他左边的一位将军。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爆炸芒果 第二章(5)
“阿克塔将军英语很好,我想请他为那些不懂*语的人用英文再诵读一遍。”
废话,海军司令在心里嘀咕。这儿没人不懂*语。
阿克塔将军犹犹豫豫地开始了:“我以上帝的名义,最最神圣的、仁慈的上帝的名义……”在他诵读的过程中,齐亚将军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诵读完毕,他一把抓过经书,朝着众人扬了扬。
“诸位对我刚刚读的这一段有何高见?”一片沉默。伯格少将擤鼻涕的声音格外刺耳。“怎么啦,说话呀!”齐亚将军的声音提高了八度。末了,“说话”的命令还是由他自己来完成:“在*文里,这里说的是‘以真主的名义’。它可没说以上帝的名义,没说以诸神的名义,没说以任何神祗的名义。它只说了:‘以真主的名义’。”他做戏似的顿了顿,“让我提醒在座的各位兄弟,如果你不是穆斯林而又想成为穆斯林,你要说的第一句话,也就是说你首先必须相信的是:‘没有上帝,只有……’”他再度停顿,等着看谁最先把话接下去。没人吭声。他又重复一遍:“没有上帝,只有……”
“真主。”众人喃喃道,就像一群小学生,吃不准老师出给他们的是不是一道脑筋急转弯的问题。
“对啦,”齐亚将军拳头往桌上重重一击,“亲爱的将军们,在我们听取你们的抗议和建议之前,让我们先搞清楚一件事:没有上帝只有真主。既然真主都说没有上帝,那咱们就干脆把这个词抹掉。咱们再也不要假装上帝就是真主。这是西方人造出来的概念,很容易混淆造物主和破坏者的界线。我们尊重所有宗教,尤其是基督教和犹太教。但我们就得跟他们学吗?基督教徒说耶稣是上帝的儿子,难道我们就得理解为,某个神趁玛丽亚熟睡之际摸上了她的床……”他左手大拇指和食指做成个圆圈,右手伸出中指朝圆圈里戳。“犹太人差点就把摩西称为他们的上帝了。也许你觉得,对我们的人民来说都是一回事,上帝,真主,真的是一回事,没有不同吗?”说到这儿,他开始模仿好多将军讲英语时那种下滑的音调。(这里是南亚人说英语时的语调,不是油腔滑调)“那么,该由谁来告诉我们的人民,我们信奉的只有真主,而非别的什么神灵?难道真主不是选择了我们,去完成正本清源的使命?”略加思索后,他话锋一转,要求各位将军发扬爱国主义精神。“就连印度教徒都把他们那六只胳膊的恶魔奉若神明,这难道还不足以令我们反思,摈弃“上帝”那些字眼儿?如果你们担心民众识别不了上帝与真主之间的差异,我建议就不必操这份心了,留给真主去解决吧。”
简短演说完毕,会场鸦雀无声,齐亚将军暗暗自得。
“现在我们可以开始听取海军司令的抗议了吧?”
海军司令早已被这番关于神灵的教诲给打懵了,他突然之间感觉自己是那么的渺小。他现在也开始担忧,全国人民会不会把真主错叫成上帝或别的什么。
曾戏称齐亚为毛拉的那位将军则自觉羞愧难当:他自己就是一位毛拉,但他这个毛拉对宗教的理解竟是那么肤浅,如果硬要他说点儿什么,充其量也就是鹦鹉学舌,把眼前这位“毛拉”讲的内容照搬一遍。啊,齐亚将军,多么了不起的毛拉啊。一位下巴上没留胡子的毛拉,一位身着四星将军服的毛拉,一位比反腐税收官的直觉还要敏锐的毛拉。
爆炸芒果 第二章(6)
其余的人也都个个目瞪口呆,仍在费尽心机地试图搞明白刚刚听到的高论。如果齐亚将军能读懂他们的心之所想,他读到的会是:
“桑德贝斯特学院都教了些什么?
“一个国家,一直自以为是真主所创造的国家,总算有了它应该拥有的这样一个人才了:一位雄辩家,自称被真主选中为其正名。
“他说得真有道理。我以前怎么就没想到呢?
“他会指定谁作他的副手?
“我这是在高级将领会议上,还是在清真寺里?
“我得禁止我的家人使用上帝这个词了。
“谁能料到,这里竟藏着一位穿军装的理论天才?
“该按照议程往下进行了吧?我们刚推翻了一个选举产生的混账政府,而谁又知道我们该怎样治理这个国家?难道真主会屈尊下凡,替我们在大街上巡逻?”
唯一一个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的是阿克塔将军。这位前中量级拳击手头发胡须刮得光光的,出生在某个部落,生就一副军人气派,就算他生在任何一个国家、任何一个大陆,他都能当上将军。他以富有军人风度和善于拍上司马屁闻名,以至于有这么个笑话广为流传,说如果有一支军队入侵,他只须舔舔他们的屁股就能把他们驱逐出去。
其他将军纷纷收回万千思绪,身子前倾,洗耳恭听阿克塔将军的发言。“真主恩德无量,是您把这个国家从毁灭的边缘拉了回来;真主慈悲,在一些政客行将把国家推下万丈深渊的关头,是您拯救了它。我要感谢?——”“上帝”二字差点脱口而出,他急忙将嘴闭上。他把他那双打惯了拳的手握成拳头,虔敬地放在绿色的文件夹上。“我要感谢真主和我们有着远见卓识的首领,真主赋予了他智慧,让他在正确的时机作出了正确的抉择。”他的目光环顾了四周,这才接着往下讲。“我还要感谢在座各位具有极高职业素养的同僚,是你们不折不扣地执行了首领的命令,不费一枪一弹,没流一滴血便成功完成了政变。”
会议室里力量对比发生了变化,瞬间呈一边倒的趋势。所有八位将军,不论信教的程度任何,也不论他们对酒和女人、对不同的英语口音的操持有何差异,无一例外地都深感懊悔,懊悔不曾抢先把类似的这么一番话讲出来。玫瑰花的气味也突然变得难闻起来,伯格少将擦擦鼻子,把手巾揣回了口袋。
会议开始按照议程进行,讨论了紧急加强边防、为政变找出合法借口等问题,还列出了一份名单,确认哪些政客会支持军方,值得信任。齐亚将军还抛出了诱饵:“我需要人去管理各省,需要人去领导政府各部。除了在座各位行家里手,我还能指望谁?”
会散人走,大家都吃了一颗定心丸,都牢牢记住了齐亚将军抛出的信号。在接下去的十一年里,许多将军将会退休。一些人在各省继续主政,另一些人则被后起之秀取而代之。有两件事情虽然没有列入议事日程,却历经随后的每次*坚持了下来。一是阿克塔将军的地位雷打不动,直至他一命归西,二是所有跟上帝以及其他神灵有关的名字从全民族的记忆中被抹去,就像秋风扫落叶般干净彻底。那都是人们感觉多么亲切而熟悉的名字啊:波斯语中的“库达”,*诗人们喜欢用它同很多行为动词相配以求押韵;“拉布”,穷人绝望时的求助对象;“马乌拉”,苏非派人吸大麻时亢奋的喊叫。真主给了自己九十九个名字,而他的子民即兴创造的更要多得多。而所有这些名字都逐渐逐渐地消失了:从官方文书中、从礼拜五的布道中、从报刊社论中、从母亲的祈祷中、从贺卡中、从官方备忘录中、从电视竞猜节目主持人口中、从儿童故事书中、从情歌中、从法院传票中、从电话接线员的问候语中、从人身保护令的申请书中、从校际辩论比赛中、从基层的就职演说中、从板球运动员的咒骂用语中……甚至从乞丐的乞讨用语中,全部消失殆尽。
上帝被人假上帝之名从这片国土上驱逐了,被真主给取代了,而齐亚将军相信,他自己便是真主的唯一代言人。然而,事隔十一年,真主传送给他的讯号却让人感觉眼前一片黑暗,仿佛已到世界末日,齐亚将军甚至都希望自己有勇气质疑这部“圣书”了。因为他知道,一个人如果缺少了约拿那样的乐观主义精神,鲸的肚腹便将是他的葬身之地。
阿訇已在诵晨祷后的结束语了,齐亚将军愣了片刻才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又一次陷入约拿的故事之中不能自拔。又过了片刻他才意识到,在今天的晨祷中,阿訇诵读的正是关于约拿的这段经文,而这也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事。他禁不住剧烈地抽泣起来。其他信徒则照样诵他们的经,因为他们对齐亚将军在祈祷时大放悲声早就习以为常了,只是不清楚痛哭的具体原因,是因为为国奉献所承受的压力,是忧国忧民,抑或是又受了第一夫人的一翻洗刷。人人都假装没看见总统掉泪。齐亚将军左看看右看看,祈愿真主保佑全世界,然后抓住阿克塔将军的手,他欲语凝噎。阿克塔将军捏住他的手,拍拍他的背让他冷静下来。那句话总算说出来了:“请你提高我的安保级别好吗?”阿克塔将军使劲点点头,用他那拳击手的手再次紧握齐亚的手。阿克塔将军哽咽着,左眼淌出一滴泪水,右眼疑惑地瞟瞟阿訇:“请提高到红色预警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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爆炸芒果 第三章(1)
“我的事情不要情报局插手,”“二副”嘟囔着从校长办公室出来,押着我回禁闭室。我想说,“阿门,头儿,阿门。”但偷瞧了一下他的脸色,决定还是闭紧嘴巴为妙。他仿佛是在反躬自省,每去一次校长办公室,他的气焰都会矮掉一截。我不禁有些怜悯他了,我怜悯他垂头丧气的样儿。我真想拍拍他的肚子,让他把背伸伸直,我真想帮他把穿得快掉底儿的鞋子补补。
在战争研究课上,我们正在学《战争的艺术》,孙子的一些话还清楚记得。“攻其不守也”,不是他老人家说的吗?
“头儿,我赞同你的说法,让情报局插手,等于丢学校的脸。”我说,语气显得很是焦虑。
“造成这样丢人的事儿是谁他妈的责任?是谁不配合讯问的?”他把讯问笔录冲我扬扬。
“我向上帝发誓,头儿——”我忙把后半截话吞了回来,因为他投向我的目光别有深意,而且改变了行进路线,朝清真寺方向走去。
通往清真寺的雄鹰路无比漫长,我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泥沼里。我的同学们要么在上性格修养课,要么正绑在模拟机舱里,做紧急着陆的演习。而我却在这儿,被人押解着,朝真主的殿堂走去。现在根本就不是祈祷时间啊。而且我知道,“二副”也不是什么虔诚的信教之人。我也不信神,只是因为校长大人把每日五次祈祷定为强制性功课,而且要点名,我才勉强去画了几次卯。
开头几天,奥贝德表现得很是虔诚,甚至还从图书馆借来一本叫做《祈祷以求健康、财富和智慧》,塞给我硬要我读,他泡在清真寺的时间也越来越长。但他献身真主的进程却在某一天嘎然终止,因为他被人发现,他呆在清真寺,其实是为了利用每次祈祷之间的时间练瑜珈。刚刚他还在那儿打莲花坐,拇指和食指搁在膝头,努力保持昆达里尼瑜珈的姿势,转眼之间他便因在清真寺扮演印度教信徒的角色而受到指控,逮住他现行的是一位值日学员。我威胁这位同学说,以后我们看录像再不邀请他了,他这才放了奥贝德一马。
我想不出“二副”拜谒清真寺能为他的讯问笔录增添什么新东西。
除非真主自告奋勇下凡来,提供什么于我不利的证据。
小清真寺是几间旧营房改建的,天花板很低,用胶合板做了个尖塔。这只是权宜之计,准备新建的清真寺模型已经做好,就放在进门处,装在一个玻璃匣子里,绿色镶金线的穹顶,还做了些正在祈祷的塑料小人儿放在里面。我们在大门前停下,“二副”坐下来脱鞋,我站在那儿,不知他想要我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