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凉夜当然知道他们的这个别人指的是自己,却不露一丝声色,淡淡道:“你们到底是要替张老大报仇呢,还是要替他报冤啊?”
周杨二人一愣,道:“自然是替老大报仇,咱们……”
“很好!”杜凉夜有力地截断他们下面的话,“那你们现在就去替张老大报仇吧。”
二人又是一愣。
杜凉夜继续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们两人分别是死门天干甲乙两组的组长。那两组人马依旧归你们调遣,去吧!”
小屋里异常安静,一盏烛火摇曳过众人的脸,显得各怀鬼胎。
窗外的天色彻底暗沉下来,夜风携夹着惨淡浓云寸寸逼近,星月立刻识趣的收敛了锋芒。
周孟寒和杨初雪互看一眼,终于昂首走了出去。
杜凉夜沉默一下,淡淡道:“张老大在这个时候被杀,确实是一个非常大的损失,但这也提醒我们,对手不容小觑,各位万万不要大意。我本想明日再找各位谈谈,既然大家都在,我就把话一起说了。”
她踱步到窗边,道:“王爷突然调我来洛阳,我知道你们都很有意见……”
这时,冯二张口欲言,杜凉夜抬手阻止他,微微一笑道:“不必否认!就是换作我,也是要有意见的,辛辛苦苦的功劳被别人抢了,没有意见那才叫奇怪呢。不过——”
她停顿下来,目光倏忽变得锋锐,一一扫过眼前的三个人,语音蓦地清坚凌厉起来:“我希望三位,能够把这些牢骚,意见统统先放到一边去,不要让它影响了你们的情绪和判断,我们现在有一个共同的的敌人要面对,解决了他们,再来算筹大家的功劳也不迟!”
一阵短暂的沉默之后,司马卓出声了:“杜统领说的对!老张要是沉得住气,安分一点,也不会出这档子事。”
贾老四懒洋洋地睁开眼,问道:“一切还是照原计划?”
杜凉夜沉吟道:“老张死了,他的位置由冯二爷暂时顶上。凤凰就交给贾四爷负责了。其他照原计划进行。”
少顷,冯二挥袖灭了屋内的灯。
雨,终于落下来。
第十章(上)
雨势很大,风更大,整个洛阳城都笼罩在一片巨大的疯狂的雨幕里。
杜凉夜搬了张椅子在廊檐底下坐着,偶尔一阵狂风席卷了雨水劈头盖脸打过来,她也不躲不闪,神色木木的,好像也不觉得疼。
这可把随伺的丫头怜香给吓坏了,连忙拿了雨披给她穿了,又反复哄劝好一阵子,她却无动于衷,好像根本没听见,神色木然地望着南墙下的一株桂花树发呆,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怜香待要下楼去禀告老爷,她却说话了:“你去休息吧,我坐一会儿。”
声音清泠泠的,没有语调语气可言,听不出任何感情。
怜香没办法,只好搬个凳子在旁边陪坐着。雨势惊人的大,风吹得周遭树木哗啦啦的响。劲风夹杂着冰凉的雨点迎面打得两颊刺痛,火辣辣的疼,更兼晚秋寒意侵体,这真不是闹着玩的,她忙起身再劝:“小姐,您真的不能——”
一句话没说完,忽然一阵狂风猛扫过来,将她后面的话硬生生扑回喉咙,差点回不过气来。
杜凉夜淡淡道:“你自己去睡,不用管我。”
怜香无奈,只得进房去,但她哪敢真的去睡,便披了一件厚衣裳在窗户边上坐着,方便看顾小姐。
早几年,她就觉得小姐的脾气有些怪,这次回来后,感觉更怪了,完全不像个姑娘家,都二十出头了仍然不找婆家,老爷居然也不着急,真是的,唉!整个洛阳城,再找不出这么大的姑娘了,这个年纪的女子,要不是流落勾栏梨园之类的地方,都已经做了孩子的母亲了——怜香这样想着,心里就有些怨气。其实也难怪她有怨气,她今年都十八岁了,换作别个丫鬟,早就跟她们的主子嫁出去了,唯独自己跟了这么一位奇怪的主子,眼看就要步她的后尘,成为老姑娘了。
她怀着一腔思春的幽怨,恍恍惚惚的就睡着了。一觉醒来,只见天光大亮,温煦的阳光自窗口洒进来,刺得她几乎睁不开眼,全身酸疼得不敢动一动,忽而灵光一闪:“小姐!”
步履跄踉地把门一看,廊下只余一张椅子,小姐已经不知去向了。
天地被雨水清洗了一整晚上,空气闻起来格外新鲜。她深深吸一口气,走到栏杆前一看,只见满地断红残绿累累积了满园,南墙根下的三株桂花树,树叶碧翠欲滴,可那最后一季盛开的细白桂花也落了个干干净净,尽数化作尘泥,再没有一点儿了,连残香也不闻一丝。
她站了一会儿,正欲下楼忽然想起搁在后排窗沿上的两盆菊花,天啊!那可是小姐最爱的花,连忙奔过去一看,窗沿上哪里还有花盆的影子。她趴在窗沿上,探头朝下看,这一低头,猛地瞥见墙外的树荫里隐约有个人影,看不清面目身材,单觉得那人服饰华丽,气势不凡。
那人好像感觉到她的注视,举头看过来。
她本能的往后一缩,在窗后静立一下,到底没能按捺住好奇心,又探出头去看。那里空空如也,只有几点阳光在树叶间跳跃,刚刚那道身影仿佛是光影造成的错觉。
这时,前院传来一阵嬉笑打闹之声,颇有些肆无忌惮。她微一皱眉,疑惑是谁这么放肆,忽然想起今天是重阳节,老爷和小姐肯定是去陪那位范大人了,难怪下人们都活泼起来了。
但是,她猜错了。
杜凉夜并没有陪着范大人去巡查,而是独自漫步在洛阳城外的水域。她身穿一件纯白的广袖长袍,腰束一抹绛红镶珠带,尤为鲜艳夺目,越发衬得人神彩飘逸,秀色夺人。
她踏着潮软的水草,微微感到有点儿头重脚轻,伸手摸摸额头,烫得厉害,不由得在心里埋怨起来——那么大的雨,怎么就没把她淋死过去?或者干脆彻底病倒动都不动一下也好啊,偏偏这样半死不活的,脑子稍稍清醒一点,理智就纷纷回来。还有老张,他早不死晚不死,偏偏在这个时候死了,这事若是出点儿岔子,漏掉个把鱼什么的,她连个推诿的人都没有,真正是把她唯一的退路也给堵死了,一点念想都不留给她。偏偏杀死老张的人还是慕容秋水,这等于是他逼得自己无路可走。
杜凉夜的心里悲哀极了。
她步伐沉重地朝那座废弃的宫殿走过去,在一堵残败的墙根下站了良久。阳光从她的背后照过来,将她的影子投射在长满青苔的墙壁上,上半身和下半身之间成直角,像被人拦腰斩断似的,又像是上半身和下半身彼此叛逆,到一种剑拔弩张无法调和的地步,感觉极之怪异。
终于,她缓缓抽出宝剑,在左下角的第三块青砖上划了一个圆,然后在圆里画一个叉。每一下都非常缓慢,好像那剑有千斤重,而她不胜重负——这本是她对慕容秋水敞开的一扇门,现在却不得不亲手把它堵死。
完成这个动作,她退后一步,微微眯起眼睛看着。她的眼神前所未有的冷严,容颜惨白无一丝血色。然后,她转身离开了废殿,动作敏捷地在芦苇丛中穿梭。渡过彼岸,蹲下身子在河边用丝帕洗了一把脸,让冰凉的河水稍稍消减一下额头的热度。
忽然,她似乎觉察到什么,一把将丝帕从脸上扯了下来,睁眼就见澹澹水波之中一抹修长倒影。慕容秋水临水而立,风神俊秀,清澈眸中带着一种皎花照水般的温柔,微笑望定她。
她仰着脸,有些呆呆的,细致白皙的肌肤上蒙一层薄薄水气,被早晨的阳光一照,整个脸庞都发出淡淡的微光,柔润纯净。看在慕容秋水的眼里,既柔和又圣洁。
杜凉夜心里有些惊讶,没想到这个时候他还来找她,脸上却浮起温柔的笑意,但不知道怎么的,笑容里格外有股悲哀的意味。
两人并肩向前走,她走在他的身边,心里空荡荡的,明知道幸福离自己一尺之遥,触手可及,可是她抓不住,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它像流水一样的淌过去。她知道他的心意,他也知道她的,可是他们这两份一模一样的心意,无论如何也汇不到一处,拧成一个共同的结。
她恍恍惚惚的,不知怎么忽然想起昨日下午在凤翔客栈听到那句话,心里更加有了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他的风流不羁,她是一早就知道的,却从不曾有幸听过他的几句俏皮话,他若是天性木讷也就罢了,偏偏在别的女人跟前巧舌如簧,天花乱坠——真是遗憾啊!今生大概都没有机会了吧!
杜凉夜不无怅惘地想。
“怎么不说话?”慕容秋水伸手去握她的手,出乎意料的热,顿时惊呼一声:“这么烫?生病了吗?”说着又伸手去摸她的额头,她急忙偏头躲过,这个举动叫他一怔:“怎么?”
杜凉夜盯牢他的眼睛,静默不语,他被看的有些不自在,问道:“出什么事了?”
她忽然笑起来,道:“如果,我是说如果,我现在要和你一起离开洛阳,你同意吗?”
慕容秋水看着她,沉默好一会儿,终于垂下眼睫,唇角勾起一抹苦涩的笑影。杜凉夜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但是仍然不死心——这好像是女人的通病,但在她身上表现得尤为明显。
“假如曲澜死了,你会不会……”
“凉夜,这不是游戏。”慕容秋水忍不住打断她,“不是谁想玩就玩,不想玩就能退出的。”他停顿一下,终于还是补充一句:“还有,请不要在我面前咒我的师傅,我看待他的生命,胜过我自己。”
杜凉夜不语,眸中渐有滢光流转,似乎要哭了,但她竭力控制着。
慕容秋水的心里又产生了一种强烈的逼仄感,呼吸艰难。于是,他不得不转过身去,不再看她一眼。
然后,他听见杜凉夜清绝的声音:“慕容秋水,我会亲手杀了你!”
他静默一下,遂后有一丝温柔的笑意爬上眼角:“求之不得!”
杜凉夜伸臂自身后抱住他,将脸贴在他温暖宽厚的背上。慕容秋水握着她的手。谁也没有说话。她的眼泪大颗大颗掉下来,跌落在他的丝质长袍上,来不及洇开,便无声地滑落下去,摔得粉碎。
慕容秋水的心也跟着碎了。
他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正被某种看不见的东西一分为二,那种疼痛的感觉锋利而清晰,从里到外,彻彻底底的撕裂了他。有那么一个短暂的瞬间,他想:算了吧,管它什么反清复明,统统见鬼去吧。
他刚刚张开口,杜凉夜已经放开了他:“我得走了。”
她说完就飞快的消失了,几乎像是逃命。
她怕自己会控制不住,将一切都告诉给他。但他们之间的爱情,是他决意要放弃的,他都不要的东西,她也绝不会捡起来。这世上纵有一个人是知道她,懂得她的,可最终也不能够是她的。命运不允许她忠于爱情,那么她将忠于自己,做一个心狠手辣,言出必行的人。
只是,为什么她的心,那么那么的疼?
第十章(下)
慕容秋水的一口血全喷在了青灰色的墙壁上,四溅开来,像一朵绝望的蔷薇。
他知道杜凉夜的眼泪意味着什么。
三年前,她本有机会将他们一网打尽,连根拔起,但她没有。此后她销声匿迹,音讯全无,现在突然在这个节骨眼上回来,说明事情已经到了破釜沉舟鱼死网破的境地,没有一丝一毫的退路了。
这世上有一些事情原是可以不需要讲究逻辑和收集证据的,仅是凭借着冥冥中的一种直觉,混沌感知里的某个意念,他不必求证什么人或事,他就是知道,杜凉夜就是那个人。然而奇怪的是,即便如此,他依旧执拗地相信她。
赫连忘雪曾经评价他说,慕容锋芒内敛,外表看似沉静温和,内里实则情浓如火,可在某些方面却又天真的可笑。
诚然,在杜凉夜这件事上,他笃定得近乎天真可笑,但是在他的心里,在某个最最柔软的地方,他就是相信她,固执的没有理由。
假如相信自己所爱的人就是天真的话,那么,他大概是有一些天真的吧!
慕容秋水微微苦笑,单手撑在墙壁上,额头因为疼痛而渗出细汗隐隐。他绝望地闭上眼,将头轻轻搁在手臂上,往事就像戏台上的折子戏,一折一折的纷至沓来,清晰恍如昨日。
他记起那些年,杜凉夜是怎样背负双手昂着头,以一种春风得意马蹄疾的姿态走过洛阳街头,来到醉花阴的楼下,朝他的窗户弹射石子。他听到声响,便趴在窗户上,探头出去和她说话,一方面极力想做出正经严肃的样子,一方面又控制不住喜孜孜的表情,自觉或不自觉的。往往说了好半天的话,他忽然发觉彼此的身份错位,位置颠倒,从来只有少年书生到后花园去私会小姐,还没听说过哪家小姐主动勾搭书生的。
将这个想法说给她听,原也是本着讲俏皮话的意思,谁知换得她一声冷笑,好几天不见踪影,直把他的肠子都悔青了,实在烦恼的不行,便学云在天那般无限感慨的来一句:女人心海底针,难测啊!
杜凉夜有个乖僻,她若是生起气来,那是万万不能去解释的,解释只有更讨她的嫌,除非等她主动消气。那时候她自个儿想通了,倘若意识到自身有不对的地方,反倒要跟你道歉的。她也不知道害臊,别管之前话说的怎么样决绝,总有办法给你哄转过来,叫你恼她不是恨她也不是,唯有自认倒霉。这种厚脸皮的本领和无双真是半斤八两,不相上下。所以,无双每每袭用世说新语的标准,品评杜凉夜说她神情萧散,有林下风气。但切莫上当,这话听起来像是赞美杜凉夜呢,实则乃是无双的自夸,毕竟在脸皮的厚度上,他终究是略胜一筹。
这些年来,每当慕容秋水想起杜凉夜,他发现自己记忆最深刻的,总是那些彼此闹别扭的琐事。后来他意识到,那是因为杜凉夜每每流露出一些小女人的温柔情态,总是在她闹完别扭,磨磨蹭蹭温言软语跟你赔不是的时候,真是可爱极了。
后来的后来他又意识到,杜凉夜之所以经常闹别扭,是因为她有一颗骄傲的心。
一个人若是太骄傲了,就会显得与生活、与坏境格格不入。而她的骄傲,是从来不予任何人以任何解释,有时甚至连别人的理解也不稀罕的。这样倔强执拗的性子,简直要惹人厌,若是换了别人,他也未必看得惯,可是搁在杜凉夜的身上,他就看得莫名心疼。可不是嘛,这样骄傲,将来吃亏受苦的终归是自己。
只要一想起她那张清妍的脸,以及嘴角那份近乎傻气的倔强,他就觉得非常心疼。他那时是想永远宠着她,绝不让她受一丁点儿委屈的,可是最常使她受委屈的人,总是他自己。
他觉得自己真是蠢笨极了,满肚子的俏皮话一句也说不出来,偶尔说两句吧,却总也不对她的路数,反倒是跟那些不相干的女子说得畅快,连他自己也费解。有一天,在无双的书房里看到一张纸,上面抄写着密密麻麻的佛偈,有一句叫大爱无言,他就很恬不知耻的对应到自己身上……
那时候到底还年轻,只得二十岁。直到离开洛阳以后,他有了大把的时间去冷静思考,隔了相当一段时间和空间上的距离,回顾过去在洛阳的两年时光,及细碎的点滴。然后,他忽然意识到,杜凉夜的不同寻常。
这一点,师傅曲澜无疑也想到了。但出乎意料的,他没有发作。渐渐的,他隐隐约约的明白了一点师傅的盘算——企图利用杜凉夜对他的感情,在未来的某天将她猎杀——在这方面,师傅一向都很深谋远虑。
有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