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未曾听说过,”那女子斜睨了尹袭月一眼,道,“怪不得尹妹妹连个小宫人都要感叹一番。日后可有的是你开眼的时候了。”
尹袭月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低头懦懦不敢言语。
“未曾请教这位姐姐贵姓?出身何家?”杨辰问道。
女子微微一仰头,道:“我叫裴媛,长安裴氏长女。”
在当朝,裴氏的确算一大族,只是这大族的地位略有些尴尬。裴氏最有名的人物便是大将军裴行俭了,为大唐开疆拓土,蛮夷惊惧,可最后却落了个谋反之名被时为皇后的武则天诛杀。这之后,裴氏宗族又出了个裴炎,曾官至宰相,最后也是以谋反罪论斩。裴氏几起几落,大荣大辱,如今仍有后人居于长安,只是主族后嗣已少言政事了。
杨辰微微一笑,道:“长安裴氏,早有耳闻。”
裴媛看了她一眼,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从何处来?”
杨辰答道:“我叫杨辰,和尹妹妹一样,从并州来。”
“并州……杨……”裴媛微微一顿,问道,“你是弘农杨氏?”
没想到自家老祖宗的名头这么响。杨辰淡淡一笑,道:“是。”
“哎呀呀,”裴媛双眼一亮,仿佛瞬间变了一个人,上前拉住杨辰的手,说道,“早听人说此次杨氏贵女也会入都,没想到就是妹妹啊。真真是巧了,一来便让我见着了。刚才在宫门外见妹妹行止不凡,我还想着上来招呼,只是当时人多,只能作罢。瞧瞧,我果然没看错。”
杨辰心下好笑,可脸上还是要淡淡的,说道:“什么贵女,姐姐说笑了。我们偏居并州,小门小户,哪有姐姐身居长安,见惯大场面。”
杨辰说着,轻轻握了握尹袭月的手。尹袭月知道杨辰是为自己找颜面,便投以一笑。
“杨妹妹可太谦虚了。弘农杨氏可是前朝皇族遗脉,又是当今神皇陛下的近亲,想是咱们这批良家女中,再没有更尊贵的了。”裴媛说着站起身,拉着杨辰的手,说道:“尚未请教妹妹芳龄几何?家中排行第几?我记得七年前杨氏曾入长安省亲,妹妹可也来了?”
她拉着杨辰的手,一叠声地问着,也不管人是否作答。杨辰只淡淡笑着看着她,待她住了口,方才说道:“姐姐说什么?”
裴媛一怔,问道:“怎么,妹妹走神了?”
杨辰含笑道:“并非是走神。实是刚才窗外有一只乌鸦聒噪,声音嘹亮,姐姐的话我竟有一多半没听清楚。”
“乌鸦?”裴媛蹙眉,走到窗边往外看去,问道,“哪有?”
“哈哈哈。”忽然从房间另一角传来一阵大笑。那绿衣女子靠床而坐,抬手击节,高声说道,“人不自知而以喻讽之,如同为将死之人用药,无功,斯大谬矣。”
裴媛明显没听明白,只是蹙眉望着那女子。一旁,尹袭月也是一头雾水。杨辰心里好笑,只是淡淡施了一礼,道:“姐姐说的是。是我,考虑不周了。”
那女子清雅一笑,道:“不过,观君戏耍乌鸦,也是一大乐事。”
杨辰实在憋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随即两人都大笑了起来。
“杨姐姐,你们说什么呢?”尹袭月小声问道。杨辰掩口而笑,只是摇了摇头。
这一阵笑让裴媛很是不自在。她往前一步,对那绿衣女子说道:“未曾请教,这位妹妹出自哪一家?”
那绿衣女子站起身,冷冷看了她一眼,道:“我不是你妹妹,也懒得理你。”说完便转身收拾自己的东西去了。这一句倒让杨辰和尹袭月都看呆了,裴媛更是愣了,大家嫡女,什么时候在言语上吃过这种憋?只见她立在当地,满脸臊红,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杨辰心里一叹,这女子可真够厉害的,居然也不怕得罪人。这种人,自己是交不起的。
裴媛立在那儿无法收场,杨辰也懒得再说什么,便拉了尹袭月各自收拾东西去了。过了一会儿,忽听身后一个声音说道:“我叫宋雨晴。”
杨辰转过头,就见那绿衣女子正望着自己,微微行了一礼。杨辰冲她点头一笑,算是还礼,继续转过头收拾东西。心里一个念头微微一动:如此凌厉傲岸,旷逸不羁,倒像是阮籍生了个女儿身。
第十节采女良人
天刚蒙蒙亮,窗外就有了响动。杨辰这一夜睡得不安稳,迷迷糊糊听着外面开门关门的动静。过了一会儿,旁边裴媛起来了,杨辰便跟着起了身,宋雨晴也早就醒了。打开门,外面靠着墙根放着盛满清水的木桶。杨辰推醒了尹袭月,四个人开始梳洗。
这是她们进宫在宫里迎来的第一个早晨,大家都有些慌乱。杨辰坐在铜镜前,头梳单刀翻髻,鬓插红绢宫花,身上是良家女特制的绿底碎花短襦。她看着镜中的宫装丽人,眉目还是那双眉目,可这一身装扮却再不是她记忆中的样子。才不过一夜的功夫,她竟有些不认识自己了。
众良家女鱼贯而出,迎着淡淡的天光往正殿走去。正殿朱门大开,里面三三两两站着早来的人。杨辰跨步走入殿中,在殿柱下站定了,举目四望。殿内铺着大理石方砖,光可鉴人,正对大门设一方席位,另有一左一右两个偏席。早来的良家女们正三五一群聚在一起说着什么,叙叙低语回荡在大殿中。杨辰略略一看,竟有将近四十个人。
“人可真多。”尹袭月低声说道,“以后,东宫可是要热闹死了。”
裴媛瞥她一眼,说道:“太子选妃何其庄重。这些人里,有一半能得中就不错了。”
尹袭月低了头,没有再说话。
杨辰淡淡一笑,道:“裴姐姐家世煊赫,必能雀屏中选。”
裴媛脸上即刻有了笑容,道:“也不能这么说。能不能选上,也要靠运气的。”
裴媛含笑看着杨辰。杨辰却已经没有话了,只是对着她淡淡一笑,侧头看向一边。
此时一个声音响起:“请各位良家女按照厢房名序列队。”
说话的正是昨日她们见过的宫人玉儿。大殿内瞬间安静下来,众良家女四人一排列队而立。大门外走入两队宫人,一应的上红下白窄袖宫装,莲步轻移,罗裙微动,却听不到一丝一毫的声响。宫人们分左右站定,便有一中年美妇缓缓而来。她穿着紫红短袄,下系六幅同色罗裙,臂上挽着洒金云泥披帛,小山眉,额黄妆,髻上八宝垂璎簪随着她的步履微微颤动着。良家女们何曾见过这般华丽的装束,心中不禁多了几分猜测,莫不是哪一宫的娘娘来了?那美妇走到台上正席坐定,身边的偏席上亦翩然坐下一人,正是昨日见过的尚宫局郑司薄。
郑司薄正坐,高声说道:“今日是清凉殿第一次晨训,你们一个个都要打起精神。我不管你们在外面是王公之女也好,贵族高官之妹也罢,进了皇宫,就给我收起你们的娇气来。听懂了么?”
堂下一片静默。郑司薄高声说道:“清凉殿晨训,请赵尚宫娘娘训话。”
原来上坐的这一位,就是尚宫局最高掌事,赵尚宫。
赵尚宫一双凤眼微眯,仿佛含着笑意,淡淡扫视着殿下众人,柔声说道:“今天本不该我来训话,周内侍才是这次采选的主管宦官。昨天他突然要回长安公办,我也是临时被抓了丁,来充个场子罢了。”
她声音温软,说话也没有什么架子。众良家女本来被郑司薄吓得大气都不敢出,现下听了她仿佛拉家常的一番话,不禁松了口气。
赵尚宫微微含笑,说道:“这皇宫么,不像你们想得那么花团锦簇,也不像别人说的那么纷繁莫测。我在宫里也有二十多年了,眼见着有人平步青云,有人沉沦下贱,天大的差别,那也是一步一步走出来的。各位须牢记勤谨二字,勤做事,谨为人,便不会出错了。诸位能进宫待选,想必家里都是有头有脸的,争不争得来光彩且先不讲,别给父族蒙羞才是首要之事啊。”
杨辰心头一暖,顿时对这位赵尚宫多了几分亲近和敬重。她这一席话不带一点训诫之色,反而像是一个洞察世事的前人对晚生的谆谆教导。原以为一入深宫便是无尽的清冷孤苦,没想到这宫中,还是有人情味的。
赵尚宫继续说道:“旁的我也没有什么可嘱咐的了。这次采选虽然由内侍省主管,我们六局二十四司也有协理之职。各位初入皇宫,有什么不便的,尽可告诉郑司薄,我们若能帮自然就会帮一把。再说句不好听的,采选大典后有未能中选的,分到我们尚宫局来,我更是要好好照顾的。”赵尚宫说到此处,微微一顿,道,“怎么说的好像我跟东宫抢人似的?罢了,不说了。我祝各位都能顺利中选,大富大贵。”
这赵尚宫真是有趣。杨辰也不禁抿唇一笑。
赵尚宫说完了话,对着郑司簿微微一点头。郑司簿便站起身来,高声说道:“宫中规矩甚严,诸位虽然是待选的良家女,更加要勤于律己。宫内守时是第一要事。我说一下之后几日的安排,诸位要谨记在心。从明日起,每日晨起……”
郑司簿话刚说到一半,忽然大殿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一个穿着良家女服饰的女子跌跌撞撞跑入大殿,迈过门槛时被绊了一下,整个人“咚”的一声扑倒在大殿中。
人群中发出一阵窃笑。郑司簿怒目扫视大殿,众人瞬间都没有了声音。赵尚宫坐在正席,凤目微眯,问道:“堂下何人?”
那良家女有些懵,慌忙爬起来,低头说道:“我……我叫顾月。”
“为何迟到?”赵尚宫声音微冷。众人都收敛了笑容,屏气凝神。
“我……”顾月低着头,低声说道,“我找不到绣鞋了……”
殿内又是一阵笑声。
赵尚宫缓缓转向郑司薄,说道:“宫人对上问答,不自称为‘奴’,该如何处罚?”
郑司薄低头答道:“此为犯上之罪,迎配入掖庭为奴。”
殿内霎时噤声。
赵尚宫又问道:“宫人晨训迟到,该如何处罚?”
郑司薄低头答:“杖责二十。”
殿内静到了极处,没有一丝声响。赵尚宫声音微冷,缓缓说道:“错了就要罚,规矩不能坏。传杖吧。”
“是。”郑司薄对着玉儿点了点头,玉儿便低身退了出去。
殿内众人尽在惊讶和怔愣中。顾月呆坐在地上,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没一会儿,殿外便传来了纷纷的脚步声。八个膀大腰圆的太监走入殿中,个个紫衫短打,手中持着朱漆板杖。领头太监上前一步,道:“内侍省刑罚司。”
赵尚宫柔声说道:“宫人晨训迟到,杖责二十。”
“是。”领头太监说道,“带回去。”
“不用了。”赵尚宫淡淡说道,“一会儿还要发到掖庭。你们就在院子外面打吧,打完了直接送过去了。”
“是!”
直到此时,众人方才明白发生了什么。杨辰看着呆愣的顾月被太监们拖了下去,继而院子里便传来了一声惨叫。
“杨姐姐……”尹袭月握住她的手,将身子藏在她身后。杨辰微微拍了拍她。
大殿内回荡着太监一声一声数杖的声音,间或夹杂着女子凄厉的惨叫声,折磨着每一个人的神经。杨辰握着尹袭月的手,感觉一阵寒意从心底升起。这是她在皇宫内的第一天,居然就看到了这么残忍的一幕。二十大板后紧接着就是终身为奴的命运。她虽然没有和这顾月说过一句话,可也不由得替她惋惜。她也是抱着一腔希望进的宫吧?这二十板子打得不仅是她的身,更是一个女子的廉耻;配入掖庭为奴的不仅是她,还有她大梦破灭的宗族。
二十板子,仿佛过了一世那么长久。惨叫声终于停止,殿内寂然无声。赵尚宫一双凤眼仍旧含着祥和的笑意,可在杨辰看来,却显得诡谲莫测。她缓缓说道:“郑司簿,方才说到哪儿了?”
郑司簿略一低身,道:“回尚宫,正讲到时程安排。”
“接着说吧。”赵尚宫道。
“是。”郑司簿望向众人,道,“每日寅时晨起,寅时三刻至后殿用朝食,卯时入内文学馆修文,巳时回清凉殿用午食,午时憩,未时入尚仪局学习礼仪,酉时回清凉殿用夕时,戌时回房就寝。都记住了吗?”
所有人都低着头,大气都不敢出。
“问你们话呢,都记住了么?”赵尚宫声音陡然一高。
众人皆是一惊,俯身说道:“都记住了。”
赵尚宫满意似的点了点头,道:“今日午食过后会有人领你们去尚仪局学习礼仪,你们要用心。”
“是。”众人答道。
赵尚宫缓缓起身,道:“得了,都去吧。”
走出正殿大门,尹袭月终于舒了口气,说道:“可真真吓死人了。第一天就遇到这种事。”
杨辰拍了拍她的手,道:“肯定要有这么一出的。也怪她倒霉,自己撞了上去。”
尹袭月蹙眉看着她,问道:“为什么肯定有这么一出?”
杨辰缓缓道:“尹妹妹可知道孙武操练宫女的故事?”
尹袭月一怔,问道:“孙……孙什么?”
杨辰心里一叹,就知道问她也是白问。
“孙武,吴国的大将军。当年吴王阖闾让他操练内宫女眷,可是女眷们都不听号令。孙武便杀一儆百,杀了阖闾两个宠姬,众女眷才终于有了敬畏之心,遵守号令。”身后一个女子缓步而来。她也是一身绿底碎花的襦裙,脸上脂粉不施,一双丹凤眼斜飞入鬓,淡淡含笑道,“这位姐姐也读过《左传》么?”
良家女中原来也不乏有见识之人。杨辰略一颔首,说道:“我叫杨辰。看来姐姐也饱读诗书,不知该怎么称呼?”
“我叫赵茹。”女子微笑,道,“史书典故,姐姐拿来就用,定是学识不凡。不知可否向姐姐讨教一二?”
杨辰低头道:“不敢。若蒙不弃,我愿意与姐姐同席谈论。”
赵茹点点头,拉着她的手,笑道:“那好,姐姐住在哪间房?我晚上去找你。”
“我就住在西厢最后一间。”杨辰含笑道。
“我记下了。”赵茹说道,“那我今晚夕食过后去找你,你可等着我啊。”
“放心,我肯定等着你。”杨辰笑道。
赵茹点点头,便往前去了。
一旁,尹袭月拉拉杨辰的袖子,道:“杨姐姐,你懂得真多。”
杨辰微微含笑,忽然发现不见了裴媛,宋雨晴也不见了,说道:“宋姐姐和裴姐姐呢?你可见着她们了?”
“宋姐姐应该已经回去了吧。她那个人,又从来不打招呼的。裴姐姐么……”尹袭月抬手一指,道:“那不是?她在跟郑司薄说话呢。”
杨辰回过头,果然看到裴媛站在郑司薄面前,低头颔首,谦恭有礼。杨辰望着她,眉头微蹙,心里竟连嘲笑的心思都没有了,只是觉得恶心。
“咱们走吧。”杨辰道。
尹袭月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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