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们走吧。”杨辰道。
尹袭月问道:“不等裴姐姐了吗?”
“她认得路,肯定能自己回来。”杨辰说完,抬步往前走去。
众良家女纷纷沿着廊子离去。院子正中,杖刑过后的血迹就那么暴露在天光之下,红得耀眼。
第十一节金鳞刍狗
圣历元年,魏王武承嗣殁,上追封为太尉,谥号“宣”。
棺木入葬亲王陵寝,上官婉儿代圣亲临。这一日阴云积厚,不见日光,四月凉薄的风中,典仪官高声宣读祭文。
“……忠孝节烈,仁义至怀……公而忘私,国而忘家,夙夜唯命,弗敢?逮……”
礼官的声音回荡四方。上官婉儿静静听着这出于自己之手的祭文,却仿佛在讲述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
这程式化的苍白言语之下,是自古成王败寇的不变真理。
魏王之死迅速传遍洛城各个角落。这一场武氏势力的全面溃败,却成为了宫女们茶余饭后的闲谈。
“听说这魏王也是一表人才,真是可惜。”
“什么一表人才,他都三十多岁了。老头子了。”
“哎,太子也三十多岁了,怎么不见你说他老头子?”
从尚仪局出来,裴媛和尹袭月缓步走着,就听到身后良家女们嘁嘁喳喳的谈话。
待那群良家女走过,裴媛眉头微蹙,说道:“真是小家子做派,不成体统。”
“就是。”尹袭月随声附和道。
杨辰和赵茹缓步走在后面。赵茹叹了口气,说道:“只希望魏王之死不要影响我们的采选大典才好。”
杨辰侧目看她,问道:“怎么,等不及做人家的媳妇了?”
赵茹也不恼,反而一笑,道:“你这话是说我呢?倒把自己摘个干净。”
尚仪局与其他五局自成一院,位于太初宫东北部内侍省方向。六局殿西侧是一座高高的桥楼,桥楼二层,一座廊桥横架而过,一直通到对面的画楼上。廊道底下是直通端仪门的夹道,端仪门外,便是上林苑跑马场了。
众良家女两人一排,缓缓从廊桥上走过。廊檐上吊着茂盛的盆兰,蔓蔓青桠如同舞女的裙,在微风中徐徐飘舞着。杨辰低头行走在队列中,忽然不知是谁说了一句:“快看,那边在打马球!”
队列霎时便乱了。良家女们纷纷走到廊道边,向着远处的马球场望去。杨辰抬手挡开障目的盆兰枝桠往远处看,就见马球场上黄土滚滚,烟尘飞腾,间或有身着红锦骑装的骑手高举着球杆穿梭于广场之上,然那身影只是一现,便又模糊在滚滚的烟尘中。
杨辰站在廊道之内,遥望那尘土纷飞的跑马场,恍然间又回到了并州。沓杂的马蹄,挥洒的汗水,热烈的阳光和骏马的味道。那高举着球杆时的兴奋和欢愉再一次涨满她的胸口,让她恍然错觉自己仍身跨骏马,与他们一起奔腾在那飞扬的尘沙中。
跑马场上,一人催马当先。他一身绛紫胡服骑装,胯下雪蹄马如一道乌黑的闪电撕裂滚滚尘幕。他手持弯钩球杆,一路左右腾挪越过三人防守,沾满黄土的马球如同粘在球杆上一般,从未脱手。对方骑手执杆而来,他猛然翻身侧挂于骏马一侧,手中球杆一晃,将马球从对方的空隙中巧拨过来。翻身,勒马,扬杆抽射,动作华丽而流畅,马球越过对方最后一道屏障,狠狠地撞入球门中。
骏马前蹄高高扬起,发出一声嘶鸣。那人单手控缰,端端坐于马上,尘风将他的袍角扬起。杨辰已然看呆了,廊下一阵清风吹得她发丝飘扬,迷蒙了双眼。
远处球场上一阵欢呼,呼应着廊道内兴奋的窃窃私语。
“好厉害!”
“那是谁啊?”
“好像是临淄郡王。”
“临淄郡王啊……”
便在这一片私语声中,杨辰举目往向跑马场正中的人。他高高坐于马上,单手举着球杆,如同一个至高无上的帝王,正在接受四方滚滚而来的朝贺。
杨辰心头一震,好一位临淄郡王。
“快些走吧。万一误了时辰,郑司薄那边你们谁当的起?”
裴媛早已看不过眼,一声高喝,众良家女们方才停止了私语,重新列队。杨辰站回队列中,最后望了那马上的人一眼,终于低头,随着众人缓缓去了。
廊桥上的一幕并未引起跑马场上众人的注意。李隆基一袭绛紫胡服,头戴黑色浑脱毡帽,纯黑鹿皮靴踏在紫金镫子上,勒马回缰。他虽然只有十六岁,却已经拥有了一个成年男子的从容和俊雅,斜飞入鬓的浓黑双眉更透出李唐皇子特有的凛凛威仪。他举着球杆打马向前,同迎面走来的义兴郡王李重俊轻轻碰杆,以示庆贺。李重俊面堂紫红,额上淌着汗水,高声笑道:“打得好!”
李隆基微微一笑,看向对面马上的东宫世子李重润,高声问道:“大郎,要不要再来一场?”
打了三场输了三场,李重润心里自然不服气。本欲再战,可又怕再输,面子上实在过不去。可是不战,又等于认了输。真是难办。
李重润是当今太子李显的长子,生母正是韦良娣。太子流放时他一直追随在身边,故而十年未曾踏入宫廷。这一次回来被立为东宫世子,朝中反对的声音一直不断,说他文韬武略都是平平,难以服众。最可气,那群大臣还动不动就那他跟上一位东宫世子——李隆基做比较。李隆基是相王李旦的第三子,人称三郎。随着李旦被废也迁出了皇宫,仍居于洛阳。李隆基从小在宫廷长大,能文擅乐,弓马骑射更是样样精通,远不是他这个流放多年的人能比的。
面对李隆基,李重润一直较着一股劲。这是一场微妙而隐蔽的较量,更多的是出自李重润自己的一厢情愿。他处处想要胜过李隆基,想要证明自己这个在流放中成长的世子并不比在李隆基这个在皇城内长大的世子差,可是他越是想证明,就越是觉得力不从心。不管是议政还是论道,舞乐还是马球,李隆基总是以一个近乎完美的形象处处压制着他的锋芒,让他心里憋屈。
忽听身后一个声音说道:“要打你们打吧,我可要回去了!”
说话的是唐昌王李重福,太子李显的第二子。他生就体格虚胖,大腹便便,三场马球打下来汗水已经将袍子都湿透了。他一边擦着汗,一边说道:“我不打了,我可受不了了。”
李重俊嘿嘿一笑,说道:“二哥,不是你受不了了,是你胯下这匹马受不了了。它背着你,比背着两个人还吃劲儿啊。”
众人闻言,皆哈哈大笑起来。
“罢了,既然二弟要走,那今日就到这儿吧。”李重润勒马,对李隆基说道,“三郎,咱们改日再战啊?”
李隆基单手将球杆一转,微微一笑,道:“世子何时有兴致了,只管派人来叫我就是。我奉陪到底。”
李重润哈哈大笑,道:“好,那我们改日再见了。”说罢转身打马而去。
李重福一看大哥走了,也急忙跟上,跑马场中便只剩了李隆基和李重俊二人。李重俊一身赭色胡服,黑色毡帽下眉目英武。他抬手拍了拍李隆基的肩,说道:“你也回去吧。”
李隆基回身,说道:“跟你打球,倒是痛快。咱们改日再战。”说完便一转马缰,往前跑去。
“三郎!”李重俊催马追上来,说道,“堂兄,有几句话,当弟弟的想跟你说一说。”
李隆基勒马转身,道:“堂弟但说无妨。”
李重俊看着他,说道:“三郎,我们兄弟流放在外这么多年,如今回到这宫廷,难免有许多不习惯。我大哥是世子,朝内众人瞩目,他要面对的,亦非我能想象。他虽然好胜了些,可队你我兄弟真心一片。他若有什么不到的地方,请三郎你多体谅吧。”
李隆基倒是没想到他会将话如此摆明了说,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应答。李重润对自己的敌意他早已察觉到了一二,却一直不动声色。今日李重俊这一席话,虽然是为自己的哥哥开脱,可是言语间却透着坦荡,让人心头一震,继而生出些慨叹来。自己家中也有几个兄弟,可是没有一人能成器。李重润能有这么个弟弟,实在难得。
“我本就没放在心上,”李隆基微笑,说道,“堂弟不必挂怀。”
李重俊点点头,道:“好,那我们改日再见了。”
两人在马上拱手作别。李重俊调转马头,打马离去。李隆基望着他缓缓消失的背影,双眸升起一层暗淡的阴霾。
靠着自己的弟弟四处求情,着实可悲。李隆基冷冷一笑,心想,李重润,既然你无法面对这宫廷,又何必要回来?东宫世子之位,不是凭谁都可以胜任的。
等着瞧吧。金鳞刍狗,迟早会各归各位。
他转身,打马而去。
第十二节内文学馆
“那位临淄郡王,可真是英武。”自那日廊桥上一瞥之后,尹袭月便如同被吸了魂一样,整日在杨辰耳边念叨,“听说他四岁就能骑射了,多厉害啊。对了,听说他还会吹笛子。他吹起笛子来,飞鸟都要落下来听呢。”
杨辰被她这话逗乐了,说道:“难不成那临淄郡王是王昭君吗?”
尹袭月一怔:“什么王昭君?”
“没什么。”杨辰拧毛巾擦手,含笑看着她,打趣道:“这才几天的功夫,你就把人家家底都翻出来了?”
尹袭月坐在自己的床上,撅嘴望着桌上燃烧的灯烛,说道:“我也只知道他叫李隆基,其他的都是听别人说的。可惜了,现在的太子一来,他爹就被废了,他也当不成世子了。不然以后进了东宫还能多见见他。只要他在东宫,谁当太子,我还真不在乎。”
“这种话也是能乱说的?让人听到,你还活不活了?”裴媛脱下绣鞋,盘腿说道,“再说了,你能见到人家又怎么样?人家是郡王殿下,哪里看得上你!”
尹袭月一听这话,整张脸都垮了下来。
杨辰淡淡一笑,道:“好了,姐妹间戏语当不得真的。”
“你当她是戏言,旁人可不这么听。传将出去,再连累了我们。”裴媛背身躺倒,说道,“小门小户的还这么多非分之想,做梦!”
尹袭月平日就常被她言语欺负,心里的怨气已经压了很久,这一回可真忍不住了。她一下跳到裴媛床上,猛地将她被子掀开,怒道:“你说谁小门小户?你说谁非分之想?你给我起来!你说清楚!”
裴媛也恼了,跳起来说道:“我就说你了,如何?哪里来的乡野村妇,还想飞上枝头变凤凰?”
“你!”尹袭月气急,一下就往裴媛头上抓去,登时便扯掉了几根头发。裴媛也是厉害角色,翻身就把尹袭月压在了床上。杨辰一看真打起来了,生怕一会儿被查夜的宫人看到,慌忙上前劝架。一下子三个人扭在一起,乱作一团。
忽然眼前一暗,三个人都停了下来。借着朦胧的月光,就见宋雨晴将烛台放回桌上,转身躺下,冷冷说道:“睡觉!”
杨辰将尹袭月从裴媛的床上拉起来,说道:“好了,什么大不了的事。一会儿让查夜的宫人看到,报到郑司簿那里,又是一桩事。”
杨辰拉了拉裴媛,又拉了拉尹袭月,说道:“都趁早睡吧,明天还要早起呢。”
尹袭月“哼”了一声,转身摸黑回到床上。裴媛理了理头发,也背身躺下了。杨辰总算是松了口气,拥着被子,却怎么也睡不着。身旁,宋雨晴翻了个身,呼吸绵长。
杨辰真是佩服这个宋雨晴,不论出了多大的事都是一副事不关己雷打不动的样子。杨辰可没她那么宽心,几日来裴媛和尹袭月不说话还好,说起话来就夹枪带棒,可让她头疼死了。
“你说说,这一个屋里住四个人,两个彼此不说话,一个跟谁都不说话,剩下我这一个,真是每天累死了。”在尚仪局学习酒宴之礼的时候,杨辰小声跟赵茹说道。
赵茹执壶倒酒,含笑道:“她们也就是耍耍脾气而已。说起来,咱们在家时,哪个不是娇生惯养的?这一进宫四个人住在一起,难免磕碰。你也别太操心,过两日她们自己就好了。”
杨辰刚要再说什么,却见一旁尚仪局司宾司的卢掌宾正冲她们走过来。杨辰只得闭了嘴,一下三晃地往面前的瓷杯里倒酒,脸上一副谦卑有礼的模样。
次日清晨用过朝食,众良家女照例去内文学馆读书。内文学馆始建于大唐太宗一朝,意在教化宫中妃嫔。神皇陛下还是才人时便常入内文学馆读书。武周王朝建立,神皇陛下感念当初学习之成,特保留了内文学馆,并迁至神都洛阳。馆内由德才兼备的宫人担任教习。这些宫人称为先生,在宫内备受尊崇,王子公主见了亦要礼让三分。有才名远播者,甚至可参议朝堂事务。其中佼佼,便数婕妤上官婉儿。
杨辰仍如往常一般跪坐在方桌几案后,身边几个良家女正嘁嘁喳喳说着闲话。听说今天要换一位先生了。上一位先生以为她们什么都不会,竟从执笔握笔开始讲起,一讲就讲了三天,可是把这群读过书的大家小姐们憋闷坏了。今日换了位先生,只希望能讲出点新鲜的来。
房门一开,前日那位女先生又走了进来。杨辰心里一阵哀呼,幸而从小礼仪教养,没有表现在脸上。就在这时,那女先生一个侧身,引着另外一人走了进来。那人是个女子,大概三四十岁的样子,一身广袖宽袍,身佩芝兰美玉,颇有魏晋遗风。先前的女先生对此人极为恭敬,行了一礼,方才说道:“这位是内文学馆掌席褚先生。”
众良家女纷纷起身行礼。
赵茹冲杨辰挤了挤眼,庆幸那个无聊的女先生终于不教她们了。杨辰回以一笑,心里却浮现出文水城门前的那一幕:
……“你入宫之后,去内文学馆拜望一位姓褚的女先生,将此信交给她。”……
先生口中的褚先生,便是这位先生吗?
褚先生走到席上,展袖落座。众良家女也纷纷坐了下来。褚先生环视四周,说道:“我听说,各位娘子对林先生所授的执笔行书之法,颇多微词?”
她目光沉沉,扫视堂下。众人静默不语。杨辰和赵茹对视一眼,没有说话。
“也好。既然各位都认为自己已经学有所成,不须人教,那我们今日便不开讲了。”褚先生缓缓说道,“今日,你们以‘春秋’为题,每人写一篇文赋交上来。也好让我看看,诸位都是何等大才。”
她这话说得实在刺耳。众良家女左右顾盼,不知该如何答话。褚先生却是来真的,一挥手,几个女先生便开始往各桌摆上笔墨纸砚。褚先生站起身,袍袖一挥,对堂下众人说道:“诸位,请吧。”
第十三节诗赋春秋
内文学馆里,褚先生正缓缓在殿内踱着步子。大殿中未曾燃香,八扇窗子大开着,空气清爽宜人。众良家女低头执笔,殿内静得出奇,只有偶尔的纸页翻动的声音。过了一会儿,开始有人交文离场。杨辰其实早已经写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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