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长的眼睛发直,作为一个软体动物来说,这样的赌注实在太划算了。而迷龙也没给他多少发直的时间,骰子已经在他随手抄来的碗里转动,哗哗地转着,然后往地上一扣。
“单?双?”他抬头看着站长问。
连我们都屏着息,连我们都可怜那位正在艰难抉择的站长。连何书光都在犹豫着是不是要去管制一下这俩干扰军纪的货色,但物资紧缺对他也是一样,穷人总愿意看一笔巨款花落谁家。
站长终于被迷龙逼到眼前的一对牛眼给逼出来了,“………………单!”
迷龙掀开了碗,看一眼就把碗飞摔了,“哎啊妈耶!”他喜怒难辩地大叫,同时一把手抄走了碗底的骰子,快得他的对手根本没及看清。“真是太犊子了!”他喊着这样分不清其意的话,向仍傻蹲在地上的站长走近。
站长终于明白他可能要挨一顿胖揍时就坐倒了,因为他现在就算赢了也是死无对证,骰子都已经抄回迷龙手上了。
我们交换着幸灾乐祸的眼神,能在走人时看见站长挨顿揍,是快乐的——而何书光摸了摸毛瑟枪的柄,他打算干预。
迷龙没费劲就把坐地的站长给提溜起来,“流年不利。我养的骰子咬我。”
“啊?”全身瘫软的站长这会儿脑子都是瘫软的,根本反应不过来。
迷龙松开软体动物,说:“你进去可就别出来啊!我赌品不咋地,要被我看见你就兴不认帐的。”
然后他轻轻把站长阁下擞进了他的住房兼仓库,站长仍没缓过神来,那张惊慌的脸在门后晃了一下,门立刻关上了。
迷龙转了身看着我们,一个人看着包括何书光在内一整队错愕的人——我们刚意识到一个问题,我们中间有限的几个人刚意识到迷龙在做什么。
不管真的假的,迷龙用一把骰子让自己输光了。他背对我们时顶得禅达本地的中产人家,他转过身来穷得和我们一样。我只肯定一件事,他不再愤怒,不再向我们所有人挑衅。他有了答案。
面对我们的迷龙何止是不再愤怒,根本是笑逐颜开,笑得让大家错愕于收容站一霸竟然如此灿烂。
“完了!输光啦!没货了!我跟你们走吧!”他这么说也就这么做,他走向队列时被何书光伸手拦住。
“咋说?”迷龙不解地看着何书光。
“没体检,没登记。”何书光是早想难为迷龙一下了。
“体检啊?”迷龙朝四周扫视了一下,我们在想谁会遭秧——阿译的脸苦了起来,迷龙看见了他的花树,安安静静地与世无争,但是有个叫迷龙的家伙走了过去,他把住了那棵树,我们知道迷龙的怪力,但这样炫耀也着实有点儿过份,他把那棵树连根拔了出来,带着泥土的根根须须足拖了有一米多的直径,然后他把阿译的爱物架在自己脖子上扳成了两截。
“检完啦?行不?”迷龙问何书光。
我很难描述何书光的表情——他做了个很孩子气的动作,舔了舔嘴唇,扶了下眼镜框,顺便把刚才紧张时打开的枪套合上。
张立宪匆匆从外边进来,“让这队先走!何书光你过来帮我!”
于是何书光又开始喊口号:“一!一!一二一!左!左!左右左!”
我们踏着步,先是原地,然后起步,迷龙挤在我们中间,厚颜无耻地笑着,他现在真是太快乐啦,快乐得都可以把先他几排的李乌拉罔视。
迷龙对我们解释说:“没货啦。老子去进点美国货。”
“你那么想破财,我们帮你破了不行吗?”康丫说。
我们的队首已经走出院门,迷龙屋里的站长正在窥视,赶紧地掩上门缝。
“那哪成啊?那就不是命。”迷龙几乎是快活地认命了。
“我就想整明白一件事,你真输啦?”我问他。
迷龙瞪着我:,别跟我说你那口子假东北话。“
我耸耸肩。迷龙木了会儿,幽幽叹了口气,让我很奇怪这货居然会这样叹气。
“真输啦。那个王八站长从没赢过我的。我就寻思,这地方不要我了,该换地方了,我估摸该回家了。”迷龙叹完气说。
郝兽医问:“回东北?”
迷龙点头,“嗯哪。”
“俩方向。”我提醒他。
“俩方向。”迷龙心不在焉地应道。
阿译抱怨说:“回东北那也不该折我的树。”
迷龙对阿译是真不待见,“我还偏就折。”
于是我们这样踢踢踏踏地离开收容站,我们走出这院门时不约而同地回望了,我们发现那一片狼藉居然也让我们有些怀念。
迷龙也有些后悔了。“说真的,我都不知道我在干啥玩意儿。”他又叹口气如是说。
我们踢踢踏踏走过巷子,走向巷口。被划为收容站的巷子今天很清静,因为大部分人都集合了,在做和我们一样的闹腾,远远的我们能听到那边的训话声。
迷龙不明白,我们对他倒很明白,他很愤怒,愤怒来自失落了十一年的家乡,守着货物打盹时,谁都知道他的魂已经飞回白山黑水。他诅咒他的祖坟,因为那里被日本人扒了做军营。他头回听说重编,就被彻底征服,然后一次次反抗自己。一个试过很多次,失望很多次,居然还想试最后一次的庸人。我们很明白迷龙,我们不过是不明白我们自己。“
我们走到巷口时,那两个已经被张立宪一类的精锐整过来的哨兵居然敬礼,这种待遇是以往从未有过的。
张立宪从另一个院子出来,出现在我们身后,提醒着:“何书光,精神头儿!”然后他回了另一个院子,何书光则爬上还留在巷口的一辆车——虞啸卿是早就走人了。我们显然是没得车坐的,因为那车只坐得四个人——一辆车,四个人,带着我们全部。
我又一次眺望了这个收容站。羊蛋子拄着棍子,站那看着我们。
等到那些个年青的精英们离开时,收容站也铁定空了,留下被迷龙打折腿的羊蛋子、郝兽医的伤员之流。这次回头时,我发现我们因此事而起的争执都是白费,根本就没得选择——你或者别人都不容你选择。
何书光喝道:“掉过头!精神头儿!”
我们看清那家伙的架势时不禁有些愣神,那货不出所料是个爱需要的主儿,背上的刀和冲锋枪都被他卸了,更有甚者他脱光了膀子,让人知道他虽然戴了眼镜,可有一身还算发达的肌肉-他光膀子背着一架手风琴。
他喊着口令:“一二一!左右左!”
既然没得选择,所以我们在“一二一左右左”中远去,在“一二一左右左”中被命令唱着歌远去。何书光倒坐在车上,对着我们拉着手风琴——于是我们哇哇地唱:
“风云起,山河动,黄埔建军声势雄,革命壮士矢精忠。
金戈铁马,百战沙场,安内攘外作先锋……“
我们这小队人马已经进入禅达城外的郊野,房屋倒还稀落的有,只是人烟就快没有,最要命的是开始下雨,把本来就不雄壮的歌声切得更加支离破碎。在雨中何书光的手风琴停了,但那他愤怒地看着天,就不穿上他妈的衣服。
前望路边有一栋建筑:它是个破庙或别的什么,总之它是一栋什么都没有的废弃建筑。我们吱哇乱叫地拥了进去,何书光指挥着押送我们的士兵把门一封,算是不用担心我们乱跑了。
这个雨不是一般的气人,它恰好就淋漓在这千疮百孔的破庙左近。我们愕然地从破庙里向我们逃来的方向观望着,一百多米外便是一片干爽和晴朗,而我们头上暴雨倾盆——这是此地气候更加恶作剧的一个部分。
“我日老天爷啊!”他一嗓子把我们全喊翻了,我们又想冲到晴处去避雨。“换个地方换个地方!”“这地方就是找浇”,我们对着堵住我们的士兵乱嚷嚷着。
何书光喊着:“就是这里!”
他的兵把枪栓拉得啪啪响,应声虫一样喊:“就是这里!”“不准乱跑!”
铁定是没戏了,我们只好转回身,看着这个很快就淋得通透了的破庙,我们很快也变得通透了。
四个押送者,三个仍堵着门,何书光挠着头,呆呆看着倾盆大雨之外的晴空,那厮仍背着手风琴,他倒是不拉了,可开始打喷嚏。
押兵拿着衣服,劝他:“连长,衣服穿上吧。”
何书光以喷嚏回应。
我们在这个并不大的空间里拥挤着,踩着别人的脚,因为有屋顶的地方并不多,并且还带着脸盆大的漏洞。我们很快就成了落汤鸡。
这场局部暴雨终于是不再下了。押送我们的士兵蜷在门外瞌睡。而我们大多数人在瞌睡中挤在一起驱寒。“有火的没”。康丫睡眼惺忪地发问,不辣拎起一块滴答得很淋漓的木板对他晃了晃。
我在庙后看着这一切,一边用一块破瓦片盛水给自己喂下两片磺胺。我裹紧了其实根本不保暖的衣服,看着庙后一块坍塌的矮墙。
据说没有接到下步命令,所以我们在老天爷的莲蓬头下滞留了整晚。我已经从军四年,溃退和重组过十几次,但从未见过这样匆促草率的重组。无枪无粮,集结地都不确定,拢出人来零散地赶向一个大致方向。这一切不是我们臆想的胜仗。
郝兽医凑近了我,他比我更加心事重重,重到有点儿鬼祟。“腿还好吧?”老头儿问。
我瞟了他一眼,“有话你直说吧。它也用不着人问好。”
老头儿迟疑地说:“我想告假回站里看看,那还有八个重伤号。你说他们会准吗?”
我看看庙门前那几尊瞌睡的家伙,“你说呢?我觉得我们现在加条绳就成壮丁了。”
郝兽医苦笑,“你就不能给我打打气吗?”
“要气干啥?你看那墙倒了。”我袖着手,用下巴指指。
郝兽医明白我的意思时就吓了一跳,“那是临阵脱逃,要被军法从事的。”
“虞啸卿啸完了也就把咱们忘了。哪来的法?一二一左右左这叫法?就这乱劲儿你找不着法法也找不着你。”我看着他的犹豫击他的软肋,“或者你耶和华如来佛一起地求,求哪个好心人埋你的伤兵时能给写个名字。”
老头儿现在真是难为坏了,作为我们中穿军装的一个老百姓,他一向比我们这帮兵油子更遵守规则,“我怕我刚走,你们也走了,我怕掉队——你说除了你们我还认识谁呀?”
“那我走。”我说。
牛并不是吹的,我起身,那处坍塌的矮墙实在对我这瘸子来说都不是障碍,一步迈过,郝兽医战兢兢跟后边,但所有人都在瞌睡着,没人顾过他。
我们已经走进我们垂涎了一夜的干爽的土地,我走不动时老头儿就开始搀着我。
老头儿搀着我的胳膊,说:“烦啦啊,你做好事时其实看着蛮顺眼的。”
“别烦啦。你又不知道我要做啥事。”我甩脱老头的手。
于是老头儿迟疑地看看我不再说话。
看守和押送根本多余,因为我们彼此蔑视但互相依赖。老头儿说除了你们我还认识谁呀?可不,在这南陲极边,我们这些异域人就象瞎子背着瘸子一样相互依赖。战死好过饿死,一群人饿死好过孤独地饿死,命运终于平等了。“
禅达城离得不远,我们远眺禅达。
我和郝兽医,你护着我,我护着你,低头搭眼地贴街边走着,因为张立宪也带了一队显然和我们一样的重组兵过路。远方的事态显然越发紧急了,这队兵的步速比我们可要急促得多了,而从对边巷子里被李冰领出的一队兵则干脆不是重组兵而是原装的,他们抢在重组兵之前跑得地动山摇。
慵懒的禅达忽然充斥了军事意味。
我们远远地看见收容站,这地方显见得已空了,门前的岗哨都已经只剩一个了,羊蛋子象我一样无味地站在巷口张了几望,然后更加无味地向另一个方向跛开。
我和郝兽医选择是岔道越墙,把郝兽医顶到墙上很费了些功夫,然后我看了扒在墙头等着的老头儿一眼,叉了手走开。
郝兽医急大发了,“嗳?噫!怎么你?”
我边走开边说:“我都说了,你不知道我要做啥事啊。”
郝兽医在上边急得冒汗,“扯!你快……”
“长官好!”我冲着老头儿看不见的一个地方敬礼。
老头儿吃了惊吓,以在墙那边的一声扑通落地作为收场,我听了会儿那边的动静,想象着一个捂着腰眼子的老头儿哀怨地离开。
我对伤兵完全没兴趣,是注定要让老头儿失望的。我必须得回来,是因为虞啸卿说重组川军团时,我觉得被阴魂附体,被一个小姑娘的死哥哥附体,死人生前和我一样是川军团的中尉副连长。这种感觉很不愉快。
我在禅达的陋巷里跛行,竭力记忆起当时的路。我经常要在溜边蹭缝的巷角寻找某种事物的残渣。一个贼不大可能记得三天前仓皇逃过的迷宫一样的巷子,但是这个贼当时抱着一捆不断掉渣的粉条——我读过跟着面包渣回家的故事。
我就着又一小段红薯粉确定了又一个转角,我转过那个角就被吓了一跳——一条我生平仅见的大狗正安静地站在那里看着我,这样的狗在一个这样近的距离上,只会让人有一种被活撕掉的恐惧。
那家伙很快就确定我是一个不具威胁性的对象,眼光也变得漠视起来,它和我错肩而过——实际上我已经快在巷墙上把自己贴成了纸——然后用一种让人目眩的高速奔跑,迅速消失于巷子。
“天灵灵地灵灵!死狗变成汤!”我惊魂未定地诅咒。
显然它没变汤的修为,安慰了自己之后我继续搜索粉条子。
找到她做什么?告诉她中尉副连长哥哥已经阴阳殊途?然后呢?我不知道。四年没碰过女人了?我并不觉得这想法多无耻,但因此我就该冒着军法从事的危险搜索另一个让我愉悦的女人?不会。所以我断定被阴魂附体。我是一个并不坚定的无神论者。
现在我的搜索终于濒临绝境,因为在一处巷子的拐角,我看见几只正在啄食的鸡,而我再也找不到任何粉条子,或是蚯蚓甚至蚂蚁的踪迹。
我瞠目结舌地站在那里,瞪着那些鸡,而且,这时候下雨了,雷阵雨,鸡们在雨中惊慌地奔蹿,我眼中的巷子迅速被冲洗得干干净净,巷边奔流着速成的小溪,我的冒险之旅至此终止。
我平静地站在那里,凭借着我的家学渊源咒骂老天,“死太阳,死积雨云,死热气流,死正电荷和负电荷,掉下来,砸我。”
它们不理我,我不过是在暴雨中被淋透的一个傻瓜,然后我看见我不远的院门开了,先出来的是我们那软体蠕虫一样的收容站站长,一把由另一个人打着的伞遮在他头上,那个打伞的人出来了,蠕虫站长完全罔顾雨水把为他打伞的人淋湿了一半,一刻不安地摸索着对方的身体,没有任何感情,就是一个男性在摸索一个女性的身体。
我静静看着蠕虫站长在全不抗拒的小醉身上揩油,但这并不干扰小醉关上院门,然后用那把雨伞遮护着站长消失在巷子另一端。
我静静看着院门上的一块小小木牌,木牌上画着一个八卦。我翻动了它一下,让它转到仅仅有木纹的反面。
有一个贼,偷了人的东西,逃得太急,没看见失主门上的八卦。有客时它翻成正面,无客时它翻成反面,在此地风俗中它表示一个公开的秘密:土娼。
我拖着腿离开这里。
心里有一种东西,让我在禅达城外跛步时仍未意识到腿上的疼痛。在雨幕中有一个人拉住了我,然后他扶住了我,又像是靠住了我,我和郝兽医不知道谁依靠着谁,在雨幕中深一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