巩思呈说话的声音和四周起落不休的人马声混在一起,听起来有些飘忽,好似远处很吵,眼前却安静得一片空白。卿尘维持着唇角一丝微笑,勉强点了点头。她转身举步,冥执和卫长征护在一旁,见她步履有些不稳,却又不敢贸然上前相扶。此时身后一阵铿锵靴声,有人行至近前,从身后在卿尘腰上一扶,那强而有力的手臂立刻给了她稳定的支持。
“殿下!”
夜天凌一挥手,挽着卿尘低头问道:“长征说十一弟和你随后到,你怎么会自己在这儿?”
“我先回来了。”卿尘靠着他,他的手稳持有力,似乎将无尽的力量沿着掌心传递到骨髓血液,一切虚弱和痛楚都让步,如山的坚强,如海的温暖,不动声色地护着她离开人群。
一走出众将的视线,夜天凌抬手便将卿尘横抱了起来,大步往营帐走去。四周还有不少将士巡营,卫长征等跟在后面一愣,帐前几个玄甲侍卫也不约而同地呆了呆,急忙低着头抢上前去,掀起帐帘。
“脸色这么差,出什么事了?”夜天凌俯身审视卿尘,似是余怒未消,面色峻冷骇人。
卫长征回来时,卿尘吩咐他只准报四个字:一切平安。夜天凌回头扫了卫长征一眼,卫长征上前单膝一跪:“长征知错!”
夜天凌冷然道:“你真是大胆了。”
卿尘急忙握住夜天凌的手:“干什么为这点儿小事拿长征出气?话是我让他回的,你尽管找我便是,不过现在我累了,你让我先歇一歇,再和你解释。”说着抬眸示意卫长征先行退下,免遭池鱼之殃。
夜天凌回头怒瞪她,眼底那锋锐却微微一软,伸手轻抚她的面颊。卿尘贪恋着他掌心的温度:“四哥,我敌不过柯南绪,要破燕州还得请左先生来。你让李步回合州吧,免得再生是非。”
夜天凌声音冰冷:“柯南绪伤了你?”
卿尘笑笑:“我没占上风,但他也算不上赢。”
夜天凌道:“他昨天能冲破我玄甲军的拦截,的确是个好对手,可惜此人需留给左先生,我已派人去合州了。你在帐中好好休息,若再让我看到这样的脸色,我就立刻送你回天都。”他语气斩钉截铁的,叫人不敢反驳。卿尘知道外面还有很多事等着他处理,乖乖闭上眼睛,想到件事情复又睁开:“对了,我刚才和巩思呈……”
她话未说完,夜天凌手掌盖到了她眼睛上,她被挡住了视线什么也看不见,但却感觉到夜天凌轻轻一笑:“我听到了,‘我的话便如凌王亲口所言’,本王岂会拂王妃的面子?放心睡吧。”
卿尘眼前被罩着的黑暗微微一亮,夜天凌起身,挥手熄灭了灯火,帐中复又暗下来。卿尘看到他颀长的身影一闪出了大帐,她静静地瞅着微有淡光的前方,脸上还覆着他手掌的温度,身旁还都是他的气息,侧耳细听金柝声寒,铁甲冰剑戎马金戈的军营夜里,她在这一刻感觉到细微而分明的幸福。唇间不由自主地竟漾开浅笑,透过静谧的光影细细描摹他微笑的模样,仿佛有流水湛湛,三月芳菲的美,照亮她清柔的眉眼,微澜一漾,媚雅似水。
此身应是逍遥客
左原孙于第三日下午到了燕州,巩思呈与他旧有同窗之谊,不料在此相见,既喜且惊。喜在左原孙一到,柯南绪布于燕州城外的奇阵指日可破,惊在究竟凌王用了什么法子,竟能请得左原孙效命军前。
左原孙长袍闲逸,两鬓微白,仍是一幅机锋沉稳的气度,见面与老友略叙旧情,只说此次是为柯南绪而来,似对其他事情毫无兴趣,也绝口不谈。
卿尘这几日被夜天凌禁足在帐中,无聊之下每天推算那奇门遁甲十八局。八卦甲子,神机鬼藏,顺逆三奇六仪,纵横九宫阴阳,她虽小有所成,但有些地方总觉得心有余而力不足,是以左原孙刚刚见过夜天凌等人,便被她请来帐中仔细请教。
左原孙倒不急着开解她的疑问,问道:“听说王妃和柯南绪较量过一阵,那柯南绪阵破琴毁,险些大败而归?”
卿尘想起那晚在横梁渡,仍旧觉得侥幸,摇头道:“只能说我破得是柯南绪的琴,当时还有湛王相助。如今布在燕州城外的阵势仍是那阳遁三局,柯南绪不再以琴御阵,阵势一成,步步机锋,我便无法可施了。”
“柯南绪恃才自傲,从来自诩琴技独步天下,他以琴御阵是因自恃无人能在七弦琴上敌得过他,王妃使他败在此处,比破了他的奇阵更能乱其心志。”左原孙随手抽了柄长剑,在地上画出一道九宫图,挥洒之下已布出柯南绪用来防守燕州的阳遁三局。
卿尘专心看着,随口问道:“先生似乎对柯南绪十分熟悉?”
左原孙半垂着眼眸,手中长剑“唰”地划出一道深痕,所取之处正是阵中元帅甲子戊所在的震三宫:“此人乃是我左原孙多年前引为知己之人,亦是此生唯一恨之入骨的仇人。”
卿尘一怔,抱歉道:“先生似乎不愿提起此人,是我冒昧多问了。”
左原孙缓缓一笑,抬眸间春秋过境,那抹原本深厉的恨意皆在一瞬的失落中寂淡,如历尽千帆的江流,风平浪静:“王妃何出此言,我与柯南绪之恩怨牵涉瑞王,平时不愿提起,是怕有人无事生非,并非不可对王妃说。当年我身是瑞王府中幕僚,柯南绪少年才高名满江左,时人知有我左原孙必知柯南绪。他来伊歌拜访于我,我们秉烛畅谈天下事,言语之中甚为投机,当真相见恨晚。我因欣赏他的才能,将他引荐给瑞王,瑞王十分重用他,他也尽心辅佐瑞王,宾主尽欢。谁知其后不久,他便开始怂恿瑞王与天帝抗衡,瑞王也因一些事情对天帝心存怨怼,便真谋划起大事来。我百般劝说无效,反而因此与瑞王生分了。当初他替瑞王所策划的也可算天衣无缝,难保事情不成,只没想到万事俱备,他竟在举事前夜密告瑞王谋反。天帝抢先下手兵围瑞王府,府中家眷四百余人皆尽问罪入狱。事后天帝念在太后求情,将瑞王流放客州。柯南绪却暗中买通押解的官员,半途置瑞王于死地。而后他便事虞呈为主,如今又助虞呈叛乱,王妃都已知道了。我左原孙一生之错便是交了这样一个朋友,实为恨事。”
一段恩怨左原孙说时平淡无奇,听来也多不过三两言唏嘘。然旧主蒙难,挚友反目,身陷囹圄,壮志东流,前事滋味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卿尘眉心轻锁:“听先生所言,此人当是个反复无常,不忠不义之小人,但我听他的琴却别有一番清高心境,气势非凡,这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左原孙道:“我当初亦认为,琴心如此,人心自然,谁知终究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可见这世上之事自以为知道的,却往往错得最离谱,人心尤其是。”
卿尘道:“若能生擒柯南绪,届时自当问他何故背友卖主。左先生,这阳遁三局的玄妙我可惦记多日了。”
左原孙点头微笑,说到行兵布阵,他眼中自然而然便是那种游刃有余的自信:“柯南绪所学乃是奇门遁甲中的地书奇门,他于九宫八卦之中另辟蹊径,独立见解,往往令人一见之下便心生困顿,不敢妄动,越是刻意去揣摩他阵法的变化,越会深陷其中。实际上他无论怎样布置,千变万化还是不离根本。”他用手中长剑指着面前的九宫图:“后风创奇门一千零八十局,实为十八个活盘,也就是阳遁九局、阴遁九局。阳遁九局顺布六仪逆布三奇,阴遁九局逆布六仪顺布三奇,柯南绪再怎样才智高绝,也要应合此数。眼前甲子戊位居震三宫,由此可推断其他八宫分布,便得此阵为阳遁三局,那王妃可知他为何要用此局?”
卿尘抬眸以问:“请先生赐教。”
左原孙道:“奇门定局是按二十四天时循环,相配八卦、洛书而成。依洛书数,冬至居坎势数一,则冬至上元便为阳遁一局,冬至小寒及大寒,天地人元一二三,此时正是大寒上元。”
“所以柯南绪用的便是阳遁三局,那么接下来上元将尽,中元如何?”
“上元一定,局数推进六宫既得中元,阳遁顺推,阴遁逆推,大寒、春分三九六。”
“则依此而推,大寒中元便为阳遁九局,先生的意思是柯南绪下一步的阵势将是阳遁九局?”
左原孙微微点头:“就如花开花落四季交替,桃花不可能开在冬季,寒梅也不可能绽于夏时,柯南绪无法在大寒中元维持这阳遁三局。”
卿尘眸光一亮:“如此说来,大寒中元时甲子戊将由震三宫移往离九宫,移宫换位的间隙便是破阵之机。”
左原孙道:“正是如此,但柯南绪不会轻易将弱处示人。若我所料不错,他必过中宫而寄坤二宫,用以惑敌。”
卿尘依左原孙方才所说,正将奇门遁甲十八局一一推算,顿觉豁然开朗,有如走入了一个奇妙的天地,闻言抬头道:“先生对柯南绪可谓知之甚深。”
左原孙深深一笑,淡然道:“越是深交的朋友变成敌人便越可怕,柯南绪对我也一样了如指掌。”
一节三元,每元五天,隔日便是大寒中元。军中暗中布置兵马,左原孙与巩思呈参详商议指挥若定,静候佳机。如此难得的机会卿尘自然不想错过,趁夜天凌不在便溜出了军帐。
冥执当着守卫职责,一见她出来,顿时一脸苦像:“凤主,让殿下知道,属下定受责罚。”
卿尘侧首看他,眉眼弯弯地一笑,做个悄声的手势:“他一时也回不来,就算回来,我人好好的,他还能军法处置了你?”
冥执苦笑道:“神机营和冥衣楼不同,殿下一句军法下来,属下便得挨着。”
卿尘笑道:“你这次就还当没看见,他问起来有我。”转身又递了样东西给他:“这个阵局我是刚跟左先生学的,你用心仔细琢磨透了,他以后行军打仗还要倚重你,哪里还能罚你?”
冥执继续一脸苦笑,卿尘施施然沿着军营一侧往高处走去,没走多远,便遇上十一在前面凝神看着雪地上什么东西,一柄长剑斜斜指着,兀自出神。
卿尘悄悄上前一看,却是地上画着副八卦图,她笑问道:“想什么呢,你何时也对这五行八卦感兴趣了?”
十一听脚步便知道是她,也不回头,说道:“我在想这八卦之中,一则至阴,一则至阳,相辅相融浑然天成,无往不利。若一旦各为其政,便孤阳不长,独阴难盛,终究会有所偏失,你说可是这个道理?”
卿尘闻声知意,迟疑道:“他们是不是又起了争执?你夹在中间为难了吧?”
十一此时回头一笑:“没有,四哥还是四哥,虽山崩而色不变,七哥也还是七哥,温文尔雅胜春风,只是越看着如此,反叫人心里越不安。”
“你从来不说这些的,今天怎么了?”卿尘缓步走到他身边。
“倦了。”十一仍笑着,青影一闪长剑入鞘,拿起金弓,遥遥瞄准百步以外的箭靶,“兄弟虽还是兄弟,却毕竟和从前都不一样了。”
十一微微眯着眼,抬头看向晴冷的天空。天色极好,万里无云的湛蓝连着茫茫千山的雪,映的人眼底心底尽是干净的晴朗。也不过几日的时间,风雪严寒似乎都没有了先前的劲头,从西蜀到北疆,一晃冬季将尽,偶尔从空气中感觉到一丝回暖的微风,山川间扑面而来的已是别样的气息。
奔流而下的三川河穿过南良峪,远远地涌向燕州城。此时冰涛雪浪封盖着宽阔的河面,两岸挂着冰凌的密林层层错错不断伸展,仿佛一幅静止的羊脂白玉画,但却偏叫人感觉到枝头积雪消融,冰层下水流激缓,悄然破冰碎雪,滔滔不绝,阳光似能透过那冰色映着流水,依稀听到琤瑽轻响。
卿尘站在河边,天仍是冷的,呼吸间一团白雾顿时笼在眼前,她扭头笑了笑:“十一,我问你一句,都是皇上的儿子,他们想的事情,你难道就没想过?”
十一似是一愣,旋即露出个英气逼人的笑,他对卿尘挑了挑眉梢:“这种问题也只有你会问,也只有你问我才会答。但凡是男人便有雄心壮志,更何况生为皇子,自小听的看的都非比寻常,心中岂会没有那般志向?功名富贵莫过于天下,处在大正宫中,面对那个万人仰望的位子,有时候不可能不想那些事情,只是事有所为有所不为。我们这些皇子,都是皇族与仕族之间的关键,苏家和凤家、卫家不同,自来立于朝堂的根本是不争。母妃性子柔弱,从来不曾想着冠宠后宫,却二十余年深受父皇宠爱。十二弟飞扬跋扈,在天都不知惹了多少事端,父皇却一再纵容,这都是因为苏家门庭清高,无党无私。所以在父皇眼中,在朝堂上,苏家的每一句话都有份量,没有人不看重苏家。”
“那你呢?”卿尘问道:“你又整天和四哥在一起,皇上不也一样重用你?”
十一想了想,笑道:“你既这么问,我不妨告诉你个秘密,我从小缠着四哥带我玩,其实是父皇命我去的。”
扑面一阵风来,仿佛大正宫中春日料峭。龙柱飞檐下幼小的自己站在父皇面前,父皇看着远处四哥修挺的背影,神情复杂:“澈儿,今后不妨和你四哥多亲近些。”
虽是答应下来了,心中却有几分不情愿,四哥那没劲的脾气,话都不多说的。然而从此还是总到延熙宫找四哥,很少有人去的莲池宫也因母妃的经常走动多了几分生气。
真正敬服四哥是那一年的春猎,四哥没带侍卫独自射杀了一头白额猛虎。
猎虎时他偷偷跟着,冷不妨猛兽扑了过来,他吓呆了不知道躲,四哥纵身将他护住,自己的手臂却被伤得鲜血淋漓。
四哥对伤不屑一顾,反手连出三箭,猛虎是死是活不知道,他只被四哥的箭术震住了。
事后是被四哥抱回营地的,四哥伤了手臂撕烂了袍子一身狼狈,更遭了父皇责罚,但父皇训斥他们时眼中分明是赞赏和骄傲。
那猛虎被侍卫们抬了上来,庞然大物放在诸多山鸡獐鹿间如此醒目,就如四哥淡漠的神情卓然自傲,少年的崇拜自此萌生。而在猛兽加身之时哥哥舍身救护,那一瞬间的感觉似是就此存留在心底最深的地方,四哥的暖只在这时候。
然而四哥终究还是不苟言笑,隔日去延熙宫,四哥站在后殿披着件修长的白袍,左手握着剑,右手还垂在身侧不能动,回头看见他便淡淡道:“练不好箭术以后便别跟着我,免得麻烦。”
十一懒洋洋地舒展了一下筋骨,抬手挽弓,一箭中的,连续几射,箭无虚发。他眼中闪过一丝惬意的笑,这么多年了,每当弯弓射箭,总还感觉四哥在旁看着,百步穿杨,连珠射日,这都是四哥手把手教出来的。
卿尘听了十一的话十分惊讶,天帝这分明是将整个苏家暗中变成了一方靠山,给了莲贵妃,亦给了夜天凌。但她心中却又有一丝不安,忍不住问道:“你和四哥好,难道只是因为皇上吩咐?”
十一抬手点了点她:“你嫁了四哥真是心里眼里只剩他了,什么事都先替他想。”
卿尘挑挑凤眸,轻轻一笑,眼底写的是理所当然。
十一道:“起初算是吧,但后来我是打心底亲近四哥。你对四哥有一分好,他表面上不说,却都记在心里,他会还你十分、百分甚至更多。四哥不知教了我多少东西,若说从小有什么人能让我敬服,就只有他一个。”他说到这里,看卿尘一脸开心的样子,不禁失笑:“你没救了!”
卿尘坦坦然:“是啊,你不用救我!难道只准你一个人崇拜四哥?”
十一笑了笑:“自然不光我一个,其实即便是七哥,对四哥也是十分敬重的。”他又搭了支箭:“你说父皇重用我,那是因为我凡事不误国。更何况有些事情虽然你我心中清楚,但在父皇那里毕竟都是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