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代!”敖寒毫无反抗之力地被他拖著走。其实也不想反抗了,心底深处还有一小簇希望之火,她希望——谷仲臣会反驳乌依所言。
谷仲臣正在房里烦恼著自个儿日渐脱缰的心,而此时吴修由远而近的吵闹声更撩拨得他烦躁不已。
“你干什么?见鬼啦?”带著一脸的不耐踏出房门,谷仲巨大步行至中廊,用拳头阻止了发疯的吴修。
“比见鬼还可怕啊!”吴修比著医馆方向,手指还有些抖颤。“乌依找来了——”
他这辈子寻美无数,自信只要是美人,不管个性好坏,他都欣赏,唯独对乌依避如蛇蝎;实在是这位打苗疆来的美人儿太可怕了!
他亲眼瞧见她对人下蛊施毒的狠戾,中蛊者将全身的皮都抓挠下来了,她还面带微笑看得不亦乐乎。要说天底下有哪个女人比毒蛇还要毒,他肯定绝对是乌依无疑。
“她怎会寻来?”谷仲臣将脚步一转,差一点点就想再躲回“翠松楼”去。
乌依是他还在皇宫任职时,皇上论功行赏所赐给他的苗强美人,但他已心有所属,因此推却了去。
想不到虽然他不要,可是乌依却不肯离开,硬是对他死缠活赖,连皇上都拿她没辙,烦得他最后不得不请求外调。离了皇宫,变成八府巡按,微服巡视天下,他以为这下子总算可以摆脱她了,却想不到她竟会追著他的脚步而来。
太失策了!他本不该在一处地方停留过久,倘若他不被敖寒弄乱了心思,在家里住下;天南地北、四处遨游,乌依想找著他,等下辈子再说吧!
“这问题等咱们逃出生天后再问吧!”吴修一想到乌依身上带的蛊毒就心里发毛。
“我要溜了,你怎么样?”
“我……”等不及谷仲巨作决定,乌依蝶一般的身影已飞扑进他怀里。
“谷公子,人家好想你呢!”怪腔怪调的汉语却充满了娇柔媚意。
苗疆姑娘天性豪爽大方,不似汉家小姐处处讲求礼教、矜持,乌依一把抱住谷仲臣,噘嘴就吻上了他的脸。
这亲密的一幕完全落入后头由欢介搀扶而来的敖寒眼里。她双手捂著唇,惊骇的秋眸圆圆大睁著,身子剧烈地摇晃,全靠欢介的扶持才不至于瘫软在地。
谷仲臣的视线越过乌依的肩,将敖寒伤痛欲绝的神情全数收入眼底,胸膛那昨夜才涌出暖流的地方,又汨汨冒出无数温热的液体。
“娘——”那个“子”字硬生生地咬在齿缝间。他是疯了不成?差一点点就要承认她是他的妻。
谷仲……“欢介皆口欲裂地瞪著他,若非敖寒挡著,他已冲上来与他拚命了。
“他是少爷!”没有起伏的声音自敖寒口中低沈逸出。
“可是……”欢介不服啊!少爷又如何?人命有贵贱吗?天理何在,难道少爷就能欺负人?“寒姐姐……”
“不许无礼!”敖寒软软的身子几乎要崩溃了。天知道要维持住礼教,她费尽了多大的心力?
“寒姐姐!”欢介只为她不平,守分认命得来一次又一次的心伤,然而这善良的人儿什么时候才学得会自私、为自己打算?
“你如果还认我这个姐姐,就不许再说了。”绝然言语总算阻止了欢介以下犯上。
敖寒低垂蛲首,将全身的重量交予他,已无力气再表现任何反应。
谷仲臣身子一颤,有些儿失望。她为什么不据理力争呢?
乌依察觉似地自谷仲臣怀中抬起头来,顺著他的目光、捕捉住敖寒的身影,顿时,一种女性特有的直觉立刻敲响她体内的警钟。
“谷公子,那个女人是谁啊?”
这问题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连敖寒都微微抬起眼来,与大伙儿一同等待谷仲臣的答案。
“她是……”谷仲臣的眼神与敖寒的交缠,她心底的悲伤全数透过那抹光钻进他体内,他冲动地开口:“她是我的娘——”可是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地顿住,第二次了,他无法将“娘子”这个名辞宣之于口,是打心底无法认同敖寒这个妻吗?
“她是你娘?!”只听了一半的乌依疑惑地直望著他两人。“瞧起来一点也不像,你们的年岁应该差不多吧?她怎会是你娘?莫非……啊!我晓得了,她是你的后娘,你爹年纪很大后再娶的小娘子。”她白顾自地猜得快乐。
敖寒心底吹起一阵又一阵寒凉的北风,将她的心缓缓冻成一块冰。原来她是谷仲臣的“娘”啊!哈!多可笑的一层关系,娘……
“哈哈哈……”她忍不住掩口轻笑,但更可悲的是,无论她的心口如何痛得发狂,这该守的端庄举止,她依然半分不敢违。
欢介让怒火烧红了双眼,再也忍耐不住地对著乌依破口大骂。“哪来的疯女人?在这里胡言乱语?”
“你敢骂我?”乌依因为貌美如花、自幼被奉承惯了,养成刁钻蛮横的个性,哪里受得了激?当下气呼呼地对欢介撒出了弯刀。
“住手!”吴修身形极快地挡在欢介西前,额际冒出了一头冷汗。乌依的狠毒他是见识过了,怎能任她无端伤了欢介?
“收回你的刀。”谷仲臣浓眉皱得死紧,就算对欢介无好感,他也不想在家里见著血腥。“乌依,你若不想我赶你走,从此以后,就不准在我面前随意施蛊、动武。”
“可那是他先骂我的啊!”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向来是乌依的行事原则。
“若敢再犯,别怪我逐你回苗疆。”谷仲臣语气冷硬,毫无半分转圜的余地。
“我……”乌依缩了缩肩膀,没见过他这般酷戾的表情。记得在京城里,他待人都很和蔼可亲、笑容可掬的啊!怎么才过月余,他整个人都变了?
向来笼罩在谷仲臣身边温煦和缓的气氛全不见了,代之而起的是刀一般尖锐的惶然与不安。到底是什么事令他如此忧烦;将一个逍遥的翩翩佳公子,一变为焦躁可怕的无情郎?
乌依疑惑,怨恨的目光不自禁射向敖寒。场中只有她一个人,莫非她就是改变谷仲臣的罪魁祸首?
“乌依——”谷仲臣暴吼,她若敢在“百草堂”里伤人,就休怪他手下不留情。
泪水迅即冲盈上乌依的眼眶。“知……我知道了……”她结巴著,真被他吓坏了。
谷仲臣五官冷硬如石,又一声雷霆怒吼在院里炸开。
“你们也都给我听著,不准再吵吵闹闹,否则休怪我请出家法伺候。”
欢介不满又愤怒地瞪著谷仲臣。这没良心的大少爷,居然如此对待敖寒?可恨!实在是大可恨了!
而吴修则是一脸无所谓。管他那厢家规如何,他只要保住欢介无病无痛,便心满意足了。
谷仲臣将注意力全数移转到敖寒身上,心底一股莫名的冲动,想摇晃她的肩、逼问她,对于自己的所作所为,她有何感想?
如果——他心里有一丝希冀——脱离了父母之命,她是否依然恋他如昔?一旦所有的事情都超脱了世俗礼教的规范,她还愿意抛却一切,伴他至地老天荒吗?
他的眼神专注地凝在她身上,时光在无声无息中溜过。许久后,他终于彻底绝望了!在有另一个女人寻上门来欲与她抢夺丈夫时,她也只会躲在角落暗自哭泣,根本没有勇气起而抗争。
这就是传统的女性,完全不敢违背女诫教条,即便丈夫有了出轨行为,亦要宽容接受。比如她,将七出之训守得多好啊!不嫉妒,博爱宽大得叫他挑不出半分缺点,这样的女性合该是全天下男人心目中的至宝。
但……满足不了他、心中火热的渴望啊!他是一个如此光灿像太阳般的男人:做官要做一品官;娶妻当选奇女子;行事但求恣意快活……却叫他一生都得对著一个没有主见、平凡无奇的妻子,这要他如何能甘心?
又失望、又愤怒地,谷仲臣不再望敖寒一眼,迳回“翠松楼”发火去了。
在谷仲臣转移脚步的同时,敖寒袖里的小拳也悄悄地握紧了。
终于,结束的时刻到了!一直以来,她知道他不爱她,但也不信他会另娶,毕竟他们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同伴,即便没有爱情,也该存著友情才是。
但她错了!一男一女没了爱情,就什么也不是了。他终是另娶了一门妻子,那么这谷家就再无她容身之处了。
她羡慕那位名正言顺的谷夫人,她得到了他的爱;不似她,守候十年,终究是一场空。
六岁那年,她一无所有地进了谷家门;而今在二十八岁的当口,她也将两袖清风地离去。这么长的一段时间下来,待她消逝后,会有人想念她吗?不敢想。纵有人,也不会是他——谷仲臣。
风和日丽下的好天气,“百草堂”平静一如以往,仿佛乌依不曾来闹过一场,而堂里也从未出现过两位“夫人”!
敖寒天天忙著为人看病,而欢介则紧跟在她身后,是徒弟、也是护卫。
吴修只要有美人儿看,天塌下来他也不管。不过他近两日很勤于跑西厢,是因为里头收容了一位投亲不遇的俏寡妇,他爱极了她忧郁惹人怜的俏脸。
乌依无聊得只能数地上的蚂蚁打发时间,谷仲臣日前的警告起了作用,令她一时收敛了行为,不敢再乱使性子。
至于“百草堂”名正言顺的主子谷仲臣,他心火一天比一天旺,从早到晚就忙著努力、用力地生气。
也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心情就是烦,尤其一见敖寒淡漠的脸庞,心火更是一丈一丈往上窜高。
这女人真厉害,心比冰还冷,不愧“敖寒”这名字。天天看著乌依在眼前晃,对他使媚撒娇的,她的脸色变都不变一下。
谷仲臣越想越是气愤烦躁,可也摸不清敖寒心底真正的想法。
“吴修,出来一下。”实在烦极了,他闯进西厢,不顾众多诧异的视线,硬是拖走好友。
“干什么啦?”吴修还舍不得离开那俏美的寡妇,直甩著他的手,不肯离去。“有事在这儿说。你没瞧见今天病人特别多,我得留在这里帮忙呢!”
谷仲臣把视线一溜,瞧见端坐对西的敖寒,她正专心为病人把著脉,似乎连他的到来都没发觉。
“上马厩、飙马去。”无端端地,他语气又恶劣了十分。
吴修眨眨眼。这倒稀奇,认识谷仲臣多年,没见过他这么烦躁的模样。
“要不要顺便陪你过两招啊?”
“更好。”才出中廊,谷仲臣已经等不及对他动手动脚起来。
在屋里的乌依听到声响,好奇地探头查看。
“你们要过招怎不找我?我好闷啊!”她飞快地跳出窗子跑过来。
谷仲臣更呕了。怎么全“百草堂”里的人都对他的一言一行抱以高度关切,只除了“她”例外?
“你给我进屋去,不许出来!”吼了乌依一句,他拖著吴修几个起落,避进了杏花林深处。
“喂,你不会想在这儿打吧?”吴修环视周遭的杏树一眼,想像与谷仲臣在这里开战……天!那会是怎生地惊天地、泣鬼神啊?
这数以万计的杏树铁定要夭折大半。树死了,他是不在乎,可欢介八成要恨死他。那美少年只因他与谷仲臣是好友,就每天给他白眼瞧了,他要再摧毁了他宝贝寒姐姐的杏林……
“不不不!”连摇几个头,吴修拚命往后退。“我可不要跟寒姐姐刀剑相向,你心情不好找别人泄愤去,我要回医馆帮忙了。”
“站住!”谷仲臣身形一闪,揪回见色忘义的好友。“不过是要你陪我过几招,关欢介什么事?”
“拳脚不长眼,在这里动手,万一伤到杏树,嫂子岂不要伤心;嫂子难过,欢介就生气,连带的我也没有好脸色瞧了。你说这后果严不严重?”再美的人,一发起怒来,五官也要扭曲,那还能赏心悦目吗?
“你搞清楚好不好?这『百草堂』是我作主,就算我要将这整片杏林都铲掉……”
“少爷要铲掉杏林吗?”冷冷淡淡的声音自后头飘来,不知何时,敖寒已领了一大票人往这儿走来。
“原来这位就是谷少爷。”几位商贾打扮的男人对谷仲臣拱手行礼。
谷仲臣草率地回了下礼,目光全数定在敖寒身上。乌依来了几日,敖寒就躲他几日。难得啊!她会主动与他攀谈,连带了这么一大串人肉粽,不知要干啥儿?
“你不是在医馆里为人看病?”
“本来是的,不过王大爷来了,我带他看看杏林。”她为两造双方做了介绍。“王大爷负责承包杏林的收成工作,已经做了很多年,我本想与他签下长约,将往后杏林所有的照料事宜都委托他,不过少爷若对杏林有其他打算,那便由少爷的意思吧!”
谷仲臣脑海中似乎闪过了某种意念——敖寒不对劲,哪里呢?他改以另一种审思的眼光看她。
这冷冷淡淡、传统又认命的女子啊!今朝她身上出现了一道不寻常的光,撩拨著他已死的心湖再起涟漪。
被称做“王大爷”的男人怀著一脸敬畏的笑走到谷仲臣面前。“谷少爷,这杏林的收成一向不坏,如果你是怕麻烦才不想继续种植,可以交由我们『王记』全程负责,我不会多拿工钱的;或者你想多收一些承包费用,也没关系。只请你不要毁掉杏林,咱们怀阳村的人都很喜欢这座林子,拿它当精神指标在看呢!”
“哦?”谷仲臣没多在意王大爷的话,只觉疑惑:敖寒对他想毁掉林子似乎没多大反应,她不爱这片杏林吗?
“你认为呢?”他将问题丢回她身上。
“我没有意见,全凭少爷作主。”从敖寒刻意矮化的言行中,他两人间的距离无形中被拉远了不少。
“那如果我主张毁了林子呢?”谷仲臣试探地问道。
霎时抽气声四起,唯有敖寒面不改色。
“好。”她回答得轻描淡写。
这样的对答把旁边所有人都听呆了。这两人不是一对夫妻吗?怎么女的称丈夫“少爷”?男的一举一动又充满诡异?究竟在搞什么把戏?
“谷少爷……”王大爷怕一座大好杏林就要无端端毁在这波诡谲风云中了,急得扯住谷仲臣衣袖。“你再考虑考虑,这杏林……”
“就交给『王记』负责吧!”谷仲臣突然笑著扔下这叫人惊讶的答案。
“啊!”王大爷一时还反应不过来,只张大嘴,呆看著谷仲臣。
谷仲臣伸手拍拍他的肩。“劳烦王老板了,至于合约问题,就照旧吧!”
“是,谢谢谷少爷、谢谢谷少爷!”王大爷喜出望外地直抹著眼角渗出来的泪水。好不容易啊!这怀阳村民的荣耀总算保住,待回到家,他要杀只猪来酬神才是。
谷仲臣却注意到赦寒从头到尾未变半分的容颜,彷佛这座杏林的存废与她再无半点关系。这太奇怪了,完全悖离她恋家如命的本性。
难不成乌依对她下了蛊、转了她的性子啦?这倒好,他也要去问乌依讨讨看有没有情蛊,可以拿来种在这冷情的女人身上,或者能令她懂得何谓 “炽情血性”?
谷仲臣兀自想得迷离。
“少爷、少爷……”敖寒在他身畔唤著。
一句辞儿猛地钻进耳里,谷仲臣脑中灵光一闪,他终于注意到她哪个地方不对劲了——她不再拿“百草堂”当命看,还有,她改口叫他“少爷”,为什么?
蓦地,谷仲臣唇边勾起一抹得偿所愿的笑。这固执的女人,她是在闹脾气吗?因为他留乌依住了下来,所以她吃醋了?
他但愿她是!那么就可以证明,她会嫁他仍肇因于她爱他,她也有火一般炙热的感情可以回应他,而非父母之命、买卖契约,她便毫无所觉地嫁了。
“这样的处置你满意吗?”他温柔的低喃忽而吹拂上她耳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