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那个黄瘸子排长说了一句“也是报应”的话外,其他所有的人都对他表示了极大的同情与关怀。事发之后,我舅舅曾痛悔万分地说,他如果当初多个心眼,早做防备,也许不致出现这种惨祸。车班长也说,他如果早知道他有这等自残的狠心,绝不会和他争那个驸马。花奴则久久失神无言。
过了一段日子,马黑马下个命令,说把新疆女从凤凰营调出来,专门去伺候他。可他却死活不从,流着泪说,他已经够造孽了,再不能害人守活寡。新疆女几次哭着来哭着去,终被他拒绝。人们更对他生了一分敬意。
又过一段日子,花奴又建议说,既然他已经成了这副模样,不妨就在名义上成全一下他吧,准许她收他为一个份外金兰。众人称许,他也未表悲喜,只默默地拉住花奴的手背,落了一串泪。之后,他便像一个女皇身边的太监,成了花奴的一名亲随。后来据人说,每当新月升天的夜晚,花奴就会手牵着他,来到一清如洗的戈壁沙滩上,让他静静地躺下,任她以各种方式抚慰他那流血的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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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驼子外甥的讲述 第二十三节(1)
二十三
苍天高高,大漠无声。一切的人世悲欢,都会激起一个天理的震荡,或大或小,或多或少,都会反馈给孱弱的人群。这年年底,经羊副官提议,马黑马召开了一个上层会议,重新研究旮旯城的前途和命运。
出席会议的人除马、羊、李、卜、白外,还有车班长等人,我舅舅当时担任着驼场的头儿,也有幸参加了这次会议。
会上羊副官首先发言,他说,按着先前的情形和计划,我们是再不必另想他路了。但由于独眼龙事件的发生,不能不迫使我们做新的思考。独眼龙事件表面看是个偶然事件,其实骨子里却意味着我们已有相当多的人出现了心理变态。它等于给我们敲了一个警钟,应当引起我们的高度重视。我们流落此地已经五六年了,外面的世界不管变成个啥样儿,总该有个新秩序了,我们应当想想更长远的路数……
李老军听了,当即附和说,对的,梁园虽好不是久恋之家。先前的时候活命要紧,活到哪步算哪步,现在我们已经完全活过来了,正处在进入沙漠以来最好的时刻,兵强马壮,粮秣充足,应当抓住这有利时机,试试新的出路……
马黑马未吭声,卜连长却道:你们说这些话,好像忘了当初的誓约?我们在建立青龙连和凤凰营的时候,不明明说了,从此再不抱幻想,就在这里活到老吗?现在怎么又生他念?
羊副官说:确实,我们曾发过那个誓约,但那是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的权宜之计,现在情况变了,就不能刻舟求剑。
李老军也说,即使是那会儿决定再不走了,也只是说的我们这一代人的情况,并没包括下一代人的情况,我们之所以建立青龙连、凤凰营,根本目的不就是为了培育下一代,最终能走出去吗?
卜连长又说,那是哪辈子的事情,现在八字还没一撇,急个什么?
李老军又说,你这话可就糊涂了!当时的情况是看着我们这一代已无希望,所以才把希望寄托在下一代身上;现在看来我们这一代人还有希望,那么就没有必要把父辈的责任推给儿孙们去了!
独眼龙听了这话有些语塞,吭哧一阵,便说,看来,你两个是又想去投奔###了?
羊副官立即反驳:什么叫“又想”?我们从来就没有想过投奔###的事!虽然在山穷水尽的时候,也曾想过###来把我们俘虏,但这跟主动投奔是两码事!
李老军又说:就说是主动投奔也没啥关系,现在是啥时候了,难道还讲国共对敌?自古以来,改朝换代是很正常的事,一代新君继位,都会大赦天下的。咱们前去投奔,也是四海归顺的意思,难道还会杀了咱不成?
卜连长听了这话,又一笑说,你呀,才是个真正的老糊涂!共产党坐了江山,即使大赦天下,也不会赦到你我的头上,咱们这班人早已经成了负隅顽抗的死硬分子,会被当作战犯押上断头台的!
呵呵,羊副官又跟着笑道:兄弟啊,你也别把自己估量得太高了!我还从来没有听说,有哪个国家,哪个政权,会把一个小小连长当作战犯处理的!
卜连长听了这话,顿生怒意,呼地立起来道:你们到底想干什么?有话直说,绕这么大弯子干啥?咱们骆驼滩旮旯城,九死一生多少年,在马旅长的领导下,战胜千般险恶,克服万重困难,才赢得眼下这派局面。你们不加珍惜爱护,反而无事生非,到底居心何在?……
羊副官却未动怒,笑着摆摆手说,不要冲动,不要冲动!你说的这些话千真万确,我们大家能有今天,全靠马旅长的英明领导,这是没得说的。但是,马旅长的领导之所以英明,就在于马旅长能顺应天意和民心。试想,在当初天降五谷的时候,马旅长如拒绝独眼龙挖坎儿井的建议,我们会有今天这个局面吗?真正维护这大好局面,就应当服从天意和民心。现在独眼龙的这件事,实在是太严重了,万不可孤立地去看,更不可当笑话去看待,它分明是一个天意的警示和民心的暴露。如果我们不及时警觉采取措施,那么肯定有一天,会导致蚁|穴溃堤,人心大坏,到那时候就晚了……
胡驼子外甥的讲述 第二十三节(2)
李老军也再次应和说:这确实不是危言耸听。人心是个最不可捉摸的东西,穷困时一个样,顺达时一个样。饱暖思淫欲,淫欲不可得,就要发疯发狂……与其自取灭亡,还不如早想对策……
卜连长终于无言,一屁股坐下,拿眼直瞅马黑马。
现在的马黑马确实今非昔比了。真有点儿脱胎换骨的味道,他一直静静地听着两部下的争论,不发一言。现见争论告一段落,又把目光移向白蛤蟆团长,轻声问道:“白团长,你说呢?”白蛤蟆却说:“洒家已是空门中人,不愿多问俗事,你们看着办吧。”
马黑马也就不再勉强,又把目光望向我舅舅。我舅舅自知人微言轻,说了也白搭,于是又把目光转向车班长。车班长现在做了驸马,地位一下子升高,也有了参与军机的资格。但他也没有明白表态,只说,这事儿事关重大,不是我们几个说了算的。马旅长既然征求大家的意见,那就交给大家去讨论一下吧,看众人的心思咋个想……
马黑马沉思一阵,只好说,那就这么办吧。
随之,满滩满城又是一个哗然沸动。这事儿多少有些突然,在相当长的日子里,人们早已绝了回归之心,现在忽然又提出这个问题,就有些不知所措。争争嚷嚷、吵吵闹闹,连续辩论几天,最后的结果还和上层一样,同是两派意见。一部分人确实已经乐不思蜀,坚决不愿再去冒险;一部人却主张还是走为上策,而且说走就走,立刻就要拔寨起营。凤凰营的那些女人也完全失了主意,既不知走好,也不知留好,把未来命运全押在了男人们的身上。后来竟莫名其妙地传出一个谣言,说独眼龙会算卦,而且算得特别灵,于是便有好多人跑去向他问道。他则微闭双眼,不发一言,后来问得急了,他才淡淡地吐出一句:瞎子××随球转,球说咋办就咋办……
于是,吉凶的占决还得在马黑马身上。可是马黑马也没了主意,他不无坦诚地说,从本意上讲,他是不愿离开他亲手开创的这块人间乐士的,这事如果放在三年前,他不但不会同意,反而还会视为叛逆行为。但现在不这么想了,经历了这么多生生死死,他也明白了活人的不易,只要大家觉得好,怎么都可以;至于他个人的生死荣辱早已置之度外,请大家不要惦记这个。
众人听了此番言语,无不感慨系之,不论是主张走的还是主张留的,都默然不再做声了。
这样,问题又拖了下来。
转眼翻过了年,又一个春暖花开的播种季节,麻烦就出现了。先前无此一说的时候,人心是稳定的,大家都为了共同的生存,各尽职守,各尽本分。现在有了这一说,人,心就不稳了。主张走的,已经暗中打点行装,准备随时听命出发;主张留的,也惶惶不可终日,失了底气。整个野驼滩出现了田无人耕,水无人浇的涣散状态……
这可急坏了羊副官、李老军等一班人,这是他们始料不及的一个恶果。卜连长明白扬言,要追究扰乱军心者的责任。马黑马也是苦叹连声,苦无良策,不管他怎么叫、怎么喊,人们终是鼓不起往日的精神……
形势急转直下,好端端一个世外桃源,顷刻间愁云惨淡,行将荒荒……
就在这时候,一个意外的人物出现了,这个意外的人物正是压寨夫人——花奴女!在前个阶段争论中,她始终袖手旁观,不插一言。现在,她忽然挺身而出,参政了,建言了,她说,你们别争论去留问题了,应该仔细盘算一下,去能不能出得去,留能不能留得住。如果能够出得去,那就坚决要走,不管这地方多么美好,马上一脚踢开;如果出不去,还像当年一样,四面碰壁,那就说啥也不走,活做一群人,死做一群鬼,怎么样?
“ 呀!”全体一片惊叹,这是多么简单的一个两全之策啊,我们怎么没有想到!一时间,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群起而研讨、论证、假设、判断,最后终于做出一个决定:搞一次试验!大部队按兵不动,抽一支小分队前去探路!小分队共分三支,每支十二人,每人备两匹骆驼,一匹骑人,一匹驮粮草,分三路出发。一路由羊副官率领,折头向东,顺原路向甘肃河西走廊进发;一路由我舅舅率领,向东南方向的青海进发;另一路由和独眼龙一块来的另一个新疆兵率领,向最初的西藏方向进发。无论哪一路得着消息,都必须立即回报大本营。如果三个月之后仍不见消息,就视他们已经壮烈殉难。
胡驼子外甥的讲述 第二十三节(3)
“轰隆隆……”辽阔的戈壁响起一串闷雷,一个极其大胆的战略行动就此确定。
出发的那天,气氛异常庄严肃穆。天空浮云低垂,大地微风低回,所有的男女老少都无不涌起一股生离死别的悲怆。老伤兵扶杖立于道边,儿童们大睁双眼,鸦雀无声;女人们则如送夫出征的闺妇,手拉着出征者的手,千叮咛,万嘱咐,热泪如麻。出征者亦喉头哽咽,语不成腔。那一向端严持重的羊副官,在此时刻亦禁不住百感交集,五内大恸,猛地扬开双臂,朝着东方初升的旭日,发出了一声断肠碎心的呼叫:
“臣不敢望到酒泉郡,但愿生入玉门关!”一时三军齐哭,泪如雨下。悲壮的号角连天响起,三十六员先锋,七十二匹战驼,就这样踏上了不知其期的探路远征……
胡驼子外甥的讲述 第二十四节
二十四
高高雪山永远静默无声,滔滔江河永远长流不息。我舅舅每每说起当年那些往事,就止不住抬袖抹泪。他说,那场探路远征本该是一个顺天应人的好举动,但想不到天上有神主宰万物,地上亦有鬼魅与天意对抗。他们三支小分队各按其方向分头上路后,另外两路的情况他不清楚,他们这一路的情况却是充满了说不尽的惊险骇怪。
他们名义是向着青海进发,实际上却谁也不知道青海的地界究竟在哪里。我舅舅虽然是青海人,但他只生长在诺木洪一带。稍大后出门当兵也再没有回过家,青海省那么大,他怎么能辨得清楚。他们只是按着一个大致的方向,盲人瞎马地往前摸索。
一路上的其他困苦全不说了,经过七天七夜的艰难跋涉他们终于遥遥望见一溜雪峰。他们简直高兴坏了,按着一般常理。翻过雪山就会有草地,有了草地,便可有人烟。多少年的颠沛流离,多少个日夜的梦中企盼,现在终于见了一线亮光,他们激动得差点掉下驼背。
接着就进入了一道乱石峡谷。这乱石峡谷已经跟沙漠中那种沙山沙岭大不相同,全成了青褐色的矿石,而且越来越险峻,越来越深远。这就说明,他们已经来到了沙漠戈壁的某个边缘,进入了山地。
继续前走,却出现了一系列怪现象,峡谷里不断出现一具两具的野兽尸体,有狼、有狐、还有豹子和熊。一开始他们没多在意,只当是野山荒谷的正常事。但再往前行,情况却令人骇异了,那些野兽尸体不再是一具两具,而是成片成群,有时多达上百具积成一堆,有的龇牙咧嘴,有的四脚朝天,还有的互相撕咬在一起。更奇特的是,这些兽尸的皮毛大都呈烈火烧焦状,不像是饿死渴死的,也不像是厮杀争斗而死的,倒像是被一场山林野火烧死的。但细察周围的山石,却不见有草木和烟熏的痕迹。这使他们十分纳闷,不知这地方到底曾发生过什么事情。
再往前行,他们居然还发现了好几具老虎的尸体。老虎在西部荒原是极为罕见的珍兽,轻易根本遇不见,可在这里却接二连三地出现,不但有大虎,还有小虎,虽然皮毛已残缺不全,但狸状斑纹还清晰可见。他们迟疑了好久,忽然产生一个警觉:这地方可能是一个野兽的###场,根本不是人畜可以涉足的地方。
但使命在身,又不能退却。
硬着头皮再行一日,大祸就终于临头了。这一天天气很好,晴空丽日,白云如雪,他们正歇在一块巨石旁,架火煮饭,休息歇脚。突然间,晴空里一声炸雷,乌云翻滚,风雨大作,他们手中的马刀、枪支,以及煮饭的锅碗瓢盆和行军水壶,凡所一切金属家什,顿如长了翅膀一样,嚓啷啷一声响,一件跟一件,飞向了九霄云端……
这真是一件吓死人的事情。我舅舅曾不止一次地给我讲述过那个奇异现象。他说那些刀枪铁器飞向天空的模样,真像是一群大雁从芦苇丛中惊起,一字儿排开,直冲云霄,比那天降五谷时的情形还令人惊奇难忘。紧接着,数道闪电劈空而下,有的像百丈长鞭左抽右打,有的像西瓜样的红火球,满山谷滚来滚去。我舅舅还未弄清是咋回事,只觉得脑门上猛地一热,就一个后仰,昏死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多久,他慢慢地苏醒过来,只见大峡谷已经恢复平静,二十四匹骆驼已死去大半,十二个弟兄也仅剩下他和另外三人。死去的人尸驼尸俱如前面所见兽尸,同呈烈火烤焦状。这时候他们才恍然明白,这道峡谷是一个天雷禁区,凡所死者,都是遭了雷火焚殛!于是什么也顾不得了,仓皇驾起那几匹幸存的骆驼,飞也似的逃离了现场……
胡驼子外甥的讲述 第二十五节
二十五
当我舅舅他们失魂落魄地返回旮旯城之后,羊副官那一路也随后跟着退了回来。当时他面色苍白如灰,像害了一场大病,人问结果如何,他只道一句:“险恶!险恶!”其他的话一句也不说。随从的人也支吾不肯详言,只说迷了路,又遇见了当年那只绿树灵龟。直到许多年以后,我舅舅才逐渐得知,他们是遇了一场比我舅舅他们的遭遇更为惊人的遭遇。这是后话。另外那一路兄弟却一去无音,他们等了好久好久,后来有几匹骆驼遍体鳞伤地回来了(驼背上还剩有许多粮草),但人却一个也没回来。人们便知,他们是永远地石沉大海了。
现在,没话说了,花奴的前言便成了此刻唯一的指南。当人们终于明白眼前的事实后,又哇的一声哭开了,认命吧,认命吧,这一切都是前世的因缘,来世的造化,今生此身是再也别想回转家门了,他们将永永远远地在这地方圪蹴下去,牧马放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