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即吩咐戈什哈道:“请在花厅相见。”
戈什哈正待回出,曾国藩忽又想着一件事情,忙止住戈什哈道:“你就把李大人请来此地吧。”
戈什哈听说,脸上似乎一呆,心里踌躇道:“我们大帅在此洗脚,怎么好将外客请到这里。”
曾国藩已知戈什哈之意,便笑着对他说道:“李大人是我门生。师生之间,还有甚么避讳。你只去把李大人请来便了。”戈什哈只好去请。
原来这位李鸿章,号叫少荃。合肥人氏,原籍江西湖口。其父文安公,官刑部郎中。本由许姓归宗,娶李姓女为室。俗传后来李鸿章大拜时,清慈禧太后,因见李鸿章之太夫人为李李氏,即提御笔将第二个李字,添上一笔,成为季氏。此说毫不可靠。因为文安公未曾归宗时候,本是姓许。以许娶李,原无问题。既归宗后,虽没更改之法,但是慈禧太后,何致管及此事。后来李鸿章之侄李经迈刻了一块私章,叫作叔重后人,可以证明是由许姓归宗的。文安公生四子,李鸿章行二,号叫少荃。长兄翰章,号叫小荃。三弟鹤章,号叫幼荃。四弟焕章号叫季荃。都有才干。尤以李鸿章为出类拔萃的人物。进学时候的名字,叫做章铜。及赴乡试,因见名字不甚雅驯,方改今名。嗣于道光二十七年成进士,入词林,寄居贤良寺。
那时曾国藩方任礼部侍郎,正在讲那理学。京师人士,不分满汉,咸重其人。李鸿章即以师事之。曾国藩每对人说:此人将来,必是相辅之器。后来李鸿章外放福建延郡道台,还只三十多岁。丁艰回籍,即与同乡刘铭传、程学启二人为密友。尝戏谓二人道:“君等出任,可至督抚提镇。”二人还问,微笑不答。因他已经自居外交人材了。
没有几时,程学启出外游学,因充曾国藩的文案委员,李鸿章却不知道。他也曾经一度为皖抚吕贤基的幕府。因为每上条陈,不为所用,只得怅怅而归。
及闻曾国藩导湘团出境,先驻瑞州,继移祁门。便暗自打算道:现在军兴之际,只有军营之中,升迁较快。他是我的老师。而且上自朝廷,下至督抚,谁不尊他是位理学儒宗。
我何不就往投军,难道他好推却我这门生不成。
李鸿章想到此,立即束装,去到都门大营,谒见他的老师。名帖递入,瞧见一个戈什哈,进去了好久好久,方来将他引导进去。他便一面跟着在走,一面暗在转念道:我们这位老师,未免太搭架子,怎么不在花厅请见,居然将我引入便室。
哪知他的转念未完,已见那个戈什哈,忽在一间书房门口立定下来。手上搴起门帘,口上就在向里面高报道:“李大人到。”同时又听见他那老师的口音,在房里答话道:“叫他进来。”又见那个戈什哈即将他引入书房。
他一跨进门槛,瞧见他的老师尚在洗脚。见他进去,并不以礼相迎,只是向他淡淡的一点首,便将嘴向旁边一张椅子上一歪道:“少荃且坐”,说完这句,仍去俯首洗脚不休。那一种轻慢人的样儿,真要使人气死。
李鸿章至此,万难再忍,顿时火高千丈,也不去坐。单向他的老师历声的说道:“门生远道而至,方才在那间房,已经候了好久好久,怎么老师还在洗脚?”
谁知曾国藩虽见李鸿章已在发火,仍旧淡淡的说道:“少荃在京,和我相处,不算不久。难道还不知我的脾气么?我于平时,每函乡中诸弟子,都教他们勤于洗脚。因为洗脚这椿事情,非徒可以祛病,而且还可以延寿的呢。”
李鸿章听得如此在说,已在气忿不过,又见门外的一班戈什哈,差官们,都在互作目语,大有轻薄之态,更加面红耳赤起来。当下也不再言,单是自己冷笑了一声,拂袖迳出。等得走到门外,犹闻曾国藩笑声。笑声之中,还夹着一句如此少年盛气,怎好出来做事。
李鸿章既听见这句说话,又想着刚才曾国藩对待他的神气,真如万箭攒心一般。一时把那酸甜苦辣麻的五味,一同堆上心来。只好赶紧走出那座大营,跳上牲口,抓辔在手就走。偶尔回头看看营门口的那些将弁,各人仍在指着他不知说些甚么。李鸿章不愿再看,策马向前走去。
走了一会,忽又转念道:我在京中时候,他也相待不薄,今天何故如此?难道一个人一经得志,便要改样子的不成。李鸿章想到此地,陡又一呆道:难道我有甚么劣迹,被他知道,所以如此相待的么?但是我姓李的,虽是不才,平生并没甚么不好的声名。
李鸿章一个人在那马上,自问自答,且行且愤。看看天已傍晚,肚里已在打起饥荒来了。赶忙抬头一望,只见远远里有一个农夫站在那儿。他就加上一鞭,奔到农夫面前道:“请问一声,此地可有投宿之处没有?”
那个农夫答道:“曾帅有令在先,无论那家,不准留宿生人。因为防着贼人的奸细。”
李鸿章听到这句,不禁暗暗叫起苦来。正在进退维谷之际,陡闻后面来了一阵快马的铃声。回头一看,不禁大喜。你道为何?原来后面来的那人,不是别人,正是李鸿章的密友,那位程学启便是。
李鸿章一见是他故人,正待问程学启,可是也来投效这个势利小人的当口,已见程学启一马奔近他的身边,双手拉着马缰,向他连连的笑着拱手道:“少荃真被涤帅猜中。”
李鸿章一听话中有话,忙问程学启道:“此话怎讲?”
程学启便同李鸿章下马。站在地上,先将他离开家乡,出门游学,后被涤帅聘入幕府之事,简单的告知李鸿章听了之后,方又笑着道:“方才涤帅一等你走,他就亲自出去找我说你才大如海,可惜稍有少年盛气。若将这点除去,便是一位全材。故以骄傲之态戏你。”程学启说到这句,又指指李鸿章大笑起来道:“少荃竟会堕他术中也是奇事。”正是:
棋高一著诚难敌
才大千般也易欺
不知李鸿章听了此话,又是怎样,且阅下文。
第三六回 论人材详述文王卦 练侦探私抄敌国书
李鸿章听到程学启说他堕入曾国藩的术中,尚张目说道:“我说老师对于门人,只管大大方方的教诲就是。何必故作如此的态度,相戏后辈呢?”
程学启又笑说道:“凡是天下盛气之人,谁也可以相戏。至于你们老师的戏你,更是对症下药。”程学启说到这里,又正色的问李鸿章道:“少荃兄,你自己平心论论,你的目中还有人么?我在家乡的时候,就想劝你过的。因知我们几个顽皮惯了,与其让你忠言逆耳,不如不说,保全平日的交情为妙。”
李鸿章听说,方始有些懊悔起来,低头无语。
程学启此时,料定李鸿章已经心服。便又将手向着李鸿章一挡道:“快请上马,同我回去见你老师去。我本是奉着他老人家命令,追了上来请你这位会耍脾气的大爷的。”
李鸿章至此,竟被程学启正喻夹写、庄谐并出的闹了一阵,只得尴尬其面的强颜一笑。始同程学启两个,各自跳上马去,仍向原路回转。及至复又走过那个农夫之前,只见那个农夫,似乎因他忽和大营里的师爷,同在一起,脸上现出惊慌样子,急急忙忙的避了开去。
李鸿章此刻那有工夫再管这等事情,单同程学启一直来到大营。尚未进门,已见他的那位老师,衣冠楚楚,笑容可掬的,站在甬道之上候他。李鸿章一见他的老师,如此盛礼相待,更加相信程学启的说话非假。慌忙跳下马来,奔至曾国藩的面前行礼下去。
曾国藩一面连呵腰还礼,一面又含笑的扶起他道:“少荃得毋谓我是个前倨后恭者乎?”
曾国藩说了这句,又朝程学启一笑道:“请你去办公。我们师生两个,不去破费你的光阴了。”
李鸿章也道:“我们停刻再行细谈。”说着,即随曾国藩入内。
曾国藩便同李鸿章去到花厅之中,一样请他升坑,一样向他送茶。李鸿章到了此刻也就心平气和的对着曾国藩谢过道:“门生年轻,没多阅历,刚才盛气冒犯了老师,还求老师忽怪。”
曾国藩笑着道:“我方待才而用。岂有才如贤契之人,反加白眼不成。只是大丈夫须要能屈能伸,器量尤比才干为重。有才干者,有时还不免为人所用,有器量者,方能用人呢。”
李鸿章微红其脸的答道:“老师好意,门生已经全知。以后仍望耳提面命,也不枉门生前来投效一场。”
曾国藩点点头,方说别话道:“从前我闻贤契,在那吕贤基中丞的幕中,本想前去函约,嗣因那里军务紧急,不敢夺人所好。不料转眼之间,又一年多了。贤契此来,可曾知道那边的军务。”
李鸿章道:“门生前年,果一度入吕中丞的幕府。只因屡次献策,未曾一用,既不见信,门生只好洁身以退。回到家乡,一混就是年余。听说现在换了李迪帅之后,仍是那个四眼狗陈玉成守住安庆。上次李迪帅因见湖北复又失守,曾经亲率精兵,去到湖北。那个坛角一战,虽然足寒贼人一时之胆,可是也伤了一员姓罗的大将。”
曾国藩一听李鸿章提到他的死友,不禁把他眼圈一红的急问道:“贤契也知道我那萝山亡友,是位大将么?”李鸿章接口道:“现在的人材,本是寥若晨星。无论那省,只要稍有一点名望的将官,谁不知道。况且这位罗公,更是屡克名城,每战必胜的呢。”
曾国藩道:“这末贤契的心目中,可知道还有像我们萝山一般的人物没有。”
李鸿章答道:“以门生所知,武的只有那个绰号刘六麻子的、敝友刘铭传;文的只有刘秉璋编修的那个得意门人徐春荣,似乎都能及他。”
曾国藩听说,侧了头的想上一想道:“这位徐公的大号,可是叫做杏林二字。”①李鸿章忙问道:“老师何以知道?”
曾国藩道:“我曾听见那位萧泗孚总戎,说他善卜文王卦的,不知此话确否?”
李鸿章便郑重其事的答道:“怎么不确。让门生细细的告诉老师。这位徐公,原籍浙江嵊县。奉事祖母甚孝。平时因见他的母亲童氏,对于她的婆婆,稍觉厌恶。他的祖母,既是一位瞽目,家况又不丰裕,老年人的一切饮食起居,只好由徐公亲去侍奉,还得瞒着他的母亲童氏。有一次,他的母亲,忽见这位徐公,从她的婆婆房里出来,一手缩在长衫里面,走路之时,不免有些蹒跚,便去揭起一看,忽见这位徐公手上提了一把便壶。”
曾国藩听了这句,顿时大笑起来的问道:“莫非嵊县的乡风,连妇女们也用便壶不成。这倒有点奇怪。”
李鸿章也笑答道:“听说那里的妇女,确是都用便壶的。
徐公当时因为要替祖母代倒便壶,只好缩了走路。”
曾国藩道:“这样说来,这位徐公,那时处于他们婆媳两人之间,不是很为难的么?”
李鸿章点点头道:“所以一乡之中,人人都称他做孝子。”
曾国藩又问道:“后来又怎么样认识刘仲良的呢?”①李鸿章道:“那时常熟的孙祝堂观察,正在白峰岭地方带兵。因闻这位徐公,是个孝子,就聘他为营中的文案。岂知这位徐公,非特是个孝子,而且很有运筹帷幄之才;并能卜文王卦的。”
曾国藩连连点着头的说道:“古来孝子,本是有才学的为多。”
李鸿章又接说道:“后来孙观察丁艰回去。可巧正遇刘秉璋,被那江督何平帅,硬要委他统领江苏的江防全军。”李鸿章说到此地,便笑问曾国藩道:“这位刘秉璋编修,他是一个忠厚有余,才干不足的人。老师总该知道。”
曾国藩点头答应,不去岔嘴。
李鸿章又继续说道:“刘秉璋一得委札之后,自知没甚才干,赶忙四处的搜罗人才起来。孙观察得了这个消息,便将这位徐公,荐给了他。也是他的运气,这位徐公子,见他待人诚恳,没有官场恶习,不久即拜在他的门下。
“去年的冬天,那个伪比王伍文贵,攻打六合县城甚急。何平帅又与向钦差不甚投机,便命刘秉璋率领所部,去救六合。有一天的半夜,伪比王伍文贵那边,又添上一支生力军来,要想就在那天晚上,攻破县城。六合县知县温令绍,原恐怕孤城难守,漏夜命他亲信人员,偷出县城,去请刘秉璋里外夹攻。
“刘秉璋当然答应。正待亲自出战的时候,这位徐公急阻止他道:‘今夜万万不可出战,出则必败。’当时刘秉璋就问他道:‘我们坐视不援,倘有失守城池之事,其咎谁归?’徐公答称:‘今夜月犯太岁,只主伤人,不主失地。’刘秉璋平时对于徐公,虽是言听计从。那天晚上,见事太急,只好请他那位帮统王蛮子引兵出击。哪知那座六合县城,虽然保住,那位王蛮子可已当场阵亡。刘秉璋一得那个消息,竟会吓得满头大汗,神色大变的,前去执着这位徐公的手道:‘真好险呀,方才不是贤契见阻,我还有命不成。’“徐公又献计道:‘明天七时至十时,必有大雪,又是太阴下行之时。老师可于这三点钟内,亲出击敌,非特能够大获全胜,而且还可得着利器不少。’刘秉璋听了自然大喜,便去调度人马,准备届时杀出。及到六点五十分的时候,天上并没一点雪意,便问徐公道:‘此刻还是天气清朗,我防十分钟里头,未必有雪。倘不下雪,我们可要出战呢?’徐公笑而不答。没有多久,刘秉璋忽听钟上刚打七下,天上果就飞下雪来。那时刘秉璋又惊又喜,立即率领队伍,杀进敌营。贼军方面,因为头一天晚上,杀死一员清将,打了一个大胜仗。回营之后,正在大吃大嚼,未曾防备。忽见官兵杀到,果然溃败。刘秉璋便得了无数的枪炮子弹。”
曾国藩一直听到此处,始问李鸿章道:“难道这位徐公,也和李金凤小姐一样,懂得一些法术的么?”
李鸿章忙答道:“老师所说的这位李金凤小姐,可是李孟群中丞的令姊,小名叫做五姐的么?”
曾国藩点头道:“正是此人。”
李鸿章听了摇头道:“李五姐的法术,乃是旁门左道。这位徐公的学术,乃是全凭文王卦中的爻辞。一正一邪,不能同日而语的。”
曾国藩又失惊的问道:“这样说来,这位徐公,简直参透易理,明白天地阴阳之学的了。”
李鸿章又说道:“那个文王卦上的爻辞,真有奇突的事情。听说有一次,徐公的一位粮台同事。他的府上,就在丹阳。因为母亲在家害病,本人又在军务紧急之际,不能请假回家。便去拜恳徐公,替他卜上一卦,以问病状凶吉。哪知当时卜出来的爻辞是:
春无人日星无生莱衣颜色变成白李鸿章说到此地,又将那个爻辞,解释曾国藩去听道:“春字没有人日二字,是不是一个三字?星字没有生字,是不是一个日字?莱衣变白,自然是说那回事。三日之中,要穿孝了。那个爻辞,连儿子替父母问病,都能预知,岂不是十分奇突。”
曾国藩听说,不答此话,单在连连的自语道:“快叫文案上去办资调的公事。”
李鸿章笑着阻止道:“老师殊可不必。刘秉璋本是一位书生本色,无甚他长。每次对人老实说着,他的带兵打仗,全亏这位徐公相助。老师果真去把这位徐公调来,岂不是使他为难。况且现在大敌当前,办理军务的人才,宜分不宜合的。”
曾国藩听到这句,方始颔首说道:“贤契之言是也。”
不才做书做到此地,却有一件事情,急于敬告读者诸君。先严杏林公的战功,《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