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鸭子见问,欢喜得满面通红,连连表示情愿。
王大经便出了二千银子的身价,给与小鸭子的鸨母,鸨母也是喜出望外,连夜就替小鸭子赶办应用衣穿,什物等事。
第二天的晚上,王大经命他太太,悄悄的陪同小鸭子去到制台衙门,献与曾国藩作妾。曾国藩起初一见王大经误会其意,不觉且骇且笑。后来禁不起那位王太太再三譬解,小鸭子万分羞愧。曾国藩想上一想,一则年纪已大,正办理善后事宜,很得化番精神,身边有个侍妾伺候,才觉便当;二则他的癣疮大发,浑身痒得难熬,替他洗涤等事,断非戈什哈等人可以常久代劳;三则他那欧阳夫人,不在身边,而且欧阳夫人十分贤淑,他在军营之中的时候,早有信来,请他买个侍妾,以便服役;有此三样问题,也就一口答应。
不到两月,忽奉上谕,说是署浙江巡抚曾国荃,回籍三月,谅来病已痊可,著曾国藩转知该抚迅速进京陛见,俾得敕赴新任等语。又因苏抚李鸿章前檄郭松林赴闽,随同闽浙总督左宗棠,肃清东山恒社仓等外的余孽,左宗棠复又攻克樟州府地方,福建全省敉平,中兴将帅,前已封爵的,此次再锡美名,曾国藩为毅勇侯,曾国荃为威毅伯、官文为果威伯,左宗棠为恪靖伯,李鸿章为肃毅伯;鲍超、彭玉麟、杨载福、刘铭传、刘秉璋等等,均赏男爵;塔齐布、萧孚泗均赏一等轻车都尉;刘秉璋补授江西布政使,护理江西巡抚;曾国藩著兼协办大学士之职;彭玉麟改以侍郎候补,派为巡阅长江大臣,沿江省分之提镇以下,统归节制。曾国藩见了这道上谕,一面函知乃弟国荃,命他病体一愈,克日入京,一面力辞协办大学士之职。上谕不准,曾国藩只好遵旨谢恩受职。
曾国藩忙了几天,正想休息一下,忽见彭玉麟由江西到来,赶忙请见,向他道喜。彭玉麟忙逊谢道:“老师不必急替门生道喜,门生这次来此,就是来请老师代我奏请收回成命的。”曾国藩听了一愣道:“你的封爵本是应该,你的改授侍郎,巡阅长江,也与你的性质相宜,何以要我奉辞?”
彭玉麟便又表示他不受赏、不做官的志向,还是曾国藩再三相劝,教他不必违旨辞谢,彭玉麟不好重违师命,方始承认巡阅长江大臣之职,男爵仍不肯受。曾国藩不便再劝,当即替他拜折代辞封爵。
曾国藩又问起天国伪幼主洪福瑱在广信之事,彭玉麟答称,门生本要禀告,洪福瑱那幼贼,已由门生的部将缪栻,会同九世叔的部将席宝田两支人马,奋力进攻广信,洪福瑱不能立足,率部蹿逃石城,即由缪席二将追踪擒获,已经押解南昌,沈葆桢中丞因已奏请开缺在先,新任护抚刘仲良虽未到任,他却不肯负责办理此事,想来已有移文到老师这里来了。曾国藩听完,连连摇头太息道:“这真奇了,沈葆桢已经和我在斗气,从没公事来往;倒说连左季高,也不知听了谁的谗言,现在背后,对我大有烦言。”
彭玉麟很诧异的答道:“沈葆桢中丞,他是因为老师曾有一奏,提及敕书之话,因此急急奏请开缺;既是奏请开缺人员,不肯再办公事,犹可说也。怎么左季高本是我们自己人,也会来闹意见。”
曾国藩听说,忽又微微一笑道:“季高大概只忌我一个人的功位在他之上,其实何必呢?”
彭玉麟道:“这末那个洪福瑱,久押南昌,老不办他,恐怕不妥吧。”
曾国藩蹙额的答道:“仲良已经到此多日,他因他的门人徐春荣,被我派往婺源去打那个四眼狗去了,他就不肯一个人先去到任。不然,洪福瑱的事情,自然交他去办。”彭玉麟笑上一笑道:“徐杏林很能办事,固不必说,不过仲良这人,对于他的这位门生,仿佛像个奶妈一般起来,岂不好笑。”
彭玉麟说到这里,又问曾国藩道:“徐杏林出发多久了?”曾国藩道:“昨天已有飞报到来,说是四眼狗陈玉成,业已被他生擒,我就马上派了此地候补知府李宝森,前去将陈贼押解进京,因为此贼的罪案,真也太大了。”
彭玉麟道:“这是要从河南走的伏线。”
曾国藩点点头,不答这话,单问已将李秀成正法,办得可是?
彭玉麟道:“办了也好,省得养痈成患。”
曾国藩很快乐的说道:“我们师生两个的意见,倒是相同,只有徐杏林不甚以杀李秀成为然。”
彭玉麟道:“他的眼光本远,大概恐怕多费军饷,多伤士卒,也有理的。”
曾国藩道:“等他回来,仲良就好前去到任。现在捻匪又在六安英山、太湖一带闹事,很麻烦呢。”
彭玉麟问道:“老师为何不命塔齐布前去办理。”曾国藩听说,微徵喟了一声道:“你还在记得他呢,可怜他是连封爵的上谕,都没有福气看见,早已病死了。”彭玉麟听了,也为伤感不置。
曾国藩还待有话,忽见一个戈什哈走来对他轻轻的咬上一句耳朵道,姨太太请大人进去洗澡,曾国藩把头一点。彭玉麟忽见一个戈什哈在与曾国藩咬着耳朵讲话,谅有什么秘密要公,便即告辞而退。
曾国藩一等彭玉麟走后,一面慢慢的踱入上房,一面还在问那个戈什哈道:“彭大人是我的门生。姨太太请我洗澡,乃是为癣疥,又非瞒人之事,你这般的鬼头鬼脑,岂不要被彭大人怪我有事避他么?”
那个戈什哈碰了一个小小钉子,不敢辩白。其实这个戈什哈,却有一点小聪明,很知彭玉麟的脾气,恐怕不利这位姨太太,故有此举。曾国藩反而怪他多事,这也是曾国藩毫没一点机心的好处。
第二天早上,曾国藩尚在是上房吃早点心的当口,陡见一个戈什哈慌慌张张的奔入,禀知道:“回老帅的话,彭大人佩剑而入,声称要斩我们姨太太,还要查办王粮道呢。”
曾国藩听了大惊道:“这末你们快把姨太太暂且藏过一边,让我出去见他。”曾国藩说完这句,不及再待戈什哈答话,连忙拔上鞋子,匆匆而出。
原来曾国藩本有癣疥之疾,从前在军营中的当口,还能时发时愈,及至到了两江总督衙门,一天厉害一天,每天至少要洗澡十多次,方才过得,所以在吃早点心的时候,刚刚洗完了澡,连鞋子还未拔上,并非曾国藩也有扌及鞋皮的坏相。等得曾国藩刚刚奔出花厅,彭玉麟已经仗剑走来,一见曾国藩之面,就忿然的大声说道:“老师何故纳妓作妾,不怕旁人学坏样么?”
曾国藩红了脸的不及答话,彭玉麟又盛气的说道:“妖妇躲在哪里,门生一定斩她。”彭玉麟的她字未完。真的要向上房奔走。
曾国藩忙把双臂一张,拦着彭玉麟道:“雪琴何必如此,我教她走就是了。”
彭玉麟听说,还不大愿意止步,幸亏徐春荣正来销差,一见彭玉麟手执一柄亮晃晃的宝剑,面有怒色,又见曾国藩一个人呆呆地站在当地,脸上又有愧容,料知小鸭子之事发作。生怕他们师生二人,因此小事,伤了多年的情谊,忙把彭玉麟一把拖到文案房内,夺去宝剑,让他坐定,方才问彭玉麟道:“彭大人究为何事,如此仗剑而入。”
彭玉麟喘上一阵,始将曾国藩纳妾之事,告知徐春荣听了。
徐春荣听了笑道:“老帅春秋已高,又有癣疥,房中弄个妇人伺侯,事极平常,彭大人何必这般生气。”
彭玉麟忽捏了徐春荣的手太息道:“徐杏翁,你怎么也说这些世俗之话。我们老师,已有人圣庙的资格,兄弟此举,并非唐突,不过要想成就他老人家入圣庙的资格而已。否则谢公乐游,文山声妓,我再不管。”
徐春荣听说,又问道:“有无商量余地呢。”
彭玉麟毅然决然道:“我头可断,此事断无别话。”
徐春荣听说,忙又去到花厅,只见曾国藩一见他去,急低声问道:“雪琴还在外边么?”
徐春荣点点头道:“还在外面。”徐春荣答了这句,就将彭玉麟的说话,老老实实的告知曾国藩听了。
曾国藩微蹙双眉的答道:“这末快给此妇三百银子,仍请王太太打发她去。”徐春荣命人照办。
曾国藩忽又低声自语道:“他从前也曾有过那个宓美人之事的。”
徐春荣不便解释此话,便将那个四眼狗陈玉成,已交李宝森,由河南地方押解去京之事,禀知曾国藩听了。曾国藩一见徐春荣谈到公事,慌忙慰劳道:“杏翁又是一件大功。无奈你总不肯受保举,又怎么好法呢。”
徐春荣道:“敝老师死死活活的要职道陪他去到任,职道推却不去,只好答应。”
曾国藩连连点首道:“这样最好。杏翁肯去,我对于江西一省之事,不必再管了。”
徐春荣道:“职道去去就要走的,恐怕不能久留。停刻敝老师前来见过老帅之后,明天就得动身,职道不再禀辞了。”曾国藩道:“洪福瑱现在押在南昌,你同仲良一到江西,赶紧把他办了就是。就由你们那边出奏,也是一样。”
徐春荣答应一声,正拟退出,曾国藩忙又走近徐春荣的身边,低声说道:“今天我怕见雪琴之面,费杏翁的心,请你快快约他一同出去才好。”徐春荣点头应允而去。
第二天上早,曾国藩刚刚起身,彭玉麟已来负荆谢罪。曾国藩忙将彭玉麟请入签押房内,不待彭玉麟开口,他却先笑道:“子见南子,子路勿悦。雪琴昨天之事,有益于我多多矣。”彭玉麟急作半跪道:“老师本是圣人,门生昨天之举,未免情而不情。从前门生斩了劣子,至今思之虽不懊悔,但也时时觉得有些凄楚。月前曾有一信致小孙,该稿犹存身边……。”彭玉麟尚未说完,几乎落下泪来。
曾国藩忙与彭玉麟相对坐下,又问他取出信稿,接到手中一看,只见写着是:
汝父以不羁之性,误军令而论斩。吾宗有后,血胤在尔。汝父少不学,督率过严,辄弛,余切诫之,以其凶终恐覆吾祚;今幸老朽可保首领,而令名未为渠伤,足可慰已。汝年虽稚,有跨灶之誉,接尔安禀,觉字体骨秀得之天,文法高迈疑素习。吾祖孙间,何不可曲致其情,乃类孔氏,道不垂伯鲤而及子思耶。今后但求汝不应科举,不习刀马,隐于穷荒,读破万卷书为通儒,于愿已奢。噫,缅怀杀戒,令吾埃忡。
曾国藩看完了这封信稿,正待有话,又见还有一封稿子,便再看去。只见是:
富不学奢而奢,贫不学俭而俭,习于常也。吾家素清贫,今虽致高爵,而余未能忘情敝袍,跨马巡行,芒鞋一双辄相随。每见世家子弟,骄奢淫佚,恨不一擒而置之法;乃读老子运岁云:富贵而骄,且遗其咎,则又付之浩叹而已。汝来书,不愿锦衣玉食,良足与语俭德,然顾指气使,饱食暖衣而无所事者,犹觉奢。小婢一人,用供躯使,老仆司门户,彼亦人子以贫而来依,不宜妄加呼叱,犯过温谕之,蒲鞭示责,仁者为之。能如是,彼未必不乐为之用。尔其慎守余言。
曾国藩看完此信,忽对彭玉麟笑道:“子孙之事,本是假的,替他们作马牛,固是犯不着,责之太严,也伤天性。你有这位贤孙,胜我多了。”
彭玉麟一愕道:“老师何出此言,我们几位世弟,我知道都是学贯中西的人才,岂是你那小门生可望项背。”曾国藩听说,把头连摇几摇,正是:
莫言师弟因鸾凤
谈到儿孙作马牛
不知曾国藩谈到他的儿子,为何摇头,且阅下文。
第六五回 张之万梦作斩妖官 彭雪琴伪扮城隍像
曾国藩一见彭玉麟问到他的子孙,便连连的摇着头答道:“雪琴,你还不知道么,你那二世弟纪鸿,亡过已经几年了,虽然留下广铨、广钧、广镕三个子,年纪尽管很小,都还觉得聪明。”
彭玉麟岔口道:“三位世侄,既极聪慧,还不是老师的福气么?”
曾国藩又摇首道:“说到聪明,正要福气来销,我所虑的是、我的为人,一生本无他长,只有厚道二字,差堪自信。平时常接你们师母亲信,她虽未曾说,她几个孙子不好,我可已经瞧出大概,这班孩子,将来长成,才则有望,德防不足。再说到你那大世弟纪泽,我早已替他娶了刘氏媳妇,生有一子,取名广銮,此孙之德,将来或能稍胜三个兄弟,且不说他。独有纪泽,以为中国文学,我曾教他多年,似乎已至无可再学的地步了,他就前去学习西文。西文东西,到了现在时代,本来也还适用,不过若一谈到去与洋人交涉,那真难而又难。我正恐他仅仅乎学了一点皮毛,将来自以为是,不要误了国家大事,那时连我的一世清名,岂不为他所累。”彭玉麟一直听到此地,方始哦了一声,笑着接口道:“老师所愁,原来为此,快快不必多虑。我们劼刚世弟,①现在谁不钦佩他的西学,老师平心说说看,现在执政的人物,除了李少荃一人外,谁能去和洋人办理交涉。”
曾国藩听说,忽然微改笑容问着彭玉麟道:“照雪琴说来,不是怪我杞人忧天了么?”
彭玉麟又笑着答道:“这也是老师爱子情切之故,正合得上那句爱之过深,望之过切的古语了。从前胡文忠公将要下世的时候,有一天,忽到汉口有事,偶然瞧见一只外轮经过,他就急得当场吐了几口鲜血,立刻晕了过去。等得左右慌忙将他救醒,他始对着几位幕僚太息说道:‘在我看来,发逆之事,现在既有大军云集,不久必能剿灭,尚非国家心腹之患。将来使我们中国不能长治久安的,必是外人。’文忠说完这话,不久没于武昌抚署。”
曾国藩点头道:“润芝此言,本有卓见,可惜他竟先我等而世了。”曾国藩说到这句,不禁欷s'起来,叫着彭玉麟之字道:“雪琴,润芝本和我们同时出山的,他的坐镇湖北几年,很于我们的军事有益,他和文宗显皇帝先后而逝,时光过得真快,转瞬又是四年了呢。”
彭玉麟也太息道:“文忠为人,本是一位品学兼优的名臣,怎么竟会没后,……不知现在所继之子,倒底怎样?”
曾国藩道:“他所过继的那个又勋嗣子,不是他的从弟棐翼之子么,听说不过尔尔。”曾国藩说着,即向书架上面,郑重其事的抽出一本书籍,又在那书当中,拿出一封信来,一面递与彭玉麟去看,一面又说道:“此信就是润芝最后的一封家信,我是于无意之中得来作个亡友纪念的。”
彭玉麟不及答话,先看那信,只见确是胡林翼的亲笔。写着是:
保弟如面。君父之难,闻之愧愤。①兄天小膺疆寄,自应北上入卫,此臣职之大义也。行吾心之所安,本不计及事之能济与否也。乃皇上眷念东吴,悟寐不释,九月二十日有旨止鲍春霆不必北行,吾辈得以专意江南,竭其棉力,此天心之仁也。惟是大营一失,江浙沦陷,而夷兵北侵,首都复危,瞻言大局,真有涕泗无从之概,奈何奈何。兄近异常烦躁,心胸问,似有痞块横阻,时亦咯血,舌色如墨,医治略愈,惟运兵筹响,日不暇给,宾客书疏,手自批答,常至漏下四鼓,始能就寝,食少事繁,病又丛生,自揣精力,殆亦不能久居于人世矣。
兄林翼手泐十月十四日灯下彭玉麟看完,将信交与曾国藩道:“文忠写这封信的时候,真也亏他心挂两头。”彭玉麟说到此地,望了曾国藩一眼道:“门生那时,官卑职小,虽然没有奉到勤王的谕旨,不是曾经求着老师代奏,情愿北上入卫,老师说是不必,还是顾着水师为要,门生方始作罢的么。”
曾国藩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