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不象夏天的衣裳那样轻薄,洗起来加倍费力。虽然说冬季换衣裳没有夏天那样勤,可是活儿反而更苦更重。连着刮了几天的风,浣衣巷病了不少的人,人手不足,许多宫房只能自己差人送取衣裳。伍妈妈一个人忙得团团转,这天一大早就把潮生叫了过去帮忙。
日子一长,潮生其实也很佩服伍妈妈。虽然她脾气急躁,可是并不有意作践人。看着很粗枝大叶,可是哪个宫房送来哪几件衣裳,颜色料子花样件数记得纹丝不错,绝不会弄出张冠李戴分错送错的事情来。
可她再能干,手下两员大将一宋一田接连病倒,她一个人也没有三头六臂,忙活不开。
第十五章 消息
潮生比其他人拔尖的是:她识字,会记数记账,还认识衣料。
前两样本事是她上辈子就会,穿越时的自带技能。衣料却是岁暮后来教给她的,虽然时间不长,可是常见的,该知道,基本上是都知道。
潮生帮着伍妈妈清理收点,忙得头都抬不起来。门外面有人说了句:“我们烟霞宫的衣裳可好了?”
潮生猛地一下抬起头来,正和进门的那人碰个对脸儿。
“采珠。”
她一眼认出了对方,可是采珠却迟疑了一下,才恍然:“潮生?你,你还活着啊?你怎么在这儿?”
不用潮生回答,她已经明白过来了。
“我知道了……”她左右看看,拉着潮生往里走了两步避开人:“我还一直以为你死了……陈,不,安妃娘娘的已经不住烟霞宫了,原来伺候的人也都不知道去哪儿了,”她眼圈儿微微发红:“我还以为你,那个了,真想不到还能再见着你。你怎么瘦了这么多?我差点儿没认出来。”
“其他人都去哪儿了,你也不知道吗?含薰呢?”
采珠摇了摇头:“不知道,从那天之后就都没有再见过。含薰姐姐也不知去哪儿了。那事儿是个大忌讳,宫里没人再提,我也不敢向人打听你们的消息,一直空悬着心……你这手……手怎么变成这样儿了?这里很苦吧?”
潮生和伍妈妈打听过,贬到浣衣巷来的只有她一个。原来伺候陈妃的其他人去都哪儿了?
“还行……你怎么一个人来了?”
采珠说:“不是,我和香露一起来的。你也知道,香露的妹妹也在宫里,她偷个空去找妹妹说几句。”
潮生记得,香露也是伺候徐才人的。
“那事儿……到底是怎么说的?”
采珠惊讶地看着她:“你不知道?”
潮生摇了摇头:“我从到了这儿,就没和外头的人说过话。只知道陈妃娘娘升了份位……”
采珠压低声音说:“这事儿宫里头也没人敢议论。我只听说娘娘是被不好的熏香冲了才滑了胎的,旁的我也不知道了……不过也有人说,是别的娘娘算计了她,我偷偷听到我们主子和郑美人说,下手的只怕就是那天去过烟霞宫的那两位娘娘。”
潮生怔了一下,转过身把一个打好的包袱拿出来:“你瞧瞧是不是这几件。”
采珠也怕误事,不敢和她多说,匆匆的抛下一句:“知道你没事儿我就放心了,我得空儿再来找你。”
送走了采珠,潮生有些迷糊。
陈妃被熏香冲了?
不是那天的晚膳被人做了手脚吗?在刑房的时候,那个曹公公话里的意思,还有他的神情……潮生那时候确定自己没猜错。可是现在她又不确定了。
也许最后查出来的真的是熏香?
陈妃自从有了身孕,熏香这种东西的消耗是大大减少,几乎是不用。就是皇帝临来的那天,潮生记得白天屋里也没有熏过什么香。至于晚上熏没熏……潮生不能确定。
如果是熏香,那曹公公拼命追问晚膳做什么?
下手的人是谁呢?
不管是熏香还是晚膳,问题肯定出在其中之一上头。
一定有人做了手脚。
这人是谁?
虽然见到了采珠,可是潮生还是不知道含薰和其他人的消息。
当时她们三个一起进宫,住在一间屋里,互相照应着,一起吃一起住,一起学规矩,一起挨罚。后来还一起分到烟霞宫。虽然伺候的是不同主子,可她们三个还是很要好。
含薰现在,还活着吧?
潮生坚信这一点。
她一定还活着。可能也象自己一样,被打发到其他地方当差去了。潮生被卷进这件事情里,可以说即使不是主要责任,也沾上了边,得负连带责任。反正不管你有错没错,你伺候的主子出了事,这就是天大的错。可是含薰并不怎么受重视。同样的,不受重视也就代表着出了事儿也没多少人关注你。
她打起精神来卖力干活儿,伍妈妈看来还算满意,但依旧粗声粗气的,也不给好脸儿。
“手脚麻利点儿,你这扭扭捏捏的当大小姐啊?这上头你都记着什么了?”
潮生把册子摊开:“取过的衣裳都勾过了,这下头是还没来取的,就在第二个架子上。”
伍妈妈点点头:“这上头的字儿是你写的?”
潮生应了声:“是我写的。”
伍妈妈识字不多,平时记东西也是马马虎虎,图个不错数就行。
“行了,你去吃饭吧。记得别去东边屋里,那屋里几个都得了风寒了。你们要混跑混钻的也过了病气,看我不收拾你们!”
话虽然不大好听,但是潮生也明白伍妈妈这其实是好意。
满儿给潮生留了饭,有点儿凉了。她摸摸碗边,说:“你先别吃,等我一下。”她出去片刻又回来,手里拎着大热水壶,往碗里倒了些热水。
潮生明白她的意思,等了一下,将碗里的水滤出来,碗里的饭已经被热水浸热浸软了,吃起来是比干咽冷饭要舒服。
“你吃了吗?”
“早就吃过了。”满儿从床头翻出一个小盒子,里面是些她们找来的擦脸擦手的油。因为这个不多,所以两个人都省着用。
满儿抹了一点点擦在手背上匀开,使劲儿揉搓,要将手搓暖搓热,潮生匆匆把饭扒完,收拾了碗筷。
天已经黑了下来,这个季节昼短夜长,她们没事一般不会点灯,说一会儿话就早早的上床睡觉。
往常累了一天,一沾枕就能睡着。
可是今天潮生却翻来覆去的,怎么都踏实不下来。
她没想到今天会遇到采珠。
采珠虽然没给她带来什么消息,可是却让她心里本来硬压下去的事情,又都象沸腾的开水一样翻涌上来。满儿早就睡熟了,沉沉的打着酣。屋外面起了风,窗棂被风刮得哐哐的轻响。
潮生睁着眼睛,看着眼前的一片黑暗。
现在虽然黑,可是天总是会亮的。
可是她的前路,什么时候会亮起来呢?
第十六章 梳头
潮生从来没有觉得哪个冬天,象这个冬天一样冷。
她的手也变得粗了——
说到这个,潮生倒想起来。虽然她刚穿越来就在饿肚子,可是她的手看起来却象是没做过什么活的。
不是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么?她的手却不象是做惯了各种活计的手。没什么茧子,也没有皴裂冻伤。
可是现在却都有了。
潮生全是咬着牙才硬撑下来的。
身旁的人都过着一样的日子,做着一样的活计。没道理别人能受得了这罪,她就受不了。
不管好坏,人都要活着。
采珠中间又来了一次,她还是没打听到什么消息,可是她给潮生带了一包酥糖,一把木梳,几根头绳,一小盒子搽手搽脸的油膏来。因为怕让人看见,所以缠得紧紧的扎在裙子下头:“这个油膏是香露给我的,这个酥糖你要是饿的时候冲了喝,也能充饥。我知道这里过得苦……你留着……”她说不下去,还掏出一小袋散钱来:“这个我攒的,给你……”
“别,东西我留下,钱不用了。”
采珠不说话,抹了把脸,丢下钱袋就跑了。
潮生抓起钱袋去追她,到了门口,远远看见采珠已经转出了巷子。
手里的钱袋被采珠一直捂在怀里,暖烘烘的。
潮生觉得眼前一阵模糊,急忙用袖子把眼泪揩去。
以前她们三个人在一起的时候,她和含薰更要好一些,采珠性子直,有时候说话不讨人喜欢。
这些东西不知道她攒了多久,费了多大力气。
潮生也做过小宫女,知道所有的东西都是紧紧巴巴的,一样一样也都要算着用。
潮生把钱袋藏在炕头。那里有不知道是谁挖的一个洞。
说实话,潮生的确过得很窘迫。她被打得晕死过去丢到浣衣巷来,除了身上一身儿衣服,就别无长物了。
唔,如果怀里那块手帕算得上一件行李,那她还算有一件行李。
其他的东西她都没有,梳头洗脸的家什,换洗的衣服鞋袜……更不要说现在入了冬,她也没有厚衣裳。先是满儿匀给她些,可是满儿自己也是缺东少西的。后来换季时人人都得了一身儿厚衣裳,一身儿夹衣裳,伍妈妈找了两件不知是谁的旧衣裳给她,鞋子是她自己找了碎布纳鞋底帮鞋面儿的凑和的。
潮生把钱袋郑重的藏起来。
这个它不打算去用。
梳子是桃木的,也是把旧梳子。
潮生把自己干黄了许多的头发细细梳好,用头绳扎起来。屋里没有镜子,她对着水盆照了照。
水面上映出来的那张人脸,显得既熟悉,又陌生。
她摸了摸自己的脸,确定这不是一场恶梦——一切都是真实的。
就算……这是一场恶梦。
可是,也不算差到了底。
起码还有人真心想着她,关心着她。在她如此困顿的时候给她送来这么些东西。
油膏她和满儿一起用的,靠这个,撑过冬天最冷的那段日子。尽管如此,两个人的脸、手和脚还是都冻伤了。最让潮生难以相信的是——满儿的屁|股也起了冻疮!
潮生觉得这个……她见过冻脸的,冻耳朵的,冻手的,冻脚的,冻膝盖的都有,可是冻屁|股的……咳,这还是头一次知道!
她问满儿缘由,满儿一脸通红不肯说。
潮生疑惑不解,后来有天无意中摸着满儿的棉裤——咦?手感不太对。
棉裤靠屁|股那块儿……棉絮呢?
她一再追问,满儿才吞吞吐吐地说了。
原来她看好些来浣衣巷的宫女们,都显得苗条好看。她觉得这条棉裤穿在身上,再系上裙子,显得太肿太难看了,于是自己偷偷把屁|股那块儿的棉絮都给掏掉了……
潮生的脸顿时成了一个“囧”字。
既好笑,又心酸。
于是在找了她们找了辣椒水擦手泡脚的时候,潮生还问满儿,要不要用辣椒水抹抹屁|股。满儿一脸惊恐捂着屁|股跳开了老远,连连摇头:“不要!”那样子活象潮生不是要用辣椒水帮她治冻疮,而是要拿刀子剜她的屁|股似的。
“那……好吧。”
潮生把盆放好,把自己生了冻疮的脚伸进盆里,被刺激得“啊啊啊啊”叫出来,浑身发抖。
没办法,水烫是一方面。
单纯只有冻疮的话倒是没太有感觉,可问题是不光有冻疮啊。
手上刚才破了的口子遇上了辣椒水,简直没把她痛晕过去!
可是痛也得忍着。而且,冻麻的疮疙瘩被热辣的水一激,那种痒啊……
真是,咳,形容不上来,谁试谁知道。
过年的时候,浣衣巷可没说不用干活,只是把活儿把后挪一挪而已。
这里也有了些过年的气氛,用红纸剪的窗花,门上贴了“福”字和春联。伍姑姑给她们每人一朵红色小绒花,宫里头人人都会有一份儿额外的赏钱,她们也有,只不过数目很少。
潮生想,也许这算是皇帝给大家发压岁钱?
满儿笑嘻嘻地凑过来:“潮生姐,你帮我梳个头吧?梳得好看点。”
潮生笑着应了一声:“好,你坐下。”
满儿兴奋地在小凳子上坐好。潮生将她的头发打散,细细的梳顺,给她挽了一个留香髻。
这个发式是青镜教她的。据说是前朝一位妃子,生得极纤秀袅娜,梳了这种斜髻,上面簪花,从人身旁走过,不知是花香还是人香,幽幽的悄然袭来,久久不散。因她十分得宠。所以这种发髻人人争相效仿,被后来人称为留香髻。
潮生替她挽好头发,将新得的绒花替她别上,笑着说:“你瞧瞧行不行?”
伍妈妈推门进来,一眼瞧见了,十分惊讶:“哟,这是谁啊?我都认不出来了。”
满儿忙站起身来,有些忸怩的摸摸鬓发,喊了一声:“伍妈妈,找我们有事儿?”
“你这脑袋几时这么体面起来了。”伍妈妈扳过她肩膀,仔细看一眼,问潮生说:“这是你梳的?”
潮生握着梳子,点头应了一声。
“不错。没看出来你还有这手艺。来来,过年了给我也梳个新头,换换气象。”
伍妈妈说着还真的坐了下来,潮生一时没敢动手。
“梳啊!”伍妈妈转头白她一眼:“放心吧,扯疼了我也不打你。”
潮生一笑:“好,那妈妈想梳个什么样的?过年了,梳个富贵临门吧?”
“好好,”伍妈妈说:“这个口采好,就梳这个富贵临门,来年开门见财,多多益善。”
第十七章 新年
也许,梳个吉祥的发髻,真给新年开了个好头。
潮生不但给满儿和伍妈妈梳了,甚至这院里的其他人也纷纷过来凑热闹:“来来来,给我也梳一个。”
也许是过年的喜气,让人们暂时都放松下来。平时的尖酸刻薄,争执辱骂,在这样的好日子里谁都不会去提起。
潮生也笑嘻嘻的,看不出正坐在她身前的这个女人还揪过她的耳朵,差点揪出血来。
她一上午别的没做,净梳头了。什么元宝髻,金凤髻,梅花髻……梳得她手都软了,胳膊酸得抬不起来。
过年吃了一顿煮年糕——其实潮生上辈子是北方人,更习惯吃饺子。可是在这里就不用挑剔了,煮年糕也很好吃,这应该就算她们的年夜饭了。年糕糯糯的,带着一丝甜味儿。
这丝甜味儿显得多么奢侈,多么虚幻。
潮生已经是第二次被甜味儿感动了。
好象这味道可以让她麻木的舌尖再回忆起往昔的幸福来。
过年很好,可以穿得暖和,吃得很饱,不用把手伸进冰寒彻骨的水里去洗衣裳——其实井水从地下刚打出来时是不冷的,手伸进水里觉得温温的。
可是外面很冷,有的时候刮着让人睁不开眼的大风。沾了水的手很快就象是要冻僵了一样,可你也总不能一直把手伸在水里不拿出来,那样会冻坏。虽然你自己没觉得冷,可是那寒劲儿已经侵进骨头里了。
浣衣巷没有年纪很大的人,潮生没敢问为什么。
这个院子里年纪最大的是伍妈妈,她资历最老,看起来也的确很老,鬓发里有星星点点的白,脸上也有皱纹。可是听满儿说,伍妈妈还不到四十。满儿印象里,这儿也从来没有过五十以上的人。
不过潮生想,她大概明白原因。
如果继续这么劳作下去,大概不会活得太久。
再说,这里不但生存条件恶劣,重要的,没有希望。
每一天都在重复前一天,睁开眼闭上眼都是一样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