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妈左手捏着右手,为难的走到大老爷面前说:“老爷,您看……”
伊万适时拨动安全拴,声音在安静的客厅里显得格外刺耳。大老爷拿不准这个洋保镖会不会开枪,他犹豫了一会,愤怒的挥舞着文明棍,说:“我不跟你们一般见识!”
伊万挑挑眉毛,朝大门口的方向移移枪口…
大老爷气呼呼的走出大门,他很不甘心,觉得这样子走了太窝囊。他认为伊万定不敢真开枪。于是他决定再回来。他一回头,伊万已经端起枪,眯着眼睛瞄准他的腿。
突然之间,大老爷好像上了发条的玩具鸭子,飞快的挪动两条腿跑回了十五号。生怕伊万会开枪的婉芳追到门口,看到这幕滑稽戏,忍不住拿手帕捂着嘴哈哈大笑。
芳芸没有想到伊万会有枪,很是不解的问,“伊万,你的枪是从哪里来的?”
伊万笑着把枪收回去,说:“枪是问朋友要的。我们做保镖的,身上哪能没有枪?”
芳芸愣了一下,诚垦的说:“我是没有想到这个,还要让你问别人借枪。我当送你两枝好枪的。”
伊万笑着耸耸肩,说:“有一把装装样子就够了,其实这把枪根本不能发射。”
芳芸盯着他藏枪的地方,很想看个究竟。
伊万转过身体避开芳芸的视线,对婉芳说:“叫三太太见笑了。九小姐年纪小,家母常请她吃饭,时间久了难免没大没小。”
婉芳笑着:“有这样忠心又体贴的保镖替我们保护芳芸,我谢还来不及哪。今天中秋节,你回去过节去罢。”
伊万看着芳芸不讲话。芳芸笑着说:“太太,我还要去亚当表哥家参加跳舞会的,晚上就在那里住,明朝从那里去学校就是。”
“……不在家里歇么?”婉芳慢慢的说出这句话,走到窗边拢拢头发,突然笑起来,“我可是糊涂了,现在家里这样乱,还是在你表哥那里好。横竖我们只说表嫂心痛,接在那里住就是了。”
芳芸扑上去搂着婉芳,亲亲热热的喊:“好太太,谢谢你,这个家里只有你明白我。”
婉芳挽着芳芸到沙发边坐下,笑道:“我们是一家人啊。难为你小小年纪,这样懂事,顶晓得替大人着想,不疼你疼哪个?”
芳芸笑嘻嘻的说:“太太最疼我啦。太太,我去灶间看看,烧两个你喜欢的小菜好勿好?”欢快的走向后面,伊万一声不吭的跟上,守在灶间门口。
婉芳有心寻伊万问话,笑着走过来,伊万靠在门边只是闭目养神,只好走开。
芳芸烧了几个婉芳爱吃的菜,和继母吃了一顿和和美美的团圆饭就要告辞。婉芳舍不得她就走,喊人在院子里摆张小圆桌,拿来水果月饼,又泡壶清茶,拉着芳芸小声聊天。婉芳娘家姐妹亲戚,芳芸学校里的趣事,两个人越说越开心,芳芸就忘了还要去跳舞会的事情。
伊万坐在棵大树底下仰头望月,一直出神,也忘了催芳芸走。
唐珍妮到一点钟不见芳芸来,打电话到祥云公寓催才晓得是被三太太从学校接走。想想,转请李书霖去接。
李书霖指着坐在窗边的藤椅上眯着眼睛品酒的岳敏之:“有他在,喊我做什么?”
唐珍妮好笑道:“表哥接表妹才是正理,快去快回!”
岳敏之冲李书霖摇摇酒杯说,:“主人烦你走一趟,就去罢。”
李书霖笑道:“我去倒是没什么,就怕去时是一个人,回来一大串。”
唐珍妮笑道:“快去快回,至要紧是我的客人一定要请到,带来什么人我不管的。”
李书霖站起来理理领结,无奈的说:“那我去了。敏之,真的不陪去我么?”
明灭不定的灯影中,岳敏之咬着半截雪茄,咧开嘴微笑,“不去。”李书霖因为他答的这样干脆反倒愣了一下。他才出去,席十就从宾客群中溜过来,在岳敏之对面坐下,关切的问他:“听说受伤了呀?”
岳敏之笑着摸摸脖子,说:“看出来了?”
席十的眼神一直在追随唐珍妮,他随口小声应道:“俞家要告你呢。”
岳敏之大笑起来,问:“真的?我正愁我们擒鸽牌炼乳在上海滩名头不响呢,正好借着打官司好好广而告之一番。”
席十见他这副无所谓的样子,晓得他一定留有后手,就不再多话。他们中间的茶几上正好摆着瓶洋酒和几只空酒杯。席十倒了满满一杯酒,口气饮尽,带着酒气说:“我去请亚当太太跳舞去!”
“方才怎么不去请?”岳敏之靠在椅背上,眯起眼睛冷笑着:“你是个胆小鬼!”
“……”席十颓然缩回去,又了倒杯酒,他叹口气,说:“亚当先生提起过他要回国,也就是这两年的事。”
“所以你又看到指望了?”岳敏之瞟眼挽着亚当胳膊周旋在客人中的唐珍妮。唐珍妮今天是女主人,穿着最新式样的贴身时装,脖子上挂着串晶莹的珠链,眉毛画得高挑入鬓,笑起来露出洁白的牙齿,在一群珠环翠绕的旗袍女宾中极为耀眼。
席十出神的看着唐珍妮,不自觉的说:“真美。”
“你们洞庭东山帮可是老式人家,准许你娶离过婚的妻子?”岳敏之把雪茄烟用力的捺进烟灰缸,嘲讽的说:“先不提人家愿不愿意,你把人家拐进火坑里干什么?”
席十在坐位上扭了一会,不安的说:“李家难道不是火坑?李家的规矩又少?”
岳敏之轻轻叹了口气,说:“最要紧人家不中意你。何不挥慧剑?”
席十摸摸才理的平头,说:“平头好看,就理了呀。她不喜欢我穿长衫,我看就不穿了。”
“是哪位,谁是她?”一个身材娇小的,笑起来嘴角有朵酒涡的女孩子走过来,打趣席十,“十表哥,这位是你的好朋友?”
席十涨红了脸,结结巴巴:“梅表妹,别乱讲。这是岳敏之,这是我表妹。”
岳敏之冲梅表妹点点头,说:“失陪一会。”他站起来沿着旋转楼梯到三楼的桌球室去,才走到一半,就见丘凤笙挽着花枝招展的苏文清踏进亚当家的客厅,紧随在他们身后的,是挽着个金头发中年西洋人的颜如玉,虽然笑容娇媚,眼睛里却流露出紧张和不自在的神情。
岳敏之摇摇头,在二楼转个圈,从阳台的楼梯下来,绕到前面庭院里,藏在树影中等候芳芸。皎洁的月亮好像轮冰盘挂在深蓝的空中,乐队正在演奏首不知名的西洋曲子。远处传来极细的笛声,呜呜咽咽的笛声在热闹的西洋乐声中似有还无,好像把掐不断的丝线被风吹到人身上,拂之还在。
岳敏之朝着围墙边移两步,深深叹口气,靠在围墙上点燃一根烟卷。
芳芸倚在车窗边张望悬在半空中的月亮,轻声笑着:“今晚的月亮真好。霖哥,四叔今没有请你去听戏?”
“怎么没有?”李书霖笑道:“下午就带了一个时髦女郎起去的,你的堂姐脸色好看极了,可惜你没有看到。对了芳芸,你和敏之怎么了?今天我喊他一起来接你,他都不肯来。”
斗婵娟(上)
芳芸立刻说:“这话当问他,你问我我问谁去?”虽然是这样说,心里对岳敏之不去接她也有些疑惑。汽车才驶进亚当家的庭院,芳芸看见岳敏之靠在一堵围墙边的身影,就摇下车窗冲那边挥手,轻声喊:“岳大哥!”
初秋的晚风带来一阵香烟的气味,芳芸愣了一下,轻唤:“岳大哥,你怎么了?”
岳敏之掐灭香烟,大步走过来替她拉开车门,笑道:“没什么,刚才有些想念我叔叔。伊万也来了?芳芸晚上还要回祥云公寓?”
芳芸笑着转身对伊万说:“伊万回去罢,代我向伯母和嫂子问好。”
伊万点点头下了车,双手插在衣服口袋里离开。李书霖看着伊万的背影,好笑的说:“你们两个都是美国派头十足,待保镖都这样客气。”
芳芸装做没听见李书霖的话,问岳敏之:“书霖哥喊你一起去接我,怎么不去?”
岳敏之笑道:“你不是不喜欢我去樱桃街吗?我去遇到令尊就难为情了。书霖先进去,我有话要和芳芸讲。”
李书霖对着芳芸笑了笑,吹声口哨走开了。芳芸在岳敏之的身边站几了秒钟,欲言又止。岳敏之的身体离着她很近,在微凉的晚上散发着微热的温度,混合着香烟味还有跌打药酒的气味,芳芸觉得哪里不对又说不上来是为什么,退后一步,低下头去看自己的脚尖。
岳敏之捉住芳芸的手,小声问:“今天回家过得可开心?”
芳芸微微点头。岳敏之仰头看空的明月,说:“但愿人长久。”
“千里共婵娟。”芳芸轻声应和,觉得自己靠近岳敏之的那半边身体在发烫,颤抖着把手抽出来,说:“阿敏,我怕被人看到。”
岳敏之缓缓松手,笑道:“那我回头还想当着大家的面请你跳舞哪,怎么办?”
芳芸轻轻啐他一口,说:“那是两回事。我在这里有间屋子的,我去换跳舞衣。”
岳敏之笑吟吟道:“别急,我留下来是有事和你讲。方才你们家姨奶奶挽着个洋鬼子的胳膊进了客厅,她那位兄弟更妙,带来的女伴尼猜是哪个?”
芳芸想了好大一会,笑道:“难道是丽芸?”
“是我前几天炒掉的那位苏小姐。”岳敏之笑起来,说:“看来鸽牌把我当成了心腹大患。”
芳芸笑道:“洋鬼子待生意竞争对手一向都和仇人似的,阿敏……你要小心应付。”
“不怕,我早有准备。”岳敏之护着芳芸绕过灌木丛,小声道:“你也要小心。我看你们姨奶奶不是肯善罢甘休的人。”
芳芸摇摇头,好像要把这个烦人的消息甩开,脸上的神情略显疲倦,“真不明白她为什么这样想不开。又认了亲兄弟,再嫁也不见得就觅不到良人……算了算了,不提她。敏哥,我先上去换衣裳。”
岳敏之陪着芳芸从后门进去,目送芳芸上了楼,他才慢慢踱回客厅。他问女侍应要一杯香槟握在手里,寻个不显眼的角落坐定,打量在舞池中旋转的红男绿女。音乐停下来时,丘凤笙和苏文清停下脚步,恰好停在岳敏之身边。
苏文清脸颊微红,额头渗出亮晶晶的细碎汗珠,一边拿着小手帕扇风一边羞涩的问丘凤笙:“七少,我跳的好不好?”
丘凤笙微颔首,就把注意力放回到他姐姐颜如玉身上。颜如玉生的既美,又曾在跳舞场历练多年,舞技自然比那些放不开的太太小姐们强许多倍,在今晚的跳舞会上艳压群芳,真正是风头出尽。一曲舞罢,颜如玉就被一堆献殷勤的老爷少爷围在当中,看得丘凤笙直皱眉头。
苏文清凑到丘凤笙身边小声说:“淑玉姐生得真美。”丘凤笙的眉头微微皱了一下,笑道:“今晚的每位士都很美,苏小姐……”
“七少,”苏文清妩媚的瞟眼丘凤笙,嗔道:“喊我小苏就好,喊我小姐我一个小职员可高攀不起。”
丘凤笙笑道:“小苏,不是说你是亚当太太的同学?难得老同学碰面,去寻她叙叙旧,过一会我们走了就没机会了。”
苏文清柔顺的点点头,朝唐珍妮走过去。才走得几步,就有一位西装青年请她跳舞,苏文清半推半就的踩着拍子滑到舞池里。丘凤笙拣了岳敏之紧隔壁的空位子坐下,笑着打招呼,“敏之兄,好久不见。”
岳敏之眯着眼睛看着他笑,小声说:“是呀,好久不见,在哪里发财?”
丘凤笙笑道:“卖几罐炼乳讨生活。听说敏之兄的实业办的很有效果,不晓得有没有机会和敏之兄合作?”
岳敏之笑道:“我那是小本生意,一个老板都嫌多,何至于要两个?”
丘凤笙从路过的女待应托盘中取杯酒,向岳敏之举杯,笑道:“听说俞家要告你,说不定要我去做证人的。敏之兄,我当不当实话实说呢?”
岳敏之笑的越发快活,说:“丘七公子一向是老实人,当然要实话实说。不过呢,我们几家的那堆乱帐扯开来、撕碎喽,乐子可不少。对了,我倒是忘了,一向手里有些闲钱,正想买几家小报馆玩玩……”
丘凤笙喝了一小口酒,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说:“那是你的钱么?”
岳敏之笑道:“是谁的,我猜你不敢大声说。”
丘凤笙也笑,坐起来盯着岳敏之的脸道:“你以为我真不说敢?”
岳敏之冷哼一声,细细把玩手里的酒杯,不再理他。丘凤笙俊秀的脸上露出一丝愠色,他还想和岳敏之说话,突然听见清泉样的声音在不远处喊:“岳大哥。”丘凤笙转过头去看见是芳芸,绷紧的脸上露出笑容,说:“芳芸。”
芳芸得岳敏之提前打过招呼,看见丘凤笙并不是很吃惊,冲着他只略微把头一点,照旧看着岳敏之。岳敏之把酒杯放到茶几上,站起来朝芳芸鞠了一躬,伸出一只手说,“能请俞九小姐跳支舞吗?”
芳芸回个曲膝礼,把手交给岳敏之。一转眼,岳敏之就带着芳芸转进舞池里。亚当家的客厅再大也有限,还没有转够一圈,芳芸就和颜如玉打了个照面。她们不约而同对对方微微一笑。芳芸笑的矜持,颜如玉笑的骄傲。
岳敏之看芳芸略微有些心神不宁,跳了一会儿就笑道:“芳芸,明朝你还要去上学,跳支舞应应景就好,我去寻你表嫂说话,你回去温书罢。”
芳芸点点头,没有讲话。一曲舞罢,岳敏之把芳芸带到舞池的边上,两个人一起寻找唐珍妮。唐珍妮的大珠链在人群里最是引人注意,都不用刻意去寻,芳芸走过去笑嘻嘻挽住唐珍妮的胳膊,轻唤:“嫂子,亚当哥呢?”
唐珍妮笑道:“他有个老朋友新从欧罗巴来,在上面书房聊天呢。”
芳芸笑道:“原来嫂子是没有舞伴才不肯跳舞,我刚跳了一会,觉得有些热。”亚当家这次的跳舞会,有个十人的菲律宾乐团和几十名来往穿梭的女侍应。再加二百带家眷的宾客,这个时候满屋子都是人。唐珍妮觉得芳芸这样讲是不想和颜如玉打照面,就顺着她的话回答:“是有点热,我陪你到草坪上走走?”
芳芸连忙摆手:“不要,我先上去透透气,过一会再下来罢,嫂子好好玩,不要操心我。”一边说话一边留意颜如玉的去向。和唐珍妮站在起闲聊的几位年轻太太早都注意到颜如玉,看见主人家的表妹也在看,有位王太太就说:“这个美人在老赵家见过几次。”
唐珍妮笑嘻嘻的:“别说了,正主儿在这呢。”
几位太太都好奇的看着芳芸。芳芸含笑道:“为长者讳,我也不好说什么,好嫂子饶了我罢。”说完就带着笑跑开了。她越这样子,那几位太太越好奇。她们和芳芸不大熟不好意思问芳芸,只管拉着唐珍妮旁敲侧击。
唐珍妮半吐半露把颜如玉的故事说给她们听,几位年轻太太都大怒,说:“这个不要脸的狐狸精,活该被赶出来。”
另一位柳太太突然尖叫一声,指着颜如玉那边说:“哎呀,王太太,不好了,那个狐狸精在勾引你们王先生呀。”
王太太变了脸色,冲过去把搭讪颜如玉的王先生的西装袖子揪住,啐了一口颜如玉,说:“我们这儿不要请这种人做家庭教师。”
王先生当众被太太莫明其妙扫面了子,勃然大怒,挥手就甩太了太一个耳光,骂道:“你胡说什么?这是丘家六小姐。”
王太太一则不妨,二则当着姐妹淘的面被掌掴下不来台,指着颜如玉尖声说:“什么丘家六小姐,我呸。做家庭教师做到男主人的床上,气死女主人,就把自己当成俞太太。是什么出身你们哓得啵,她老娘就是从前上海顶顶有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