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在芳芸身后的雁九走到门口,突然大声说:“九小姐,十小姐好像没有钱结帐,哭啦。”
芳芸回身去吧台结帐。
倩芸揩了一把眼泪,气呼呼的追上来拉着芳芸的胳膊,追问:“九姐,你什么意思,什么叫我们大房的事和三房没关系?你今天不说清楚,我就不放你走。”她的头发湿了一半,大衣上咖啡色的污渍很是显眼,形容狼狈的很。
芳芸方才是气极了才泼倩芸咖啡,这个时候已经很后悔自己失态。然要她低声下气给倩芸陪不是她又不肯。芳芸拖着倩芸回到方才雁九的位子上坐下,吩咐雁九:“你给我表嫂打电话,就说麻烦霖表哥来一趟樱桃街附近的维多利亚咖啡馆。”
方才芳芸付帐时出手大方,女侍应很有眼色的带了几块烘热的干毛巾过来替倩芸擦拭头发和衣服。倩芸哭的抽抽噎噎的,一边擦头发,一边伤心的看着芳芸,等候芳芸给她陪礼。
芳芸扭过脸只看窗外,一言不发。
唐珍妮寻李书霖最是神速,不过十多分钟霖哥儿就带着一阵冷风闯进来,他一眼看见芳芸和倩芸都安然无恙,心里就松了一口气,笑道:“我还当你们怎么了,争蛋糕吃吵嘴了?”
芳芸看见他来了,马上站起来说:“霖表哥,我先走了。”
“哎,你老远把我喊来,就这样走了?”李书霖对红着眼圈的倩芸挤眼,笑道:“亲姐妹闹什么脾气,都说给表哥我听听,我替你们调停。”
芳芸冷笑着转身,雁九急忙跟上。李书霖见芸有保镖也不去追,他在倩芸身边坐下,看到她湿答答的头发,情知两个人相争是倩芸吃了亏,笑道:“俞倩芸呀俞倩芸,你也有今天,人家泼你咖啡,你怎么不泼回去?”
“我不跟她一般见识!”倩芸气呼呼的回答。任李书霖再怎么哄怎么劝,她也不说为什么和芳芸吵嘴。李书霖无可奈何,只好带她去女子理发室洗头吹干,又替她买了件新大衣,把她送回樱桃街。他回到咖啡馆买了一杯三角钱的咖啡,给了女侍应五块钱的小费,就把两位小姐吵嘴的经过打听得一清二楚。
“这确是一笔污烂帐,难怪她们两个都不肯说。”李书霖笑对唐珍妮道:“你家表妹回学校了?”
“回去了。”唐珍妮横了李书霖一眼,道:“你把岳敏之约出来,问问他,是不是真和芳芸闹翻了?”
“不用问也看得出来,确是闹翻了。”李书霖点燃一根烟卷,皱眉吐烟圈,眯着眼睛笑道:“要真是敏之兄做的,那这一手可够狠的,换了我是是芳芸,我也恼。”
“那也是俞家从根子烂掉了。要不是俞家和丘家都揣着小算盘,拼命贪墨,人家一个大钱也拿不走!”唐珍妮抢过他的香烟,用力吸了一口,冷笑道:“亚当说帐面上做的一点毛病都没有。就是官司打到美国去都赢不了。我劝你别在里面搅和。”
“关我们什么事呀?”李书霖歪在沙发上,笑道:“我就是替我们小表妹有些担心。你看,芳芸一听人提岳敏之就要泼咖啡,敏之吧,我约他几次去祥云公寓,他都推事忙。我看他们的缘份是断了。”
“你还是管好你自己罢!”唐珍妮捡起沙发垫子用力砸向李书霖,咬牙切齿:“你老实说你和颜如玉那个贱人到礼查饭店去过几次?你怎么什么人都勾搭!”
“她又不是良家妇女,她情我愿的,怕什么?”李书霖笑嘻嘻地,“敏之今天从南京回来,我上去到他那里转转。你可有什么话要交待?”
“你滚远点!”唐珍妮冷笑道:“还有,芳芸的事,你不许多嘴。”
“阿拉晓得啦。”李书霖站起来扑倒唐珍妮,压着她,在她脸上狠狠亲了一口,大笑着逃到门口,说:“对了,你收到丘家小七的结婚请帖没有?回头咱们一淘去轧热闹去呀?”
“当然要去!”唐珍妮理了理散乱的头发,冷笑道:“那位苏文清小姐亲自送了请帖来的,我怎么能不给老同学面子?”
李书霖吹着口哨出门,上楼敲门。满面疲色的岳敏之看见是他,脸上现出笑意。
李书霖脱下才穿上的西装,扯掉领结,笑道:“敏之,官司打得怎么样?”
“我各项手续都齐全,他们能把我怎么样?”岳敏之胸有成竹的微笑,给李书霖倒了一杯红酒,“现在欧洲正在打仗,洋鬼子们自顾不暇,国货生意只会越来越好。我已经接到第一笔来自南洋的订单了。”
“这么说,丘小七的好日子不长久了?”李书霖笑问。
“等高等法院的最后判决罢。”岳敏之凑近李书霖嗅了一口,甜蜜蜜的幽香袭人,马上明白他是才和唐珍妮约会过,故意道:“你才从楼下上来的?”
“嗯,中午芳芸和倩芸吵嘴,还泼了倩芸一头一脸咖啡。芳芸打电话给她,喊我去收搭烂摊子去了。”李书霖看岳敏之的眉头皱成一个川字,就住口不提。
“她……还好罢?”岳敏之问完这句,烦躁的在茶几上翻烟卷和火柴。
作者有话要说:杯具鸟,六斤放假,恶龙夜班,婆婆还要打二十四小时麻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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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久不见(上)
李书霖笑笑,道:“她很好。”
岳敏之到底找到了烟卷罐,他取了一根烟卷,在茶几上顿着顿着,突然发愣。李书霖盯着他看了半晌,到底没有开腔,抖开一叠报纸默默翻看。岳敏之吸完一根烟卷,用力将烟蒂按熄在烟灰缸里,笑道:“书霖,陪我出去兜兜?”
“没有空。”李书霖扬扬手里的报纸,笑道:“你要去自去。”
岳敏之愣了一下,苦笑道:“书霖,你和我说老实话罢,她怎么样了?”
“她确是很好,换的保镖虽然木了些,倒也尽职。休息日都在宝珠那里,或者去樱桃街呆几个钟头。”李书霖歪着头想了一会,又道:“曹二少倒是每个休息日都去祥云公寓转转的,不过都教她巧妙的避开,听说曹二少为着这个很不快活。其实——”李书霖直视岳敏之的眼睛,笑问:“我看你们两个都有些不戏劲,我倒想问问你,芳芸是不是在和你赌气?”
“或者是罢。”岳敏之又点燃一根烟卷,慢慢吸了一口闭上眼睛,“我们有些误会,我想等她自己去寻找答案。”
“你醒醒罢!”李书霖把报纸卷成一卷丢到岳敏之的头上,笑骂:“这是中国不是美利坚,小姐们的婚事大抵还要长辈做主。我问你,万一曹二少上樱桃街求婚成功,你怎么办?等我家小表妹结婚生子有了空闲再寻答案么?”
“她若是肯受大家庭的摆布,也不是俞芳芸了。”岳敏之脸上现出微笑,“俞家么……”他的声音低下去,几乎听不到,“还有的折腾呢。”
轻轻的叩门声在安静的深夜格外的响。李书霖给岳敏之丢了个“若是来寻我就说我不在”的眼色,飞快的藏进卧室。岳敏之也当是唐珍妮,拉开门就笑道:“夫人有什么要在下效劳的么?”
“我……”倩芸拉下罩在头上的斗篷,苍白的脸上满是期盼的神色,:“岳大哥,是我。”
“十小姐,你和你母亲一起来的?”岳敏之伸出半个身体朝外看。
“岳大哥,我一个人来的。”倩芸比方才镇定了些,她微笑着说:“我有些话存在心里很久了,一直想当面问问岳大哥。”
“胡闹!”岳敏之叱道:“你站在门口,我去喊个人来陪你回家!”
“不,曹二哥在楼下等我,我安全的很。”倩芸倔强的看着岳敏之:“你不要急着赶我,我只问你几句话就走。”
岳敏之走到楼梯间朝下看,果然曹二少的排场,除去一辆锃亮的流线型新式汽车停在大门口,四下里还有几辆带车斗的摩托车,车上都坐着卫生。
“你问罢。”岳敏之转过身体,冷冷的看着倩芸。
“我爹说……我爹说的都是真的么?”倩芸吞吞吐吐半天,含糊的问。
“这些莫明其妙的话当去问令尊。”岳敏之微笑起来:“十小姐,你跑错了地方。既然有护花使者,那也消我替你操心回去的安全,请回罢。”
“不,我要问你,我信你!”倩芸脸上现出盈盈泪光,“岳大哥,我爹说的都是骗人的,对不对?”
岳敏之无奈的看向室内,可是李书霖藏在卧室里就是不伸头。他叹了一口气,道:“我不晓得令尊和你说了些什么,值得你不顾名誉深夜跑来问我。不过,你若是指的你父亲想告我那件事,我只能说,他支使自己的女儿抛头露面并不高明。请你转告你的父亲,有什么话法庭上说罢。”岳敏之讲完这一大串,掩着嘴打了一个呵欠,反手搭在大门上,不动声色的挡住了倩芸进门的路。
“和我爹没关系,是我自己要来问你的。”倩芸擦了一把眼泪,抽泣着说:“岳大哥,我就是想你和我讲,你和那件事没有关系,我心里就喜欢了。我晓得你心里只有我九姐,我心里也只有你。”
“胡说八道。”岳敏之怒极反笑,“什么你心里我心里,你才多大?怎么一门心思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李书霖,你给我滚出来!”
李书霖打开门慢慢出来,肩膀耸动,明白是忍着笑。
倩芸就没有想到岳敏之家里还藏了个霖表哥,方才她大着胆子的表白都教这个向来不是正经人的霖表哥听了去。她的脸涮一样涨得通红。
倩芸在李书霖面前一向伶牙俐齿,李书霖好容易逮着这样的机会岂肯轻易放过,笑道:“原来十小姐是来深夜会岳大哥的。”
倩芸低下头不反驳,意思竟是来了个默认。李书霖摇了摇头,叹气,说:“傻丫头,你这是何苦哪。”
“我……我不要认命,我要为自己的幸福争一争。”倩芸抽出手帕擦眼泪,小声说:“霖表哥,六年前你要是敢争一争,也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罢。”
李书霖好像挨了一闷棍,他愣了一下,才说:“倩芸,你总要问明白岳大哥心里有没有你。”
“岳大哥心里若是没有我,怎么会放心把工厂的帐都交我和……”倩芸提到芳芸时声音低下去,“九姐核算。岳大哥,你说是不是?”
“你是顺便。”岳敏之的声音虽然压的极低,却是字字清晰,“我的帐目一向公开,谁来替我算都没有关系。”他冷笑道:“实话对你说罢,我对你九姐确是一见钟情。至于你么,从前你只是书霖的小表妹,后来你也只是芳芸的堂妹。”他说到这里,声音陡然响亮起来,“你九姐年纪还小,又有心求学。我固然是爱极了她,却是不想扰她心思误她学业,所以一直不曾去樱桃街提亲。俞十小姐,还请你自重!”
“啪啪。”曹二少拍着掌从楼梯间里走出来,笑道:“岳大少睁着眼睛说瞎话的本事越发的强了。我替我自己问一句,你真想过上樱桃街提亲么?你敢么去樱桃街提亲么?”
好久不见(下)
“芳芸不过十六周岁,我等得起。”岳敏之胸有成竹的微笑直视曹二少,“曹二少,你上回求婚不是被当面拒绝了么,己所不欲,勿施与人呀。”
曹二少神情不变,笑道:“世事难料,安知佳人不会回心转意?”
曹二少向芳芸求过婚?倩芸惊诧的看看曹二少又看看岳敏之,曹二少脸上并无一丝异样,岳敏之笑得风淡云清。他们,到底有多少事是瞒着大家的?倩芸救求的目光转向了李书霖。
李书霖咳嗽了一声,笑道:“小姐们和我站的略近,亲戚们都要讲闲话的,二少,我们先送倩芸回家罢。”
岳敏之笑道:“我是孤家寡人一个,倒是巴不得留客,比不得你们尊长在堂,行事多少要有些顾虑。”
只有岳敏之一人在家,叫倩芸闹一闹,曹二少上来做个和事佬儿,就是胡参谋长晓得了为了自家甥女名誉计较,也不会迁怒到他曹二少身上,最多不过拿枪逼着岳敏之上俞家提亲。
可惜事先没有打听周全,不晓得李书霖在他这里,倩芸当着李书霖的面闹不起来,她的去留就成了烫手山芋。若要李书霖送倩芸回去,一则他是不怕人家闲话的,二则娶不娶倩芸他也无所谓,确是恰当的人选,然又与倩芸名誉有损。加上曹云朗一起送倩芸回去,俞大太太必定要问缘故,消息传回曹家,他反要吃人嗤笑。曹云朗略一思索,笑道:“卫兵,到三少那里去请俞家十一小姐来陪十小姐回家。敏之兄,你不介意我们进去坐坐罢?”
岳敏之笑嘻嘻做了个请的手势。李书霖轻轻推了倩芸一把,让她先进去。客厅里的陈设和芳芸家的客厅有七八成相似。高高低低磊满书的书橱,黄花梨木的大画案摆在窗边,案上摆着笔海砚池,舒适的沙发摆成半圆。甚至,灶间门口都有一只跟莎丽长像差不多的斑点狗卧在铺着棉垫的篾箩里酣睡。倩芸越看越是心酸,坐在沙发一角,拿着手帕默默拭泪。
岳敏之收拾茶几上的报纸堆,笑嘻嘻的说:“书霖,听说你最近在跟朋友合办报纸,生意可好?”
“不过是和朋友凑个热闹罢了。”李书霖笑道:“一两千块的小本钱。”
“哦?办一份小报只要一两千块钱?”曹二少笑道:“什么样的朋友?怕不是女的罢。”
“是我初中的一个同学。他家的生意折了本,他一个人要照管一家人的生活,因为他平常喜欢写些小文章,就有朋友替他出主意叫他办报纸。”李书霖笑道:“我们几个同窗一共替他凑了三千块,他自己还有四五百块的本钱。我正想问你呢敏之,这点钱,好像不大够用似的。”
“不少了。”岳敏之笑道:“四五百块钱就够了。我算帐给你听。一份小报起印一千份。纸可以一日一买,也可以挂帐。印费五天一结,脸皮厚些,十天半个月结一次最好。这两样都是不必先付帐的,卖了报纸再来付帐最是妥当。人么,顶多用三个。一个主编,排排版,拉拉稿子,你同学当仁不让就是主编。一个跑腿,取稿子送稿费,一个月开他三十块钱是高薪。要排场再用一个小仆欧打杂,开他十五块钱。小报难道还要到礼查饭店租房间?随便哪里租个大房间二三十块钱,白天办公,晚上睡人。再加上伙食杂费开销,一个月开销两百块钱不得了。”岳敏之含笑的眼扫过听得认真的曹二少,“至于稿费么,小报自然是用不到名家的,千字一块钱就是上上签了,一个月稿费能开多少?”
“难为你算得这样清楚。”李书霖突然笑骂:“我就忘了,你好像是《晶报》的股东?”
岳敏之不置可否的笑笑,既不承认也不否认。《晶报》在现今的上海滩算得是小报里顶有名气的一张,一向最喜欢胡说八道名人,又因着胡说八道四个字倒不好叫权贵们自动对号入座的,所以越发的敢胡说八道了。
曹二少想到上一回岳敏之说过投资报业,觉得八成是真的。他虽然不是怕事的人,然曹大帅竞选大总统在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想到这里,不由笑道:“我二堂姐新由日本回国,也说要办一张妇女日报的,下回带她来跟你们取经。”
“好说好说。”岳敏之笑道:“我和书霖的经验,其实都是四个字:老实掏钱。”
李书霖拍着茶几笑骂:“敏之,你是出钱的憨大,别拖上我们。”
他们三个一本正经的办报如何如何谈了半个钟点,越谈越是投机,不约而同把倩芸丢在一边不顾不问。
倩芸虽然是十五六岁的小姐,经历的事情不多,也晓得她今天要死要活的缠着曹二少来寻岳敏之是做错了。她原本是赌着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