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他们今夜无疑已经失职了。
按照制度,只砍他们的脑袋,已经是皇恩浩荡!
几个庙祝官和庙祀官,脸色苍白,浑身发软的看着这一切。
尽管他们恨不得马上下令,命令庙堂卫士,将这些贼子杀光。
但他们不能。
祖宗宗庙,神圣而严肃。
别说是血渐庙堂,便是入庙之前,没有沐浴斋戒,宁心静神,祛除内外污秽。
也是对祖宗神明的大不敬。
庙堂溅血,更是对列祖列宗的亵渎。
会让祖先的灵魂发怒,并拒绝接受血食和香火。
特别是在汉室,这样的情况一旦发生,所有在场或者不在场的太庙工作人员和其家族,全部都要掉脑袋。
…………………………………………
“刘道!”
“刘登!”
“刘固!”
刘彻走下撵车后,就对着太庙内喊话:“朕已至此!”
“尔等若还有半分人臣之心,孝子之意,还念半分元王之德……”刘彻正义凛然的说道:“就立刻给朕滚出太庙,休要惊扰太上皇!”
“太庙一草一木,若有半分损伤,尔等都是获罪于天,将使元王、夷王之德,一朝丧尽!”
刘彻的话,清清楚楚的传到了太庙之内。
片刻后,就有三位身着素服,全身带孝的贵族男子,一步一跪,来到太庙门口。
数千把武器,立刻对准了这三人。
明晃晃的刀枪剑戟,将他们包围。
只要稍有异动,立刻就能将他们砍成肉泥。
当然,这样的情况,基本不会发生。
太庙前后,都是不能见血的。
见血则等于亵渎祖宗神灵!
哪怕是当年诸侯大臣共诛吕氏,面对一些逃进高庙和惠帝的诸吕党羽,也是无可奈何,只能通过围困和心理攻势,劝说和威逼他们出降。
没有人,甚至连皇帝也承担不起宗庙溅血的后果。
当然,这只限于稳操胜券的情况下。
在乱战之时,就没有这些顾忌。
譬如同样在诛除诸吕时,当南北两军各为其主乱战之际,高庙和惠庙前,流血三尺,非常常见。
“孽臣不孝子道、登、固,顿首百拜,请见天子!”三人都镇定的拜道。
事到如今,对他们来说,没有其他好想的了,只有一条路——见到天子,陈述自己的冤屈和委屈。
这样,天子但凡要脸面,就不会下死手,甚至为了脸面,还要安抚他们。
“将这些孽子给朕带过来……”刘彻挥手下令,但视线却已经移向了东方的长乐宫方向。
这出戏,唱到这里,已经快到收尾了。
但还缺最后一个程序——既让元王的子孙来喊冤。
他们喊冤,刘彻当然不会听,也不会同意。
但是,这却能施加强大的压力给与东宫。
如此,就可以确保,无论如何,无论东宫愿意或者不愿意,从此以后,不再干政!
东宫不再干政后,馆陶就成为了无根之水。
刘彻虽然依旧不敢对丈母娘怎么怎么样。
但是,却可以削其威权,收其特权,箍其双足。
这是刘彻必然要做的事情。
不然,他这边励精图治,馆陶和诸窦外戚,拼命挖墙脚,损国家以肥自己。
这让刘彻怎么刷新吏治?
怎么告诉文武百官,大家都要奉公守法,廉洁利民?
这不是搞笑吗?
在实质上来说,刘彻所针对的,其实就是以馆陶为首的宫廷外戚贵族游说集团。
这些家伙,十几年来作恶多端,屡屡插手和干涉国家大政和官员任免。
刘彻忍他们忍到现在,已然是忍无可忍!
片刻后,刘道、刘登和刘固三兄弟就被带到了刘彻面前。
这三兄弟,刘彻都认识。
刘道是刘礼的长子,刘登是刘富的世子,刘固则是仲子。
从前与刘彻关系还行,曾经随行游猎上林苑。
但此刻,这三位过去的宗室手足,如同狗彘一般,无力的匍匐在刘彻面前。
“陛下……”刘道三兄弟一见到刘彻,立刻就跪下来,顿首在地上:“孽臣不孝子道等罪孽深重,无颜再见陛下,只是事关祖宗香火承祀,罪臣等不得已,唯有出此下策?”
“祖宗宗庙,天下之重,社稷之要,尔等无论是何缘由,擅闯宗庙,惊扰神明,都是不容于天下……”刘彻淡淡的说道:“尔等知道了吗?”
“臣等知之……”刘道脱下冠帽,匍匐而拜:“惊扰太上皇之灵,臣等罪在不赦,不死不足以谢天下!”
在决定来之前,他们就已经知道了,自己会是个什么下场。
毋庸置疑,不会有人能容忍惊扰祖宗神灵的人。
祖宗神明受惊,天子也要脱帽谢罪,还要具太牢,以告罪于列祖列宗。
主辱臣死,令天子陷入此种境地的人,无论是谁,无论地位高低,都是死字。
但在汉室,在如今。
对很多士大夫贵族而言,个人生死,不足一提。
家族和宗族的香火传续,才是最重要的。
它重于生命和荣辱。
倘若家族香火宗庙在某一代人手里断绝。
那此人与他的子孙死后,都要以发覆面,以示不敢见列祖列宗于九泉之意。
甚至,还不能立陵墓墓碑,不能入祀宗庙,与先祖们一起接受子孙供奉。
于此时的士大夫贵族来说,这是比死亡更残酷,比荣辱更重要的事情。
当年,留候张不疑与其门大夫合谋杀害楚国内史,论法当死,最终被太宗皇帝批准赎死,但剥夺一切爵位,废为城旦,留候侯国就此断绝。
这是太宗皇帝仁慈吗?
恰恰相反,这是最大的羞辱和最严苛的刑罚。
张不疑死后,其尸首以竹席一卷,随便挖了个坑就埋了。
其冢上无封土,其陵墓无陪葬,其发须覆面。
这样的人,哪怕死后到了九泉之下,也将是孤魂野鬼。
没有人知道他,不会有人祭祀他。
他的祖先和他的后代,将他抛弃。
在宗祀的神主牌上,永远不会看到他的名字。
比起这样的下场,死亡,真的一点都不可怕,甚至相当仁慈。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瓒候萧何家族。
当初,萧何的孙子萧同坐法废国。
但是,因为太宗皇帝准许从萧何的诸子中选择一人继嗣,改封为筑阳候。
所以,萧同的神主牌,得以被引入萧家宗庙,甚至,最终还捞到了一个谥号。
等到了萧何的第四代时,又出了问题。
那一代的筑阳候萧则,作死的去侵占民田,还与让人通奸,结果被廷尉逮个正着。
于是,筑阳候一系绝嗣。
但不要紧,先帝在吴楚之乱前,又从老萧家中选了一个子嗣,承袭香火。
在可以预见的未来,这萧何子嗣支脉之间击鼓传花,相互比赛作死的事情,估计还要发生无数次。
但,只要皇位上坐的还是刘邦的子嗣,天子还姓刘。
他们家的富贵,就可以保证。
然而,这个世界终归只有一个萧何,能被高皇帝赞誉为‘功劳第一’的兴汉名臣。
显然,他们这些元王支脉的地位,拍马也不及萧何。
对刘道等人来说,想要死后不落到张不疑那样的悲惨下场,以至于连宗祀都不能入祀。
那就只能用他们的血来给子孙后代,铺平道路了。
甚至,他们觉得,自己的死是值得的。
而假如有人连死都不怕了,那这个世界大抵也就没有什么能让他们恐惧的事情了。
“伏唯陛下圣裁:罪臣等皆元王子嗣,先帝在日,曾亲口御封,吾等之父入祀楚国,以奉元王宗庙!”刘道恭身一拜说道:“奈何先帝早崩,陛下承天应命,即位大宝,以楚赵之事尽委于东宫……然东宫老朽,不能视事,犹豫不决,今日属臣父,明日爱红候……”
“住嘴!”刘彻冷然打断他们的诉说:“太皇太后,也是你们能议论的吗?”
“太皇太后,躬太宗之德,佐先帝之命,用之于朕,母仪天下,威容昭曜,天下皆感其德而服其义,昔者夏开之莘后,文王之姜后,不过如此!”
“尔等居然胆敢妄议太皇太后?”刘彻一脸悲愤的说道:“朕能饶你们,天下也不能饶你们!”
这是必然要做的脸面功夫和表面之事。
从古至今,刘彻从来没有看到过,有那个明智的统治者,会将自己内部的矛盾和利害,公开的宣扬给天下看。
只有那些****和笨蛋蠢货,才会以为公开了矛盾,自己就能占据主动。
殊不知,矛盾的公开,必然导致激烈的权力斗争。
任何东西,在没公开前,哪怕彼此已经疏通水火,有我无他了,但也还可以遮掩,可以隐藏,可以缓冲。
一旦公开,就等于告诉自己和对手:来吧,我们决一死战吧,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这岂非是****?
尤其是东宫和未央宫之间的关系,敏感而脆弱。
这就是刘彻为什么一直要忍着窦氏和馆陶挖墙脚,而装作大度的模样。
实在是他知道。
对皇帝而言,不能只顾一时爽。
爽完之后,还要考虑怎么收拾烂摊子。
东宫的问题是客观存在的,但窦氏外戚和馆陶的问题,却是可以通过其他手段禁绝的。
公开矛盾无助于解决问题,只会让问题更糟糕。
史书之上,可不乏有着流血漂橹,陈尸宫廷的悲剧。
“朕命令尔等,以及诸元王子嗣,即刻肉袒出太庙,谢罪于朕前!”刘彻厉声说道:“如此,念在元王夷王之德,朕或许还会从轻发落,不然,获罪于天,无可祷也!”(未完待续。)
第九百二十节 从此朕既国家(2)
元王子嗣们,当然没有任何其他道路可走。
当然了,他们的目的也达到了。
哭庙于太上皇之前。
无论如何,天子事后都要具太牢以告列祖列宗。
包括,但不限于太庙、高庙和太宗庙以及仁宗庙,甚至于惠庙那边也走一个过场。
这样一来,祖宗的灵魂将从九泉归来,他们的意志将通过龟甲具现。
虽然大家都知道,结果必然是当今天子完美的得到了‘先帝们’的宽恕。
然而,压力却已经转给了皇室。
刘氏天子,向来最要脸皮,最讲颜面。
当年太宗时,民间有民谣歌曰:一尺布,尚能缝,兄弟两人,不相容。
太宗皇帝闻之,立刻封淮南厉王三子为王。
以此证明,他完全绝对没有故意害自己的亲弟弟。
更不是要贪图淮南国的土地!
而今上,自证受命于天,又在宣室殿上方,悬牌匾曰:四海穷困,天禄永终。
他自然是一个比太宗还要要面子的人。
只要要面子,事情就好办了。
多则三五年,少则一年半载。
他们之中,必然会诞生至少一位诸侯王,甚至还可能出现两三个!
这是刘氏的惯性。
不会因为时间和世界的变化而改变。
当然了,他们也深知,自己这么干,其实是将朝野上下,尤其是丞相周亚夫,御史大夫晁错以及太常、少府、东宫,统统得罪的干干净净。
这些人和他们的后代,肯定会视自己这些人为仇寇。
但这没有什么了不起的。
若能王一国,续元王宗庙香火,使子孙后代能安享富贵。
他们要恨就恨吧!
难不成,他们还敢杀人不成?
最多以后子孙后代,在这些人面前,没有什么好脸色和好果子吃。
但那又如何?
现在的情况和形势就是天子至高无上,拥有远迈一切的威权。
朝野上下,全部加起来,也不够当今天子一个指头来摁死的。
只要抱上天子大腿,学习复阳候陈嘉跟宋子侯许九,谁又能动的了大家伙?
因此,这些元王子嗣,表面上看上去都是诚惶诚恐,但实则淡定无比。
在他们之后,负责守卫太庙的郎官、武士以及庙祝官和祝祀官,也全部都如元王子嗣一般,坦露上衣,集体跪倒刘彻御驾之前,口称:“臣等无能,致使太庙受扰,祖宗神灵不得其静,愿伏法受死,伏请陛下恩准!”
对这些人而言,他们现在能死,都已经是一种幸福了。
只要不牵连自己的家人,就已经是皇恩浩荡,天子慈悲了。
岂能再奢求更多?
刘彻端坐在驷车之上,看着这些人。
太庙上下,连官员带士兵以及各种杂役人员,拢共有三百多人。
这些人,都有着自己的家人和妻小。
他们若是死在这样的变故里,刘彻很清楚,他们的子孙和妻小,将会是个什么下场。
首先,父母将无人奉老(假如是独子家庭的话),其次幼子孺儿,将会失孤(他们的妻子百分百会改嫁)。
刘彻于是站起身来,看着他们,说道:“朕受命于天,天命朕牧狩天下,卿等皆有罪,朕亦然,百官之非,天下治乱,在朕一人而已!朕已削发代罪,以朕亲躬,而赎群臣之罪!尔等,亦在其列,皆赦!”
刘彻赦免他们不仅仅是出于怜悯、同情等方向,更是出于维护朝野局面的考虑。
很简单的一个道理——倘若太庙武士和官员统统要治罪。
那么,始作俑者的御史大夫晁错要不要治罪?
答案是肯定的。
哪怕刘彻不愿意,那些晁错的仇人和政敌,也会拿着这个当借口,天天说年年说。
即使刘彻能坚持住,晁错也未必能坚持住。
当年,郅候薄昭,就是被大臣们天天在自己家门外唱哀歌唱的不得不自杀谢罪的。
学习当年故智,对官僚来说,简直不要太简单了。
另外,因为元王子孙们是从内史衙门的缺口进的太庙。
现任内史田叔和颜异等刘彻心腹,统统要下狱走一趟。
即使能出来,那也要自绝于天下,终生不能出仕。
所以,这既是刘彻的同情与怜悯,也是对朝局把控的必然,更是收买人心的举动。
“丞相!”刘彻下令:“御史大夫!”
“臣等在!”周亚夫与晁错立刻出列恭拜。
“太常!”刘彻又说道。
“臣在!”窦彭祖也出列拜道。
“卿等将朕之发,奉于太庙太上皇衣冠之前,待朕谢罪!”刘彻说道。
“诺!”
于是,周亚夫带着晁错和窦彭祖,恭敬的从王道那里接过那缕被呈在一个盒子里的头发,然后,恭身三拜。
而那些原本以为必死的奉祀官、祝祀官以及武士士兵和官吏,看到这个场景,顿时就哭成了一片。
甚至有人爬着爬到刘彻的御驾之前,哭着说道:“臣等有罪,合该当死,陛下万乘之尊,天命之子,何等尊贵?何以如此?主辱臣死,自古皆然,臣等岂敢以微末卑鄙之身,令陛下蒙羞,勿为也!”
说着就要拔剑自刎。
好在,被左右卫士立刻抢夺走了武器,制服在地。
刘彻看着他们的容貌,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流露着视死如归的神色。
刘彻知道,他们没有在演戏。
这是事实!
所谓,**************,负心从来士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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