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商容这样,常常前往基层,并且认真调研的官员才清楚。
盛世之下,潜藏着莫大的危机。
现在,这个危机潜藏在繁荣的经济表面下,被军事胜利和社会发展所掩盖。
但,这个危机一旦引爆。
恐怕,盛世立刻就会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
乱世!
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商容拜道:“以臣之愚见,臣以为,除朝廷需要调整政策,以照顾和指导,贫穷之百姓,也能耕种小麦外,还需陛下嘉大惠!”
他拿出一直深藏在自己胸中的一本小册子,将之打开,念道:“当今,犍牛一头,值钱一万五千钱,小牛一头,值钱也需六千余钱。即便百姓百亩丰收,也才为粟不过百五十石,为钱六千,然五口之家,一岁吃用,就要粟米一百石……”
刘彻点点头,知道商容没有说错。
想当年,他还是个皇子时,就已经知道了,假如百姓只靠土地,哪怕是自耕农,一年下来,哪怕没有苛捐杂税,正常的负担的情况下,一个农民一年的收入,永远赶不上支出。
更别提,要是家里有几个大半的孩子。
那就更恐怖了!
好在,刘彻即位后,就注意到这个事实了。
至少在关中,刘彻拿着自己的私房钱和从商人哪里敲来的钱,广修水利,大修道路和桥梁。
就是想着靠着这些的手段,补贴百姓。
但,即便如此。
刘彻也明白,哪怕是关中的一般家庭,恐怕也很难凑齐一笔可以购买耕牛或者挽马的钱来。
只有中小地主家庭才能有那个财力。
当然,士兵们立功,也可以拿着赏钱,从官府买到耕牛。
但,比例还是太少了!
更别提,买了牛,犁具总要吧!
一副曲辕犁,哪怕是最简单的。
也是重达四十余斤(汉斤),价值两三千钱以上。
所以,商容的意思,其实已经呼之欲出了。
假畜!
以国家的名义,平价租给百姓牛、马以及犁具。
这不是什么需要动脑筋的主意。
在这以前,汉室就有假马之制。
在袁盎倒台后,刘彻为了鼓励百姓养马而推出的政策。
有条件的百姓,可以向太仆衙门和少府衙门递交申请,申请到种马,然后,带回家里蓄养,三年后,偿还假马以及利息。
这个政策,目前在北方广泛推广。
也是现在中小地主能养得起挽马的根本。
但,小老百姓,却根本够不上这个政策。
他们哪怕去官府申请,也不会被批准。
因为,他们无力偿还本息,也无力蓄养马匹。
况且,中国少马,哪怕是马邑之战后俘获了大量马匹牲畜,也依旧严重缺马。
毕竟,缴获虽多,但中国的人口基数太大了。
上百万的牲畜,平摊到个体身上,就变得微乎其微。
何况,国家还要自己培育战马,并保留大量牲畜,作为军队的供给。
但老百姓的问题,不解决也不行。
刘彻挠了挠头,对商容道:“这样,卿先去选一个县,此县要足够穷,至少有六成百姓没有耕牛或者挽马!”
“然后,卿选好县后,报告给朕,朕命卿为大使,全权负责该县政务!”
“卿在当地,尝试推广假牛假犁之策!”
想了想以后,刘彻接着道:“但,此策当与假马不同!”
这是肯定的,假马,是为了鼓励中小地主,尤其是能培养骑兵的家庭,多养马匹,以此扩大中国的马匹存栏数量。
但,这假牛和假犁,却是为了解决贫穷百姓的生计和生产。
他们不可能,也没有办法,三五年就能凑足偿还本息的钱。
若是这样的话,他们也就不需要假牛马和假犁了。
自己存钱去买不就好了?
刘彻希望解决的,是他们的根本困境。
既,让为数众多的下层贫苦百姓,也能拥有耕种冬小麦的权力。
当然,国家也不能吃亏。
任何一个政策,倘若不能带来好处,那么,它就不能长久。
所以,没有办法,刘彻只好学习后世的房地产商人们的技术了。
“卿去与有司商议,议定一个犁具与牛马的平价,以此价,假与百姓。命百姓岁偿本息!以十一之税,三十年为期!”刘彻说道。
毫无疑问,这是后世让无数房奴撕心裂肺的房贷了。
这个政策虽然让人恨得牙咬咬。
但,确实解决了很多人买不起房的困境。
也带动了房地产的盛世。
在西元前的时代,刘彻感觉,这或许是最好的办法了。
百姓,买不起耕牛和耕具?
没有问题!
国家免费配给!
但,他们需要每年固定偿还本息,而且是必须随田税一起缴纳。
当然,刘彻比房地产商人有良心的多了。
他给出的是百分之十的总利息。
换句话说,假如耕牛+犁具+其他配套工具,总额是两万钱的话。
那么,租种的百姓,每年只需要偿还两万两千钱的三十分之一,也就是三四百钱的样子。
这无疑非常有良心。
老百姓们得到了实惠,国家呢也不怎么吃亏。
更重要的是——可以带动铁器的销量啊!
全中国现在有将近七八百万户家庭,在未来,甚至可以达到一千万户!
只要其中一半,从盐铁衙门购买耕具和工具。
那么,每年盐铁衙门的销量,都是几百万套。
这其中的利益,有多少,不言而喻。
当然了,具体效果如何,还是看试点的。
甚至,刘彻感觉,试点其实也不靠谱。
应该通过实践,慢慢的感觉。
至于百姓会不会赖账?
呵呵……
在中国,从来只有国家赖人民的帐,从未听说,居然有人敢赖国家的帐这种事情!
各级衙役,一定会乐意教那些赖账的人做人的。
长城和未来的各种工程,也很需要赖账的免费劳动力。(未完待续。)
第一千零九节 内阁(1)
送走商容,刘彻也感觉有些疲惫了。
这几天他其实跟商容一样,每天都在操劳国事。
汉匈大战一触即发的情况下,他的睡眠也很不好。
常常做梦,梦到汉军在河套的冰天雪地中挣扎的情况,半夜惊醒,浑身冷汗。
在这样的情况下,他的脾气也变得有些暴躁。
甚至有些暴虐。
好在,他懂得收敛和克制自己的性格。
有脾气,也在宫廷里发泄了。
在朝臣面前,还是维持着自己的形象。
“以后,商容的奏疏,优先递交给朕!”刘彻说道:“还有张汤的奏疏,直接送到朕案前,无需兰台过目!”
“诺!”左右战战兢兢的领命。
前天,天子为了一件小事,就将一位宦官给拖下去打了五十杖,几乎就差将对方打死了。
没有人敢在这个时候,在天子面前,有哪怕半点纰漏。
直到这几个人退下后,刘彻才猛的踹了一脚自己面前的一个木架,将上面摆着的瓷瓶都踢了下来,摔在地上。
满殿的宦官侍女,顿时全部跪下来,一个个战战兢兢的模样。
刘彻闭上眼睛,长出一口气,道:“不关你们的事!”
他现在有些思念王道了。
以前王道在的时候,压根就不会出现这种商容的奏疏积压在兰台的事情。
刘彻理解,最近兰台事情确实很多。
特别是周亚夫和晁错都外出了。
很多原本是丞相府和御史大夫的事情,也积压到了兰台。
兰台的尚书郎们现在是日夜颠倒,加班加点。
汲黯也已经连续五天没有回家,吃住都在宫中了。
这个事情怪不到兰台身上。
就如同当初的事情,其实是他错怪了王道。
但这又怎样?
他是皇帝!
皇帝是要面子的,也不可能承认错误。
所以,他在事后调查清楚,只是将王道从阳陵弄了出来,然后就打发去了蜀郡。
去当地,监督和协调国营作坊以及两位老丈人。
但现在,刘彻终于发现。
皇帝确实离不开宦官。
尤其是忠心耿耿的宦官。
很多事情,宦官比大臣要上心。
就像现在这样的情况,若王道在,他肯定会发挥宦官的优势,帮助刘彻梳理很多事情。
叹了口气,刘彻也不得不摇了摇头。
这个世界上,能办事的宦官很多。
但真正能让他相信,并且托付重任的,至今只有一个王道。
不为别的,是因为刘彻知道,哪怕天下人都背叛了他,这个忠奴不会。
正因为如此,当初他的反应才那么大,那么直接。
等到查明了真相后,也才会如此纠结。
暂时将这个问题放在一边,刘彻走到属于他才能进入的那个御花园。
望着生长的非常良好,瑰丽多姿的那些美丽的花朵。
无数蜜蜂在其中飞舞。
欣赏了一会景物,刘彻向前走去,在花园的中央,是一间简单的阁楼。
阁楼中摆着一张很普通的案几和坐席。
刘彻在这里坐下来,提起笔,翻开那本已经许久没有翻动的书,将它翻到最新的一页。
然后,刘彻提笔在上面写了一个问题:丞相谁属?
如今的大汉丞相周亚夫,已经为相五年了。
换句话说,还有三年,他就必须卸任。
新丞相的人选,于是必须列出候选者,进行观察和关注了。
可惜,正如当年太宗朝时,张苍去职后,满朝居然找不到一个合适的继任者,最后只好矮个子里拔将军,选了申屠嘉。
要知道,当时的申屠嘉还只是个关内侯。
他是在拜相前被太宗匆忙封为列侯的。
在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其实是开了后世武帝朝,当丞相先封侯的先例。
当然,申屠嘉可不是武帝朝那些歪瓜裂枣可比。
作为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人杰,他虽然有些迂腐,但意志力极强,执行能力也很强。
其为相期间,甚至是压着晁错在吊打。
晁错要是不靠刘彻的老爹,根本不是这个老丞相的对手!
可惜……
刘彻翻开汉家功臣表。
高帝功臣,哪怕是关内侯,现在也已经尽数凋零了。
国家,再也没有一个曾经追随刘邦,开创大汉社稷的老臣子来撑脊梁骨了。
哪怕是田叔这样的当年的年轻后辈,现在也到了退潮之时。
而太宗功臣,也凋零的差不多了。
唯一一个还活蹦乱跳的,就是宋昌了。
但宋昌那货靠得住,母猪都能上树了!
哪怕是太宗执政后崛起的功臣,其实,也差不多凋零了。
即使有还蹦跶的,年纪也比周亚夫大多了。
现在,朝堂上活跃的列侯。
数一数,复阳候陈嘉?中水候吕青肩?桃候刘舍?舞阳侯樊市人?
靠马屁精来当丞相?
刘彻不是武帝,不需要通过架空丞相来实现君王独裁。
恰恰相反,他需要一个强力丞相来辅佐自己施政。
特别是周亚夫这样的丞相,能坚持原则,同时也能妥协,更能看到世界变化。
于是,周亚夫卸任后,刘彻发现,他遇到了自己祖父一样的难题。
列侯中找不到比前任丞相更好的人了。
任何人上台,都要面临一座高山仰止般的伟岸身影。
在这种情况下,选择一个合适的丞相人选,很难很难!
有能力的未必愿意,愿意的没有能力。
而刘彻现在面临一个更尴尬的问题——他连外戚里的人才也没有。
义纵?
太年轻,四十岁之前,刘彻打算按着他在军队里发展。
至于卓、程郑?
两个做生意的商人,更是不可能参政。
也就是说,在实际上,周亚夫之后,汉家人才出现了断档。
汲黯、张汤、公孙弘这样的刘彻认为有宰相才能的,起码还得十年,才能有资格问鼎宰相。
这十年时间,就是一个巨大的空窗期。
而刘彻显然不是那种愿意屈就或者说会轻易改变自己主意的人。
他制定的丞相到期,必须卸任的制度。
那他就必须以身作则,坚守这个制度。
并让其成为规则。
既然是规则,就不能破坏。
无论再怎么舍不得周亚夫,刘彻也知道,他到点,必须退休!
这不仅仅是为了周亚夫好,也是为了汉室社稷好。(未完待续。)
第一千零一十节 内阁(2)
刘彻揉了揉有些发麻的太阳穴,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将笔放下来。
现在的事实是:他发现,他找不到周亚夫的合适继任者。
与周亚夫同辈的外戚列侯勋贵中,一个能打的也没有!
更重要的是,汉室要当丞相。
现在是有两个潜规则的。
第一,丞相必须出自列侯集团。
自高皇帝以来,一直如此,从未改变。
哪怕当年的申屠嘉,也是在拜相前的一个月,封为列侯。
而且申屠嘉本身的功勋和地位,已经满足了列侯的要求。
即使如此,申屠嘉身上最初也承受了莫大的压力。
不知道有多少人在背地里非议。
其次,欲为丞相,先为御史大夫。
八成以上的大汉丞相,是先做御史大夫,再当的丞相。
至今为止,仅有平阳懿候曹参、故安文候申屠嘉是例外。(周亚夫、周勃,都不算例外,因为他们是从太尉转任的丞相,太尉也是三公)
而现在的御史大夫是谁?
晁错!
晁错现在的爵位,只是左庶长……
不是刘彻或者刘彻的老爹不想给他升。
实在是这货在列侯勋贵里的仇恨值太高了!
十个列侯里,起码有七个是看晁错不顺眼的。
晁错那张大嘴,又将剩下三个人,给喷到了自己的仇敌对面去。
刘彻毫不怀疑,要是自己把晁错放到丞相的位子上,还给他封侯。
那晁错几乎立刻就会被‘刺杀’。
更何况,将晁错任命为丞相,必然会引发儒法的分裂。
好不容易才让儒法走到一起,组成统一阵线,刘彻可不想这么快看到这个联盟分崩离析。
微微思考了一会后,刘彻提起笔,在纸上终于下写了一个名字:薄戎奴。
然后,刘彻就在这后面写下原因:枳候,谨小慎微,年富力强,素为外戚表率。
又,其曾以车骑将军,侍奉太皇太后。
曾经出任军职,哪怕是象征性的军职,是汉室丞相必备的条件!
自高帝刘邦立国至今,从未有任何一个丞相,不是从军队走出来的。
即使是当年被刘彻厌弃和鄙视的张欧,早年也曾经从军。
而刘彻复活了军功勋爵名田宅制度后,这个条件就成了铁律。
没有任何一个丞相,在没有军队支持的情况下,还能坐稳相位!
当然薄戎奴在实际上,甚至很可能连刘舍也不如。
至少,刘舍做了这四五年的少府。
对于一般的事务和正常的政务,都已经熟谙于心。
至于薄戎奴?
刘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