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王卢绾以及他的部将,当年叛汉亡走匈奴,有多个版本。
而他们这些人在匈奴生活数十年,从未有人知道,他们在草原上是怎么度过的?更无人知晓他们经过怎样的事情?有着怎样不为人知的心路程?
而这正是他所想要探究的事情。
于是,一行人在汉骑的带领下,朝着南池前进。
到了南池,他们就看到了在湖泊的一侧,有着一个辕门,辕门上一面黑龙旗高高飘扬,辕门两侧有着荆条围起来的围墙。
墙上有巡逻的士卒在警戒。
围墙四角,更立着烽燧台,可以随时点燃狼烟。
看得出来,汉军确实打算在此建立起一个城市作为汉军前出幕南的基地。
从辕门走进去,经过一番检查,司马迁一行进入了这个塞上的小城镇中。
说是小城镇,其实就像一个乡间的简易集市。
整个地方不大,大约也就四五百步长,其中有着穹庐,也有着中国式的简单木楼。
有许多商队,都在此处休憩。
在一侧的湖边,甚至还有着密密麻麻,数百辆重载马车在停在畜栏内,不时有着胡人,提着木桶和草料,给这些牲畜喂水。
集市之中,更是热闹非凡,让司马迁等人大开眼界。
许许多多,不同肤色,不同服饰,甚至不同语言的夷狄,在集市内外窜动。
遇到生人,他们就贴了过来,用着半生不熟的汉语推销了起来。
司马迁等人自然也不例外,一进来,立刻就有人缠了过来。
“中国贵人,中国贵人,可要橐他?”一个粗矮的夷狄男子瓮声瓮气的说着:“我的橐他,又高又壮,比马、牛的运力都要强,一天走一百里,不喘气!一匹橐他就卖一万钱!”
橐他?
司马迁见过,那是一种塞外独有的牲畜,个头大,力气也大,无论是运输还是耕地,都是一把好手。
少府就曾经用橐他来耕地,效果非常好。
橐他的力气比牛大,比马更温顺。
唯一的问题是,这种畜生,中国不产。
汉室也就是在战争中缴获了大约数万匹,而这些橐他在进入长城内后,因为管理、饲养等问题病死了一批。
所以存量不多,鲜为人知。
一万钱一匹橐他?司马迁不知道是贵了还是便宜了。
但他知道,既然这男子找他们推销,必定有问题。
所以,也就没有理会他,而此时,负责保护司马迁等人的汉军士兵也列着队,齐步走入这个集市。
他们的到来,也让那男子不得不停止纠缠,跑到一个角落里,似乎颇为畏惧汉军。
这让司马迁等人啧啧称奇,纷纷议论开来。
倒是汉军的士兵们,一进这集市,都是昂着头,鼻孔向天的。
两侧的夷狄和胡人,却偏生都是一副羡慕嫉妒恨的模样,眼巴巴的望着他们,眼中满满的都是向往。
司马迁看了,在心里想道:“当初,秦始皇东巡,高帝见始皇帝车驾,叹道:大丈夫当如是哉之景,恐怕也是如此吧!”
在心中,对如今塞外的格局以及诸胡对汉室的看法,就更加好奇起来。
这时候,一个文士模样打扮的男子,来到司马迁一行人面前,稽首拜道:“诸公……我家主上,长安侯讳安有请……”
“长安侯?”众人都是一头雾水,不明所以。
还是司马迁反应了过来,问道:“可是故燕王后?”
当初,卢绾封王前,就是被封为长安侯。
但问题是,如今卢氏,哪里还有脸和资格自称长安侯?
要知道,那可是食邑一万户的顶级列侯!
举汉室上下,现在食邑一万户的列侯,也是屈指可数!
哪怕是屡立战功,尚先帝临邑公主的细柳营将军卫驰,也不过食邑五千余户而已。
这卢氏何德何能,竟可以继续自称长安侯?
怕是得个封君之位,都有问题!
那文士见状,却只是笑笑,做了个请的手势。
司马迁等人相互看了看,便跟上此人的脚步,穿过喧哗的集市,进入一处宅院之中。
这个宅院,颇为奇特,既有着塞外胡人的穹庐之风,也有着中国士大夫之宅的庄严。
宅院内外,密布着一个个跨刀带剑的武士,戒备非常森严。
那文士将司马迁一行,带到一个院子前,便道:“诸公请入内,我主已备浊酒等候……”
司马迁等人对其稽首,然后联袂走了进去。
一入内,司马迁首先看到的,就是一个年纪与他差不多大的少年,端坐在上首,好奇的看着他们。
在一个似乎是家臣的男子的提醒下,这少年站起身来,拱手作揖道:“贵客远来辛苦,还请入座……”
司马迁等人连忙回礼道:“不敢!”
立刻就有着侍女,将司马迁等人引入坐席。
“贵客都是从长安来的吗?”那少年好奇的问道。
司马迁答道:“正是!”
“长安啊……”少年眼中露出神往之色,叹道:“吾久欲求朝长安,奈何陛下不许,不能见神京风光,吾实憾之!”
“足下是燕王卢绾之后?”有人好奇的问道。
“罪臣之后,惭愧不已……”少年答道:“倒是诸公,自长安不远万里,来这塞外蛮夷之地,欲往何处?”
“吾等欲往顺德,一观龙城之会,以便知塞外之情……”司马迁不动声色的说道。
“如此……”少年闻言,脸色一喜,道:“若公等不嫌弃某戴罪之身,可愿与我同行?”
“足下也要去顺德?”司马迁好奇的问道。
“嗯!”少年点点头,道:“吾乃天子所封之长安侯,这龙城之会,自然要去……”
这是司马迁第二次听到长安侯的爵位了。
作为史官,他特别好奇,尤其是对于这支秘而不宣的事情,更是想要探究一二,于是问道:“以我所知,足下之先,当初背高帝而从匈奴……何以今日,足下依然能为长安侯?”
少年闻言,没有生气,只是笑着答道:“有些事情,并不像诸公所了解的那样……”
他满脸骄傲的说道:“当初,我之先背汉,乃是不得已而为之,为奸人所害……”
“且,这数十年来,吾家为汉室居中,传递消息,预警长城,多有功劳,故天子以为吾家有功社稷,乃许吾嗣长安侯之爵……”
这些事情,司马迁有所耳闻,但是他知道,事实恐怕并非如此。
不然,当年,天子也就不会坐视东胡部族为匈奴所屠灭。
但这种事情,如今是不好探究的,且既然天子认可了对方身份,也轮不到自己来叽叽歪歪。
于是,司马迁等人起身拜道:“原来是君候当面!”
当然,这所谓的君候成色,其实低得很。
道理很简单,这所谓的长安侯,并未奏报给太庙和高庙,也没有公之于天下,换句话说,这其实很可能是天子默许,但却没有追认的爵位。
那少年闻言,也是苦笑着,道:“不敢当君候之称……吾如今还是戴罪之身……”
“天子曾经诏我曰:得建新长安之日,便是尔复家之时……”
众人一听,这才明白,原来是天子又画饼了。
司马迁也不得不感慨,当今天子是汉家代天子里,最会画饼的。
画饼技术几乎无人能及。
更关键的是到现在为止,他的画的饼,最终都兑现了。
说加恩封国,那就加恩封国。
说开发安东的资源,就开放安东干的资源。
是以,天下人对他画的饼,趋之若虞。
就拿司马迁这一次游塞外的小伙伴来说吧,司马迁知道,其中至少有一半人是给其家族和背后的人探路的。
这塞外草原,究竟能不能作为一个封国,究竟有没有利益,基本上,他们的参考意见也比较重要。(未完待续。。)
第一千四百四十一节 龙城大会(3)
在南池修整了两天后,司马迁等人与‘长安侯’一起上路,继续前往龙城。
而由于有了‘长安侯’的军队护送,原本奉命保护司马迁等人的汉军骑兵则折返回狼勐塞。
而在这两天的时间里,司马迁倒也与那‘长安侯’成为了朋友。
既然是朋友,那就无所不谈了。
司马迁的很多疑惑,都从这‘长安侯’口中或者他的家臣口中得到了答案。
首先,自然是老卢家这几十年在草原上的经,被司马迁弄清了。
虽然说,在这‘长安侯’与他的家臣口中,那燕王卢绾与卢它之,自然是忠肝义胆,义薄云天的角色。
不过为小人所害,不得不远走匈奴以保全自身。
但在匈奴,他们却是一直矢志于报效朝廷和天子,世代都为长安提供情报、预警。
更帮助了包括韩颓当、章尼等人在内的许多忠臣,逃回中国,真真是一曲忠诚的赞歌。
这种事情,作为史官,司马迁当然知道,听听就好了,不能当真。
至少,在没有找到第二方甚至第三方的证据和事实前,这‘长安侯’的话大约只能信一半那就是卢家确实在过去为汉室做过事情。
至少,‘长安侯’所说的几个事情,司马迁是知道的。
譬如,吕后时期,曾经以宾客礼遇,招待过卢绾的遗孀和子女。
也譬如,太宗时,卢氏确实帮着韩颓当等人打通了回归中国的道路。
但其他事情嘛,就呵呵了……
而除此之外,司马迁也搞清楚了其他一些事情。
譬如说,这当代‘长安侯’姓卢名安字思国,只比司马迁年长一岁。
更弄清楚了,如今汉室控制下的草原的现状。
自燕蓟之战,车骑将军义纵便派人在太原筹建起了‘安北都护府’衙门,统领北地汉军的全权指挥权力。
如今,安北都护府草创,具体的架子还没有搭起来。
所以呢,各方各面,都在忙着划地盘,抢蛋糕。
燕蓟方面,暂且没有人去理会。
但在云中郡…上谷郡这一带,各个郡之间狗脑子都快打出来了。
草原上的部族,就成为各方争抢的对象。
是以,在各个方面没有理顺之前,或者说安北都护府以及长安方面没有派人来协调前,各方面都没有空来理会草原,大家都在忙着互相对喷。
但草原上的事情,也不能没人管。
所以,这个时候,大鸿胪公孙昆邪跳了出来。
公孙昆邪告诉各郡和有关各方:今幕南初定,而国策未明,诸胡各部,当如旧故事。
什么旧故事?
自然是受他这个大鸿胪衙门暂时管辖喽!
在这个事情上,没有人愿意与当朝九卿别苗头哪怕这个九卿其实是九卿之中排名最后,最没有权力的。
但九卿就是九卿,九卿的威权必须维护。
再者说,公孙昆邪说的名正言顺,且理由充分,正大光明!
最重要的是诸胡各部,由大鸿胪管辖,这个事情本身并不伤害有关各方的利益。
说到底,云中、太原、上谷诸郡,争夺的只是各自可以影响的地盘而已。
更确切的说是草原上的诸胡各部手里面的廉价劳动力和廉价牲畜。
所以呢,如今草原诸部,特别是汉室实际控制和掌握的地区游牧的部族,都是由大鸿胪在管理。
而大鸿胪只是一个外事衙门,人少资金少权柄少。
草原又这么大,即使想管也管不过来。
怎么办?
大鸿胪宣布,其他各部暂且不管。
先厘定那些曾经帮助过汉室,曾经为汉室流过血、出过力的部族的名分。
于是,大鸿胪衙门就从故纸堆里翻翻倒倒,搞了一个名单出来。
名单上的部族,哪怕只是过去曾经协助过汉室军民、救助过汉室臣民的,统统给一面黑龙旗。
意思就是这是自己人。
好嘛,得了黑龙旗的部族,腰杆瞬间就硬了起来。
由于有着汉朝爸爸当后盾,他们在面对没有黑龙旗的部族时格外硬气。
这也就是司马迁等人路上所见的情况一个小部族,就敢于驱赶一个实力远胜于他们的强大部族!
自然,有人不服。
但不服的家伙,很快就被汉军教做人了。
这样,草原上立刻鸦雀无声,人人都服从了这个制度。
这可真是让司马迁等人目瞪口呆,大开眼界。
甚至有人在得知了此事后,忍不住问道:“若有人狐假虎威,胡作非为,该当如何?”
却不料遭了白眼。
卢安的一个家臣甚至说道:“即使有人狐假虎威,胡作非为,那也是他们应得的赏赐!”
一副就该如此的模样,真是有些让人无语。
而一路上的见闻更是让司马迁等人隐约感觉到,似乎连这草原的各部都认可和接受这样的规矩,这样的制度。
这真是让人有些难以理解。
直到,在前往龙城的路上,再一次看到类似的情况,司马迁忍不住去问卢安:“何以诸部皆遵此法?”
卢安闻言,哈哈大笑:“这在草原上本就很正常啊!而且,如今的规矩,比过去可仁慈和宽松多了!从前匈奴人为政之时,可比这要残忍的多!”
“匈奴本部,哪怕只有一个人,也可以驱赶一个数千人的部族,迁徙数百里,让出他们的牧场!”
“稍有不从,即行屠灭之策!”
“从前,草原上的所有肥美牧场,甚至是中等的牧场,统统都与如今的这诸部毫无干系!他们只能游牧在那些贫瘠的沙地、鲜有水草的丘陵之间!哪能像如今,最差也可以占一块河流之地!”
“况且……”卢安指着那些被人赶着不得不离开的部族说道:“贤弟难道以为彼辈离开了就不会回来吗?”
这个解释,真是让司马迁听的一楞一楞的。
过去,他常常听人说‘匈奴稽粥氏率兽食人,暴虐人民’,但却没有什么感受。
如今,亲眼所见,亲耳所闻。
终于让他知道,匈奴人的残暴统治残暴到了什么地步了!
与之相比,如今汉室执行的这个策略,不能说仁慈,但起码公平公正。
亲汉派,理所应当的得到了赏赐,而其他部族,也有生活的空间,日子也能过下去。
“若能衣食足,便是夷狄,也可以为顺民……”弄清楚了这个事情后,司马迁忽然有所明悟,感慨了起来。
其他人闻言,也都是若有所思。
中国自春秋以来,数百年的诸子百家争鸣,争来争去,其实说到底,争的就是衣食足这三个字而已。
区别只在于,诸子百家企图实现衣食足的道路各不相同罢了。
……………………………………
从南池出发,向西南方向行进了三日后,龙城今天的顺德城就出现了司马迁等人的眼帘之前。
只不过,与众人想象中略微有些不同。
龙城,过去曾经是匈奴的祭天之所,也是数百年来,匈奴单于的归天之地。
包括头曼单于在内,所有有名有姓的单于,最终在死后都被葬在此地。
司马迁曾经看过石渠阁记录的档案,知道,匈奴单于送葬的规模,虽然不及汉天子,但也比中国诸侯王要强。
且,匈奴人保留着人殉。
每次单于驾崩,其大臣、妻妾以及奴婢,会有大量人陪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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