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能想到的只是这位旧日同学大概遇上了极度危难的事情,才会在凌晨时分打电话向她求助,不想她听到的是另一条消息。“晓维,你来医院了吗?你老公怎么样了?”
“怎么了,莉莉?”
“半小时前我去楼下值班室时,有车祸的伤者被送来,好像看到你老公……没人通知你吗?”
晓维心一沉。莉莉是市某大医院的护士,只见过周然一面。那日她与周然一起吃饭,遇见了他们一家三口,当时互相作了介绍。后来,自少年时便热爱八卦事业的莉莉还专程打电话,对周然的容貌身材气质涵养作了一番高度评价。所以她应该不会认错。
“没,没有啊。”晓维的气息不太稳。
“晓维你别急啊,也许我认错人了。好像没有很严重啦,也许怕你担心吧?”
“他在哪儿?”
晓维整个晚上的心慌意乱终于有了归宿。她拨周然的手机,无论怎么拨,对方都只提示“您拨叫的用户不在服务区”。晓维终于想起周然还有一部手机。她再拨,这回接通了,却长久地无人接听。
晓维不知所措地站着,腿有一点发软。她坐回床上,心中浮现出无数个荒唐的可怕的画面。几秒钟后,她迅速穿好衣服,轻手轻脚出了客厅,在茶几上给公婆留下一张字条。
出了电梯,她一路小跑着找到自己的车。凌晨时分的地下停下场空无一人,只有她急促的脚步声嗒嗒地响着。
医院离家很近。虽然下着雨,晓维还是在一刻钟内抵达了。
夜间急诊大楼只有一个进出口。晓维按下电梯键,庆幸地上没有她想像中的血迹斑斑,也没有刚清洗过的痕迹。这场车祸应该不算惨烈。
她乘电梯到达莉莉所说的那一层,走出电梯时,另一部电梯正在下行。走廊里秩序井然,并没出现忙乱的景象。
晓维站在护士值班室门口,突然就有了一点迟疑。周然没通知她,是不想她担心,还是根本就不想她来?
两个小护士在聊天,没注意到门口的她。
一人说:“刚才出事儿的那四个人运气真的不是一般的好。听说喝酒的那人开的那辆车整个儿翻了,车上的人只撞破了头,轻度脑震荡。”
另一人说:“那肇事者酒后驾车还闯红灯,等出了院有他受的。另一辆车上那对夫妻遇上他们够倒霉,幸好没出大事。”
“他俩不是夫妻,那女人的丈夫刚才来了。”
“啊,不是夫妻?交警说如果不是那男的向右打了方向盘,副驾座上的女士肯定得受伤,撞他们的那辆车恐怕也不会像现在这么好命。原来不是为了保护老婆啊。那这男人够仗义的。”
晓维站在门口进退两难。有脚步声在她身后停下,很久没动静。晓维回头,与那人隔着两米的距离对视。
“晓维,好久不见了。”
“是啊,海波。”
刚才站在她身后,想打招呼又迟疑的,是路倩的丈夫,晓维的前男友,于海波。
“我刚才把交警送下楼。晓维,这回多谢你家先生了。”
晓维再迟钝也明白了,原来刚才小护士口中那位仗义英勇的先生是周然,而他保护的坐在副驾位上的女子是路倩。
“不用谢。男人保护女人,天经地义。”晓维挤出一个微笑。
他俩自分手以后再无往来。在这样的情景下相逢,两人都有些尴尬。
“你的样子没变化。”于海波说。
“你变了不少。”林晓维说。
“是吗?……哎,是啊。”于海波用手扶眼镜。晓维记得这是他不自在时的习惯动作。“你是来看你先生吧?”
“是的。你知道他在哪儿吗?”
于海波回头指指一个房门。顺着他的手指,周然正好从那间病房里走了出来。
林晓维不确定周然看到她时是否愣了一下。但当他走到她面前,他的神色十分平静。
周然与于海波打了个招呼。他气色虽然不太好,但是并没有受伤后的虚弱样子,只是右手包了一圈绷带。
林晓维不知当着于海波的面该如何开场白,只能装作一派镇静等周然先开口。她想周然应该首先问“你怎么来了”,她正在想该如何回答这个提问。
但周然什么也没问,只是有些疲倦地对她说:“我们回家吧。”
“不用留院观察?”晓维问。
“不用。”
于海波告辞离开。晓维看着他的身影进了另一间病房后才问:“不用向你朋友和医生告辞吗?”
“不用。”
雨势比来时小了很多。晓维很慢很专注地开着车,什么也不问
“在飞机上遇见的,只是送她回家。”周然突然开口解释。
晓维的方向盘晃了一下。她对周然的主动解释感到意外。“你的手要不要紧?”
“不要紧,只是手指挫伤了一下。”
“哦。”
周然还想说什么,晓维打断他:“你受了碰撞,别多讲话,对大脑不好。”随后她紧闭着唇,把不想继续谈话的意思表达得很明显。
周然用没受伤的手在座椅背面摸了几下,晓维一向把瓶装水放在那里,但他什么也没找到。
晓维无声地把左手边的水递给他。想到他一只手拧不开盖子,她在路边停车,替他拧开了盖子。
他们到家时快凌晨四点了,客厅亮着灯。一脸焦急的周爸周妈见到他俩后大大地松了口气。
周然把一场车祸描述得比走路被石头绊到脚更简单,轻描淡写就搪塞过去。但二老一直念念叨叨,怪周然大雨天开车不小心,怪晓维深更半夜一个人出门不喊他们一声,心惊肉跳地假设着各种可怕的后果。
周然按着太阳穴不说话。晓维说:“爸,妈,他累了一天,让他先休息吧,明天再说他。”
周然回房后丢开外套躺到床上,晓维则进屋就去了浴室。
她重新洗过了脸,在浴室里故意多待了一会儿,出来时给周然拿了一条热毛巾。但周然和衣睡着了,没盖被子。
他本想等晓维出来与她谈一谈。虽然他还没想好理亏在先的他谈什么才好,但总好过林晓维这样沉默不语没事人一样。可他这早出晚归的一天下来本就心神俱疲,再加上这场折腾,精力体力都透支了。他撑着等了很久,晓维躲在浴室里就是不出来,他终于还是撑不住地睡着了。
晓维站在床边研究了一会儿周然的呼吸频率。她判断不出周然真睡还是假睡,干脆当他是真睡。她背转过身换下睡衣。
经过这样一个夜晚,晓维更不甘心与周然睡同一张床。她想过睡书房,也想过睡沙发,但她既不想被公婆发现,也不想虐待自己。因为整晚没睡好,此时虽然心情如谷底的暗流,但终究敌不过睡意。她还是在周然身边睡着了。
这一觉又睡到第二天上午。晓维被周妈轻轻的敲门声叫醒。婆婆在门外轻轻说:“晓维,醒了没有?”
晓维慌慌张张地应了一声,光着脚跑到门边:“妈,您等一下啊,我换衣服呢。”
“昨儿晚上你说累,没吃几口东西,半夜又出门,现在饿了吧。先起来吃点东西,别把胃弄坏了。小然的手怎么样了?”
“好的,妈,我们马上出去啊。”
晓维三步并两步跑到仰睡的周然跟前:“喂,起来。十点了。”
周然没动弹。晓维又推他一把。周然翻了个身,背朝向她。
她懒得再理他,自己去迅速洗漱了一下,换上居家服。
周然还在睡着。晓维觉得不太对劲,探手一摸,触手滚烫。
周然身体素质很好,很少生病。晓维吓一跳,第一反应就是去喊周妈。但她立即发现另一个大问题。昨夜她赌气不管周然,任他穿着衬衣西裤那么睡过去。待会儿如果婆婆进来看见,不多想才怪。
晓维匆匆忙忙地把周然的衬衣西裤扒下来,给他换上睡衣。怕弄到他的伤手,脱他的衬衣时费了很大的劲儿,出了一身汗也只搞定了一半,只好先脱他的裤子。
不料在她眼中没什么贞洁观念的周然非常有自我保护意识,她脱他的裤子时遭遇了抵抗。周然一边推着她的手一边嘀嘀咕咕地说:“干什么啊你。”
他的指甲抓到了晓维的手,晓维也狠狠地拧了他的大腿,把他拧醒了,疼得他一直吸气。也幸好他醒了,配合地让晓维完成了剩下的工作。
晓维把他的衣服往洗手间一扔,跑出去找婆婆。
周然服下药,喝了周妈用葱姜和其他食材熬的汤,盖上三层被子捂汗。不得不说老人家的偏方很管用,到中午十二点,他已经退了烧,与家人一起坐在餐桌前了。
周妈接着凌晨的话题继续唠叨,周爸也不住地附和,两位老人俨然在给他俩上安全知识课。晓维使劲埋着头一声不吭,周然吃了小半碗饭就借口有公事要处理回了房间,很不仗义地丢下晓维一个人继续“听课”。晓维趁周妈收拾碗筷时赶紧上前帮忙,顺便告诉他们俩:“我一会儿得出去一趟。我有个朋友出了一本书,下午两点钟有个签售会,我去捧个场。”
“那你快去收拾收拾准备走吧。需要凑人气的话,我俩也可以去。”
“不用不用。谢谢爸妈。”
出书的人是丁乙乙。她给本市发行量最大的报纸写了两年专栏,主持了一台很受欢迎的电台节目,本地某出版社集结了她的专栏、电台节目的访谈的片段和她以前的一些文章,给她出了一本书,书名叫作《直线与曲线》。
这书名来源于她的姓名,“丁”是直线,而“乙乙”是曲线,本是沈沉随口恶搞的。但乙乙觉得甚好,与出版社抗争很久,终于如愿。这天下午,出版社在书城给她搞了一个签售会。
下午周然在书房里看书。周妈给周然送大骨汤时问:“你跟晓维怎么着了啊?”
“没怎么着啊。”周然一脸没事人。
“换作以前,你受了伤,晓维不可能出门去的。”
“她去哪儿了?”
“说一个朋友出书,她去捧场。”
“出书是大事儿,当然应该去。妈,你喜欢追星凑热闹,怎么不一起去?她没说出书的是谁?”
“好像叫乙乙,这名字我听着熟。”
“您见过的,我们当初的伴娘。”
“噢,我想起来了。当时你们说她跟那小伙子是一对儿。他们结婚了吗?”
“没有。她今年跟另一个人结婚了。”
“哎呀,真可惜。咦,我跟你说你跟晓维呢,你故意换话题吧?”
周妈出去后,周然把汤随手放一边,点了一支烟,吸上两口,看了看绑着绷带的那只手,又把烟熄灭,打开窗户。
他倒不是怕手伤更严重,而是他突然想起来,晓维讨厌书房里有烟味。
周然的身外物很少,这书房里大多数东西都属于林晓维,堆满书架的小说,杂七杂八的摆件。很久以前他在书房里抽烟,晓维嫌他把书沾上了烟味,总推他出去。后来晓维也不推他了,只无声地把窗户全打开。再后来他也很少进书房了。
桌上的固定电话响了起来。方助理一一汇报:“周总,交警队那边需要您明天再签字确认一下;您常用那部手机撞坏了,我给您换了部跟以前一样的,另一部也在我这儿,过会儿我给您送过去;您的车已经送修,需要至少一周时间,我把您以前常开的那部请人检修过,这几天让老杨接送您……不用啊,好的,我一会儿帮您把车开过去。可是您应该听听医生的意见……”
“方强,我记得你女朋友周末舞蹈排练的地方在书城附近。”
“对,就在书城对面的蓝天大厦。”
“丁乙乙今天在书城做新书签售,你女朋友方不方便和她的同伴们一起去捧个场?”
方助理放下电话,甚感疑惑。晚报只看标题和广告、乘车从不开音响的周然,竟是丁乙乙的忠实读者与听众,甚至到了追星的程度。
第7章(2)
林晓维到达书城二楼乙乙的签售现场时,距签售开始时间还有近半小时,现场已经有十几个人排队等在那儿了,有男有女,有老人有孩子。
晓维已经与几位住得比较近的同事们讲好,假如这边人不太多,请他们务必过来帮忙。她拿出手机,给几位同事发短信,短信才写了一半,呼拉拉来了一群姑娘,个个纤细苗条,青春洋溢。她们排着队买好了书,亭亭玉立地站着,三三两两地小声说着话,明显是结伴而来。
这样的姑娘独自走在路上就很吸引人的眼光,何况一下子来了一大群。爱凑热闹是国人天性,很快她们就引来更多的人。晓维删掉写了一半的短信,把手机放回口袋。
乙乙坐在休息室里。签售助理兴奋地进门宣布:“外面已经有六十个人在等了。要不要提前啊?”
“当然不能提前。大牌们只有迟到,没有提前。”陪着乙乙的编辑说。
乙乙呆了呆:“席姐,你们从哪儿雇来这么多托儿?”
“乱讲,童言无忌。”
乙乙的签售很成功,现场和乐融融。
头发花白的老人给乙乙看厚厚的两本剪报:“瞧,你的文章我全做成了剪报。上回你写的那篇《文化流氓可耻》真是太解气了。乙乙姑娘,你就是正义代言人呀。”
乙乙汗:“惭愧惭愧。”
小姑娘说:“乙乙姐姐,我可喜欢你做节目的风格了。我上周刚刚被选进学校的广播站,你就是我的启蒙老师。”
乙乙边签字边说:“小姑娘不要睡那么晚啊,会长不成高个子的。”
少妇拉着乙乙的手:“我就是打过两回热线电话的小玲。谢谢你那天骂了我,打消了我自杀的念头。我老公与那个小三分手了,我俩现在又和好了。”
乙乙小心地抽出手:“恭喜你,祝你幸福。”
林晓维买了五本书。因为她后面的队伍越来越长,快轮到她时,签售助理走上前:“女士,我们最多签两本。您若要多签,可能需要重新排队,或者把书先留在这儿。”
晓维说:“没关系,就两本吧。”
正埋头签字的乙乙抬头并冲她一笑,作了个OK的手势。签完字,晓维什么也没说,轻轻拍拍她的手就离开了。
晓维回头看了看比先长更长的队伍,没什么需要她帮忙的。她去史书专区给周爸拿了一套书,昨晚与老人一起看读书栏目正好介绍了这部;她又去三楼去给周妈拿了几本烹饪书。经过科技书专区时,她见到沈沉正在认真地翻着一本大厚书。她走过去,拍了拍他:“喂。”
沈沉是被乙乙发配到楼上的。
之前离开家时,沈沉带了两件外套,一顶棒球帽和两幅墨镜。
乙乙惊道:“你要干吗?”
“换装。可以用两个人的身份排两次队。”
“神经病,你搞泡沫经济呀?有多少人算多少人呗。一本正经沉,你不是最讲究诚信反对弄虚作假的?”
“一本正经沉”一本正经地说:“我没弄虚作假。第一次我以你家人的身份去排队,第二次我以你读者的身份去排队。”
乙乙笑了一路,等到快抵达时,她把沈沉赶走,不许他出现在签售现场。因为她生怕一见他就笑场,破坏掉她正在努力伪装的知性形象。
沈沉请晓维到书城外的饮品店喝咖啡。
“我一直想当面谢谢你。之前我与乙乙旅行闹误会,多亏你替我说了不少好话,才让乙乙消气。”
“我没做什么,是你自己让她消气的。乙乙一直是那种大大咧咧的个性,懂得反思,不会记仇。只有丁先生……丁先生是很少数的例外。”
签售后台那里也正在惊讶,书店紧急加货。
“请把《直线与曲线》再调过来三百本。不,五百本。我知道刚才送过二百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