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虫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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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虫儿- 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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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弟弟陈寅恪是有名的文化人。他早年留学日本,和鲁迅是东京弘文学院的同学,回国以后开始学画儿,曾经向吴昌硕问艺,后来他和金城一起发起组织了北京中国画研究会,他和金城的画儿体现了中国文人的特性……”他像小学生背书似的一口气儿说下去。
  钱颢虽然知道他背的是书上的知识,这些知识对于一个小孩儿来说,如同嘴里含着个槟榔,知道是什么东西,还没真正嚼出味儿来,但是一般孩子谁知道陈师曾和金城呀?
  他又说了几个画家的名字:“虚谷、赵之谦、任伯年、吴昌硕,你知道吗?”
  冯爷嘿然一笑道:“当然知道,他们是清朝末年,上海画派的代表。”接着他又把这几个画家的身世经历、绘画的艺术特点,一一道了出来。
  “哎呀,小三呀,我问你的这些,对于玩书画的人是常识,可是你怎么都能说得上来呀?谁教你的呢?”钱颢纳着闷儿问道。
  “我二大爷教我的。”
  “你二大爷?噢,是子才先生。我说呢。看来,他教了你不少学问。你喜欢画儿吗?”
  “当然喜欢啦。钱大爷,我为什么要来看您,就是看了您墙上的这两幅画儿。”冯爷一不留神,把实话说了出来。
  说起来,冯爷在周围几条胡同也算是“名人”,因为他的“阴阳眼”长得怪,凡是见过他的人都会留下挺深的印象。钱颢以前在冯子才家见过冯爷,不过,在大人们面前没有他说话的地方。
  钱颢到冯子才家聚会,冯爷总是规规矩矩地站在一边儿,一声不吭地听着大人们聊天。钱颢当然不知道他的底儿。今儿一聊,才晓得他肚子居然这么宽绰。
  

画虫儿 第玖章(5)
像是俞伯牙遇到了钟子期,“合意客来心不厌,知音人听话偏长”。钱颢不由得打心眼里喜欢上这个外丑内秀的孩子。正是“知音说与知音听,不是知音不与谈”。俩人从陈师曾和金城的这两幅画儿聊起,一直聊到晚上快吃饭了,冯爷才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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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虫儿 第拾章(1)
自从冯爷那次拎着点心匣子到钱家串门儿以后,冯爷跟钱颢成了忘年交,隔三差五地过来跟钱颢谈书论画。有的时候,他买到一幅好画儿,也会让小湄把冯爷叫到家里,俩人坐在一块儿慢慢细品。
  不过,在钱颢眼里,冯爷毕竟是孩子,他不可能把自己的实底儿都告诉冯爷,何况通常搞收藏的人都留着心眼儿,一般人很难走进他们的内心世界。冯爷真正认识钱颢,或者说钱颢真正了解冯爷是在“文革”之后。
  “文革”开始后,红卫兵抄了钱颢的家。这会儿,冯爷才知道钱颢手里收藏的书画有那么多。红卫兵把这些名人字画儿都当作“四旧”,当场撕了烧了不少,临完还拉走一卡车。
  抄钱颢家的那当儿,冯爷并不知道。他得着信儿,赶到钱家的时候,红卫兵已把“战利品”装上了卡车。
  因为红卫兵烧字画的时候,钱颢拼命阻拦,红卫兵小将认为他这是对破“四旧”的挑衅,是跟“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叫板。您想这两条罪状在当时还得了吗?这些红卫兵小将把他推倒在地,抡着军用皮带没头没脸地一通儿狠抽。当时正好是夏天,钱颢穿着一件白衬衫。他的衬衫都被打成了碎片,整个人成了血葫芦。
  冯爷见到他的时候,他正躺在地上捯气儿呢。大江和他的两个姐姐怕受株连,这会儿早就闪了,只有小湄站在老爷子身边抹眼泪。
  “哭有什么用?救命要紧!”冯爷对小湄嚷道。他从胡同口儿的煤铺,现找了一辆平板三轮车,跟小湄一块儿把老爷子抬上了车,冯爷前边蹬着,小湄后边推着,奔了医院。
  当时是“文革”红卫兵抄家之风正猛的时候,被红卫兵打伤的人,医院不敢收治。冯爷蹬着平板车,跑了两家医院,都被拒之门外。
  小湄想到了大姐小汶在一家大医院当大夫,便让冯爷蹬着板车奔了那家医院,正好在医院大门口看见了小汶。没想到小汶一听车上躺着的是她爸爸,扭脸走了。把冯爷气得“阴阳眼”差点儿就要瞪出来。
  看着钱颢在板车上已经奄奄一息,冯爷不敢迟疑,想了想,对小湄说:“走,到人民医院吧!”俩人推着老爷子到了人民医院。
  进了急诊室,冯爷活动了一个心眼儿,指着钱颢,现编了个词儿,对大夫说:“这是我爸爸,他是老工人,出了工伤。”大夫一听是老工人,不敢怠慢了,赶紧组织人抢救。钱颢在医院住了半个多月,这才保住了一条命。
  这半个多月,冯爷和小湄怕钱颢所在单位的红卫兵来拿人,不敢离开病床,黑白天轮流守着老爷子。大江和两个姐姐愣没过来看一眼。钱颢被抄家以后,他住的正房被红卫兵贴了封条,钱颢出院以后,进不了家门,冯爷把老爷子拉到了冯家。
  冯子卿见钱颢被红卫兵打得遍体鳞伤,实在挺可怜,把他藏在冯家住了几个月。抄家的风声过去之后,老爷子才回到自己家。钱颢大难不死,多亏了冯爷。什么叫患难见真情呀!钱颢正是通过这次磨难,认识了冯爷的为人。
  不过,真正让钱颢感动的是后来的一件事。
  “文革”后期,全国掀起了“红海洋”运动。什么叫“红海洋”呢?就是把伟大领袖毛泽东捧成了“神”,全国各地开始制作毛主席像章。最初的毛主席像章有两分钱钢镚儿那么大,后来相互比着来,越做越大了,大的有洗脸盆大小,而且五花八门。有头像有整身的,有整身像带革命圣地韶山、延安的,有毛泽东和列宁的,有马、恩、列、斯、毛五个伟人头并列的等等。造型上有圆的、有方的、有五角星的、有船形的等等。材质上,有瓷的、有铝的、有铜的、有塑料的等等。总之,当时的人几乎把所有的智慧和工艺都花在了做毛主席像章上。据说,后来,周恩来总理发了话:“还我飞机!”这场大造毛泽东像章的运动才算告一段落。
  当时北京人把毛主席像章叫纪念章。北京人好玩儿,“红海洋”运动派生了一拨儿玩纪念章的北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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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虫儿 第拾章(2)
所谓玩儿,一方面是收集,另一方面交换。那会儿,西单十字路口的东北角,有一个大语录牌,京城玩纪念章的人每天都到那儿去交换,多的时候,那儿聚着有几千人,不但有北京人,也有外地人。
  换纪念章的人,一般把纪念章别在胸前,也有手里拿着的,人们一看胸前别着的是什么像章,便过来问:“换不换?”换,便把自己的像章拿出来,相互商量怎么个换法。
  当时主要是换,不买不卖。那会儿最“火”的是“大海航行靠舵手”的纪念章。这枚纪念章的直径有可口可乐的易拉罐那么大,上面身穿军装的毛主席侧身挥手半身像,下面是一艘大轮船,底下有一行字:“大海航行靠舵手”。玩纪念章的人管它叫“舵手”。一枚“舵手”,能换五六枚普通像章。胡同里的孩子几乎都玩纪念章,冯爷也不例外。他二哥给他找了一枚“舵手”。
  一天,冯爷在西单十字路口换纪念章,碰上了同班同学“马小辫”的二哥,他二哥长得又白又胖,圆脑袋,大扁脸,外号叫“大扁儿”。“大扁儿”见冯爷的胸前别着“舵手”,拿出五枚像章跟他换,冯爷没答应。
  “大扁儿”说我家里还有好的呢,你跟我去看看。冯爷跟着“大扁儿”到了他们家。“大扁儿”拉开柜门,拿出一个小木盒,从里头取出一个红卫兵的袖标,袖标上别满了纪念章。冯爷看了看,这些纪念章他都有,让“大扁儿”把他的“宝贝”收好。
  “大扁儿”放自己宝贝的时候,冯爷的“阴阳眼”贼,突然发现柜子里藏着一个立轴儿,他的小眼闪了一下,对“大扁儿”问道:“这是什么?”
  “大扁儿”漫不经心地一笑:“嗐,这是一张画儿。”
  “画儿?什么画儿?你打开让我看看。”冯爷对他说。
  “大扁儿”取出画轴儿,递给了冯爷。冯爷打开一看,乐得差点儿没蹦高。原来是齐白石的画儿。
  “大扁儿”的爸爸是澡堂子搓澡的,冯爷知道这幅画儿肯定不是他们家的,便问他:“你这幅画儿是从哪儿来的?”
  “大扁儿”一开始还支支吾吾,后来被冯爷逼到了死胡同,才说了实话:“这是前两年红卫兵抄‘小白薯’他们家,在院里烧画儿的时候,我随手顺的。”
  冯爷听了心里不由得吃了一惊,但是他的脸上没露出来。他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对“大扁儿”说:“这么说,这幅画儿你也不是好来的,听说红卫兵从钱家抄出两箱子金条。你说你偷什么不好,偷这么一幅破画儿,还落下一个‘三只手’的脏名儿。”
  “大扁儿”听冯爷这么一说,笑了笑道:“听说你不是特喜欢画儿吗?这幅画儿给你吧。搁在我这儿,心里是块病。”
  冯爷说:“给我你不心疼吗?”
  “大扁儿”说:“这有什么可心疼的,反正也是白捡的,你看着好,就归你。”
  冯爷把衣服上的那枚“舵手”纪念章摘下来,对“大扁儿”说:“那好,我也不白要你的,你不是喜欢这个纪念章吗?就算是咱俩换的。”
  “那敢情好!”“大扁儿”听了当时美得屁颠儿屁颠儿的。
  冯爷拿一枚纪念章换了一幅齐白石的画儿,当然欣喜若狂。回到家,把这幅画儿拿出来看看,又放回去,过了一会儿又拿出来看看,真是爱不释手,折腾了一宿没合眼。但是他思来想去,这幅画儿自己不能要,因为它是钱颢的。虽然他是拿自己的纪念章换的,而且他不张扬出去,不会有人知道,可是这幅画儿拿着,让他烫手。
  当时钱家正在蒙难,这画儿他没往外露,也没敢吱声。除了“大扁儿”,别人并不知道他手里有这幅画儿。“文革”结束后,大约在上世纪七十年代末,钱颢已落实了政策,重新当上了政协委员以后,他才把这幅画儿交给钱颢,并且把这幅画儿的来龙去脉讲了一遍。
  钱颢听了,大受感动,他无论如何也不肯要这幅画儿,对冯爷说:“‘十年内乱’过去了,但是我唯一忘不了的人就是你。没有你,我这条老命就没了。这幅画儿就算是我送给你,留个纪念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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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虫儿 第拾章(3)
冯爷摆了摆手说:“这幅画儿在我手里已经焐了六七年,但我真的不能要。我是玩画儿的,知道您爱画如命,这幅画儿失而复得,说明谁的玩意儿就是谁的,到什么时候,它也跑不了。我觉得您留着它倒是更有意义,它是‘文革’的一个见证。”
  钱颢点了点头说:“你说得好,这幅画儿失而复得,的确是历史的一个见证,但它也是你拿东西换来的,它本来就应该归了你。”
  冯爷当然不会把这幅画儿再拿回去,俩人争了半天,钱颢只好把这幅画儿收了下来,但是依然不肯让冯爷空着手回去,从柜子里拿出一幅陈师曾画的《 芭蕉图 》,送给了冯爷,这是当年冯爷第一次到钱家来,看到的那幅在墙上挂着的画儿。由于它的确可以当个念物收藏,冯爷收了下来。
  说到这儿,得跟您交代一笔,这幅齐白石的画儿,就是后来钱颢留给小湄的那幅《 葫芦 》。
   。。

画虫儿 第拾壹章(1)
为什么冯爷执意要把这幅齐白石的画儿还给钱颢?说老实话,他是想向世人证明自己玩画儿不贪心。他干吗要证明这个呢?敢情冯爷在“文革”当中,意外地捡了不少“漏儿”,怎么回事儿呢?
  原来剃头匠潘二爷潘来喜的大哥潘来福是造纸厂的工人。潘来福人称福大爷,那当儿,有五十来岁,瘦高个儿,长脸儿,大眼睛。由于脸上没有什么肉,那双大眼便显得格外突出。北京人管这种脸型的人叫“大眼灯儿”。
  福大爷平生一大嗜好就是贪杯。他的酒瘾之大,方圆十几条胡同都闻名。这位爷每天下了班便泡在胡同东边横街的小酒铺儿里,有时一盘开花豆能喝到深夜。喝得看人出了双影儿,这位“酒腻子”才脚底下踩着棉花,从小酒铺儿出来,晃晃悠悠来到胡同口儿的老槐树下,清清嗓子开始唱戏,一会儿《 失空斩 》,一会儿《 淮河营 》,一会儿黑头花脸,一会儿老生,东一句西一句,那嗓门儿奇大,听着像踩死了猫。闹腾那么一两个小时,他才回家睡觉。
  他的家没有家样儿,除了一张木板床,俩破被子,几乎没什么成个儿的家具。被子永远不叠,屋里也永远散发一股酒味儿、烟味儿、汗味儿、身上的臭味儿掺混在一起的味儿,臭气烘烘的。您想,跟这样的“酒腻子”一块儿过,娶十个老婆得跑十个。
  福大爷二十多岁的时候,他爸爸潘爷从河北老家给他说了一个媳妇。那媳妇酸眉辣样儿的,挺贤惠,可是跟这位大爷结婚没几年,就让他给喝跑了。后来,厂子里的同事又给他介绍了一个“二锅头【二锅头——北京土话,对结过婚的女人戏称】”,是副食店的会计,人家嫁给他,是看他为人忠厚老实。的确,福大爷不喝酒的时候,倒也人模狗样儿的。跟这个会计结婚以后,福大爷变得规矩了许多,下了班不去泡酒馆了,在家帮着老婆干点儿家务,家里归置得也挺利落,一年以后,还跟这个媳妇生了个胖丫头。
  可是没过两年,同事结婚,他跟几个同事喝了一次“大酒”【喝“大酒”——即喝多了、喝醉了的意思】,又勾起了他的酒瘾。酒瘾一上来,就又不是他了,他接茬儿泡小酒铺儿,每天喝得昏天黑地,腾着云驾着雾,闹腾到深夜才回家。末了儿,又把这位“二锅头”给喝跑了。“二锅头”还不是一个人跑的,离婚的时候,把他们的闺女也带走了。从那儿以后,他也死了心,这辈子还是在云里雾里呆着吧,上哪儿找喜欢“酒腻子”的女人去?干脆就直接跟酒做伴儿了。
  他喝酒拿什么都能当下酒菜。三年困难时期,他每天兜里揣俩生了锈的铁钉子奔小酒馆,喝一口酒,吮拉一下锈钉子,他能坐在那儿,就着锈钉子,从傍晚喝到深夜。
  福大爷让酒给“拿”得,除了几个“酒腻子”以外,几乎没有朋友,连剃头的二爷平时也跟他来往不多。您想这样的“酒腻子”能招人待见吗?但是他跟冯爷却是忘年交。
  说起来,福大爷跟冯爷有缘。有什么缘呢?原来福大爷喝的是“阴阳酒”,别看他嗜酒如命,沾酒必醉,是远近闻名的“酒虫儿”,但有一样儿,他一般白天不喝酒,白天也分晴天和阴天,阴天的时候他喝,晴天的时候不喝。干脆这么说吧,只要见着太阳,他就不动酒杯,任您怎么劝,都逗不出他肚子里的酒虫儿来。所以这么多年,福大爷上班没迟到过,也没上班的时候误过事儿。
  当然只要他不喝酒,他就是一个明白人,但是太阳一落,天一擦黑儿,“酒虫儿”便在他肚子里开始爬了。“酒虫儿”一爬,他的嘴就跟着痒痒了,不跟酒做伴儿,他心里就好像没了抓挠,您说怪不怪吧?
  喝“阴阳酒”的福大爷碰见长着“阴阳眼”的冯爷,俩人算是挑水的碰上卖茶的了。
  福大爷见冯爷的头一面,便喜欢上他了,别人说冯爷长得寒碜,福大爷却说他长得机灵。福大爷借着酒劲儿,忍不住上前,摸了摸他的脑袋。
  冯爷一梗脖子说:“您别摸我头呀,太岁头上不能动土。”
  

画虫儿 第拾壹章(2)
福大爷扑哧笑了,说:“行嘿,说你机灵,你还真不傻。‘机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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