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何正藩意料的是,糜阳并没有回应自己的话。他只是紧锁着眉头,似乎在为某件即将发生的惨事担忧。这是何正藩能想到的最差结果,也是他最不愿意看到的。现在发生了,并且实在是令人失望。
他的手背在身后,轻轻勾了弧度。陈维和毛三看见,立即心领神会走近前来,一左一右扣住糜阳的臂。
“糜少爷,对不起了。”陈维这样说着,将糜阳的挣扎熟练克制住。可他万万没想到的是,衣衫扭转间,糜阳的胸口,却落出了一件物事来,摔在地上,磕出清脆的响声。
何正藩虚起眼睛,摩挲着自己的下巴,然后拾起那件物事来。
是个女人的项链,下边嵌着黑色的小坠。
不知为何,带着令人怀疑的气息。
“老板。”陈维忽然几步上前,将那物事踩碎。
“你做什么!”糜阳叫着,想去阻止陈维,可仍没赶上。
陈维变了脸色,狠狠看了一眼糜阳,然后从坠子的碎片里翻找出一些东西来,“老板,您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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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正藩面色铁青,饶是他再狡猾,也万万想不到就在干儿子的身上,找出了这样的东西来。是公安干的吗?就像五年前收买了糜章筠一样,现如今也将糜阳收买了。只可惜自己不知道,竟一次又一次的上了当。
而糜阳看见那些监视器的碎片,也立即反应了过来。怪不得五年前叶辛要时时戴着它,怪不得当自己想开玩笑去触碰它时,会引来叶辛如此激烈的反应。原来所谓的“他送我的”,只不过是当年的一项任务,原来她方才在地下室,也并不是怀念旧情人的行为。时至如此,糜阳心底竟有了一丝丝释怀。
“老板,怎么办?”
何正藩看着面带喜色的糜阳,感觉从牙根到大脑连着一条线,都疼的发麻。“你怎么解释?”
糜阳摇摇头,但忽然又点了头下去,他怕一旦说出实情,地下室里的叶辛,就再也见不到生天。“是我带进来的,是姚远给我的。”
“啪!”
何正藩一巴掌,扇在了糜阳脸上,“你被那个女人迷的五荤六素了是吧,你简直疯了!你知不知道你毁了你们糜家,你知不知道你爸就是那个女人害死的!”
糜阳将嘴角甜腥的液体舔去,“我唯一知道的是,糜家……是走私毁掉的,是我父亲犯了法,是我们糜家自找的。”
“你疯了!你们糜家人,都疯了!”何正藩气急败坏,“陈维,把他关进去,就跟那个女人关在一起。等今晚结束了,把他一起……”
“老板!”
“不用说了,现关进去!”
虽然听明白了何正藩话里残忍的意思,但糜阳却并没有做任何的挣扎。就此刻而言,有什么比呆在叶辛身边,更让人欣慰呢?更何况……她方才的状况,实在不容人乐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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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叶B BS 。j oOyOO·n ET 辛忽然发出了一点声响,糜章筠立即凑近去,看她是否醒转来。
也就在这一时间,地下室的门再次被打开。强光刺眼,再能睁开眼时,眼前又恢复成了黑暗。
“是……糜阳吗?”刚刚苏醒的叶辛,轻轻试问出声。
来人没有回话,寻着叶辛的声音找了过来,然后跪坐下来。叶辛努力睁大眼,却忽然感觉额头微凉的触感。是他的手指,带着略粗糙的质感,沿着自己的发迹,向耳后顺去。然后按指探下,在眼角的位置,揩去了自己的眼泪。
静默的对白。
五年来的一切,又或是这一时间内所有的激烈感觉,竟就被轻柔的动作美化成了指尖这一抹温热。
待眼睛熟悉这黑暗,瞳孔间的彼此,仔细回忆起来,却也与五年前不再相同。
少年已经长成,眸中的沧桑,带着几丝坚韧。他的唇角上扬,似是想笑,可眉头却紧皱着。他终究还是脱去了当年的稚气,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已经不再带着那份不羁。
女人已经衰老,虽然仍旧美丽,可皮肤苍白,带着虚弱的呼吸声,在静默的地下室里轻响如晚钟那般沉重。她也不再张扬,哽咽中带着愧疚,这五年来刻意埋藏在心底的思念,此时却如潮水般涌上心头。
“我……大概是快死了吧。”叶辛的声音低弱无力。
糜阳捂住她的唇,将他的身体搂在怀里,“不会的,你相信我,我说不会的,就一定不会的。”
“我骗了你……”叶辛试图用手回抱住糜阳,好挽留着最后的一丝温暖,可她努力了半天,也没有再能抬起一分,“呵呵,你看,这便是报应了。”
她这样笑着讽刺自己,却如针扎在糜阳的心间一般。
糜阳笑着抚上她的面颊,那里一片湿润,两个人带着浓重鼻音的呼吸声,在咫尺距离中沉重凄凉。
他的指腹粗糙,轻轻的揩去那片湿地。叶辛艰难的侧转脑袋,将脸埋藏在糜阳的臂间。她咬着唇,倔强的不肯呻吟出来。实际上下腹的伤口,已经痛到几乎失去知觉,痛到凉入骨髓。
大概是,快要不行了吧。
月光从气窗投射进来,残旧的茶桌的彩拼玻璃上映出了自己与糜阳相拥的身影。五年前有多少个夜晚,他们也是如此相拥着入睡。只是那时忐忑不安的心情,已经转成了此刻的宁静。
叶辛挣扎着抬起脸,略带惊恐着看着自己的面孔在玻璃上被不同的颜色的玻璃块撕成碎片,就仿佛看着五年前黎弥的死亡证明出现在自己面前时,那停留在记忆中深刻的无法抹去的黑白照片。因为自己与姐姐长的是如此的相似,也许不久后,也会给糜阳留下同样的照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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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糜阳也会如当时自己看到黎弥的死亡证明时同样难过,痛不欲生。
“答应我……”她笑着说出准备许久的台词,“好好活下去。”
糜阳搂着她,忍着屏住呼吸,不让声音颤抖,“傻瓜,我们都会好好活下去……”
“你听我说……”想要最后认真的,让这倔强的少年听从自己,可却还是被他打断了。
“你听我说。”他认真的捧住爱人的脸颊,眸子里倒映出那张苍白的面孔,“你欠我的,还没有还给我。你欠我一个五年,我要你加倍还给我。我并不奢侈,只要你的一辈子。”
糜章筠低低的哽咽声从不远处传来,她死死捂着自己的嘴,不让自己的生意打断这一对恋人最后的对白。
叶辛努力向上看去,贪婪的看着在视线中已经逐渐模糊的糜阳。她没有告诉他自己已经快要支撑不住,也不敢告诉。他的眼泪与自己的泪水混在一起,顺着皮肤的纹路滑进嘴角,苦涩无比。借着最后一份的清醒,叶辛拉住糜阳的衣角,“好啊,我们都不会死,会在一起……一辈子。”
“你不要骗我。”
“你信我吗?”
“我信!”
沉重的话题多了几分轻松,然而转眼,却成了死寂。
“我好困……”叶辛这样说着,已经几乎闭上了眼睛。
糜阳的心重重一沉,连糜章筠也趔趄着跑了过来,抓住她的胳膊,努力叫着她的名字,“不要睡,叶辛,不要睡……你醒醒啊!我们还有很多话没有说完,不要睡……”
却是忽然,外间的嘈杂声大了起来,有急促的脚步,还有人嚎叫的喊话。糜阳仍旧抱着叶辛,糜章筠却疑惑着站起来,向门口走去。她趴在门上听了一会儿,只听到有人在催促其他人加快速度,却不知是为了什么。
“砰!”
枪鸣声,划破夜的寂静。
叶辛睁开了眼,似乎回复了少许神智,但视线仍无法集中焦距。糜阳将她搂着,小心翼翼的不去碰触伤口,回头大声问糜章筠,“怎么了?”
“不知道。”糜章筠惊恐的摇着头。
门猛地被人打开,门口的糜章筠受到撞击跌在一边。
因为不习惯外边的强光,糜阳一只手护着叶辛,另一只手戒备着准备抵挡或许会到来的危险。他虚着眼,稍稍看清来的是两个人,一个矮胖,一个瘦高。
“你们要干什么?”沙哑的是糜章筠的声音,她因为过度惊恐,音调在喉咙间已经扯成破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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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负责糜小姐,那个女公安我来收拾就好。”
是毛三的声音,看来另一个人,必定是陈维。
糜阳的眼睛也渐渐熟悉了刺眼的光,他看见那个矮胖的身影越发接近,正想冲出去与他拼了,却发现袖口被什么一拽。他低下头,叶辛吃力的摇摇头。
然后太阳穴处凉的惊心,
“糜少爷,是老板吩咐我们斩草要除根的,你可不要怪罪哦。”毛三的声音响起,手中枪亦同时上膛, 弹簧连带着枪身“叭”的一动,虽然还未打出那颗致命的枪子儿,却已叫人后背湿了一片。
“陈维,我们可要快些,不知哪个反骨仔通风报信,公安即刻就要到了。留了他们又带不走,只会给老板留个祸害,便数到三下,同时将他们办了吧?”
毛三这样说着,口中已经开始缓缓数了起来。
“不要!求求你们……”糜章筠撕心裂肺的祈求着,却无人回应她。
糜阳只顾着紧紧捏住叶辛的手,感觉那指尖的温度一丝一丝的已经开始消散……或许最终不能同生,死在一起,也是好的吧。
沉重的呼吸声在数数声中急促的响着,每个人都在贪婪的呼吸着也许就是这世间最后一口的呼吸。毛三看着倒在血泊里被糜阳拥在怀里的叶辛,嘴角浮上一抹残忍的笑容。
“二……三……”
最后的“三”音仿佛还在地下室里回荡,余音漫长的似乎永远不会结束。
糜阳下意识的埋下身子,盖住叶辛的身体。
“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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糜阳的身体,重重的倒在叶辛身B Bs ·JOOYoO.NeT上。
腥甜到令人四肢百骸都开始战栗的气息,从鼻腔口舌中不可阻止的溢入身体。那些浓稠的,湿热的液体,在身体的下方仿佛蜿蜒的河流。
他的,还有她的。
这些惨烈的红色,是罩在叶辛视网膜上最后的印象。那之前还有微光,可以在一刹那间看清糜阳的表情——温和的带着满足。
“不……”却连这样一句简单的呼喊,到了嘴边,也因为无力而变成低哑。
泪水,又或是悔恨,在那一刻,无比的刻骨铭心。
如果闭上眼睛,停止呼吸,就可以再与他相见。
叶辛宁愿这一刻早一些到来。
“你……还好吧?”
然而奇迹居然发生了,在她的耳边,带着热度的呼吸,还有那熟悉的声音,无一不在证明,她深爱的少年,并没有永远的离开自己。
糜阳直起身子,疑惑的检查了周身,并没有什么伤口,甚至没有疼痛的感觉。
“好了,你们走吧。”陈维忽然这样说,并在糜章筠的惊愕眼神中将她扶起来,“唐局特地吩咐过,非到危急关头,我不可以曝露自己的身份,所以之前,得罪了。”
“”原来你是……你也是……”糜章筠简直无法相信,在何正藩身边数十年的陈维,竟然是唐局长他们安排下的卧底!她转头看向糜阳怀中的叶辛,“这么说,她也早就知道啦?”
“不,”陈维用白兰帆布将毛三的尸体掩盖起来,“这件事情,早在叶辛潜入糜家之前就开始了。她对此一无所知,否则,也不会冲动到身受重伤。”
糜章筠点了点头,若有所思。这样看来,倘若五年前自己不与公安合作,他们借着陈维这条线,也迟早会查到糜家走私的证据,那么五年后自己的下场,恐怕根本不会如此轻松。想到这里,她不禁松了口气,至少目前看来,他们已经脱险。
陈维看了看表,“快走吧,姚队马上就过来,何正藩这会儿已经准备撤退了,我会趁乱把你们送出去。顺便……”他从怀里拿出一个闪存,放在糜阳手里,“收好它,这一年来何正藩所有走私的罪证都在这里,还包括一些……总而言之,务必将它交给唐局长。”
糜阳想了想,将闪存收入贴身的口袋里,“我会的,不过……我希望能劝服干爹自首,毕竟他……”
“放弃吧,”陈维把枪上好膛,“如果他是可以说服的人,便不会让我和毛三来解决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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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这样说的同时,叹着气,示意糜章筠协助糜阳把叶辛架在肩膀上。三个人不敢浪费时间,这时外边已经有一些引擎噪乱的动静,隐隐约约的,似乎也参杂着枪声。
别墅里所有的人手,似乎大部分都被抽调出去,陈维解释道,在不远的地方,何正藩正命令下属们摧毁证据。但为了防止有人回来查看他和毛三的安全,陈维仍不敢放松警惕。
陈维很熟悉这栋别墅的地形,因为外间还有看守,他索性直接将他们带入了地下停车场。万幸那里并没有别的人,陈维将监视器打掉后,立即送他们上了车。糜章筠坐在驾驶座上,想到立刻就可以离开这个鬼地方,紧张的手心全是汗。糜阳搂着叶辛坐在后面,不停的低声唤着她的名字,试图让已经昏迷的叶辛清醒过来。
“”你们快走吧。陈维这样说着,竟然就转身准备离开。
“等一等,你不一起走吗?”糜章筠叫住他。
“不是还有个孩子吗?”陈维笑着说,“不管怎样,我仍然是个公安,不能就这样放弃她。趁着何正藩并不知道我的身份,我会想办法将她救出来的。”
“那么,”回应他这些话的,是糜阳,“我也会同去。”
“小阳!”糜章筠有些焦急。
“不要说了,不管怎样,我也有一份责任。我相信,我可以帮上忙的,不是吗?”他看向陈维,目光里都是坚定。
陈维想要拒绝,“糜先生,这不是你的职责,你并不是公安人员……”
“可我是她爸爸,”糜阳低下头,在叶辛唇上轻轻一吻,“你看,我会救她的,也一定会救出她的。这是我答应你的,所以你也要答应我,一定要健康的,等我回来。”
可是叶辛已经昏迷,又哪里听得见他说的这些。糜阳眉头紧皱,迅速的跳下车将门拉上,又转而对糜章筠嘱咐,“姑姑,你一定要替我把她安全带到医院。”
糜章筠长长的叹了口气,“你放心吧,你一定要安全的带着那孩子回来啊。”
陈维站在一旁,听见他们的对话,心知无法再阻止他,只好默默的将从毛三身上取出的枪拿出来,放在糜阳手里。
那枪带着铁器应有的冷度,在糜阳手心里沉甸甸的。糜阳的心里一悸,咬了咬牙,学着陈维将它放在身后。然后再也不肯回头看一眼车窗,只借着糜章筠尚未发动,便径直离开。
糜章筠从后视镜里看到他的背影,想到他同叶辛这么多年来的生死离别,真真叹息这一段孽缘弄人。这一别,谁也说不好是否真的能再见面,偏偏叶辛却已经昏迷过去,什么也不知晓。
她转过头,想替叶辛把安全带系好,却惊奇的发现她眼角的泪水。
原来她,什么都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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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像最轻柔的丝绦般,掠过人的眼角,唇边,指尖。带出那些年华岁月雕磨的痕迹,留下经历世事才有的回忆。一转眼,已经过去五年。
叶辛就坐在轮椅上,看着镜子里自己皮肤上的纹路,有些陌生起来。
她不是没有想过,如果可以回到过去,自己会不会还这样做,但她不后悔,至少,她因此邂逅了那个用尽全力去爱自己的少年。
“妈妈。”姚芒妮攀着门,笑嘻嘻的看着叶辛,“妈妈,咱们走吧。”
叶辛拉过她的手,“怎么还叫我妈妈呢?”
“你就是我妈妈。”芒妮撅起嘴来,“现在是,以后也是。”
叶辛刮了她的鼻子,“贫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