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引退”二字,我想最吃惊的也许是那个人吧。
这个人就是堀威夫先生,我所在单位的经理。
我和他因为意见不同,对工作的看法不同,曾经多次发生过正面冲突。我曾想到从堀制片社独立出来。几年前,宣传机构报道过这件事情,在问到我的意见时,我也没有否认。
我回答说:“还在继续商洽的阶段。但是出现了这个问题不是假话。”
那些报道说是因为经济问题和对堀先生不满是我要独立出去的原因。其实,我不过是想要求一个自由自在的班子而已。当时关于这件事议论纷纷,但我对堀先生的偏见并没能丢掉。
为了亲口告诉他我引退的主意。我见了一次堀先生。最大的阻力,我想就是在他那里了。我左思右想,不知该怎样解释才能让他理解自己的心情。去见堀先生的前一天,我和三浦商量这件事。他说:“不要抱成见,无论如何要坦诚而冷静地讲出自己的心愿。这样,他也会冷静地倾听你的意见。”
出人意料的是,堀先生的第一句话使是:“我完全明白。”这使我真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也觉得结婚以后呆在家里是件好事情。我曾经想到,百惠说不定会这样提出来的。首先,这是百惠的意愿,我就应该接受。大概有什么缘分吧,说起来,我们是在一个锅里吃饭奋斗过来的,光凭这一点就值得珍惜。在结束最后的工作以前,希望我们互相勉励。希望务必用我们共同的努力完美地结束工作。而且,就是呆在家里以后,凡有可能,我们也要帮助。希望你不客气找我谈。”
说到最后,他还加了一句:“恭喜你啊!”这些话使我很羞愧,很受震动,心头掀起阵阵波澜。结论是,能和这样的人一起工作实在不错。我万万没想到他竟能这样的理解我。
我的崇拜者的反应也是千差万别的。
“我们衷心盼望你们两人结婚。但是引退是另一回事,那样也太过甚了。我们不能同意。”
宣布引退那阵子的来信差不多都是这些内容。随着引退日期的临近,来信的内容变了。
“引退对我们是个打击,不过百惠有百惠自己的人生。祝你幸福。这是我们唯一的心愿。”
一个人的人生,是自己的不是别人的,因此我要坚持毫不怨悔的生活方式。虽然是这样想的,但歌迷、影迷们的话还是刺痛了我的心。
有人询问我是否担心家庭经济问题。我一向有那么多的收入,突然呆在家里,靠一个男人的收入能够满足么?的确,就我的年纪说来,这点收人不算多。然而,我以前的收入也过多了,对那些大笔收入我茫然不知所措,并且从未心境泰然。总之,我怕自己习惯于那种金钱观念。我至少一向不为金钱担心,为什么呢……也许因为我是学着母亲生活过来的,我必得象母亲那样过困窘而清苦日子的时候也许会到来,起码这种思想准备我心里早已经有了。
在周围的人们中,最为“引退”二宇震惊的,莫过于我未来的丈夫了。
“我觉得你具有做女演员的了不起的天赋,所以希望你继续工作下去。”
他把自己的意见说完以后,问我准备怎么办。
“我……可能的话,我还是想辞去工作。”
“不必匆忙决定。我们都再充分地考虑一下吧。”
几天以后,他说他撤回自己的意见。
他说:“接受一个女人考虑如此周到的意见,这才是男子汉。”他又补充道,暂且就按辞去工作的方案办,如果中途改变了主意,希望随时告诉他。
他也询问了我作出引退结论的理由。我告诉他促使我引退的直觉以及对直觉的解释。我毫无隐瞒地对他讲了我以为成为理由的理由。
“你不是一直很喜欢干着你的工作吗?况且,你要辞去的是一直干到今天的工作,只是那些理由么?”
我们商量了很长时间。我感谢他对我的工作问题没有提任何要求,最后他让我自己作出决定。当然,我也感到他恰如其分的责任。
在无法倒退的人生中,无论对他或者对我,这恐怕都是一个赌注吧。不用说,有关各自的家长、兄弟姐妹的事情也都商量过,他—一认真考虑,也必定征求我的意见。从一对恋人的甜言蜜语发展到夫妇之间面对现实的对话,在这个过程中我觉得已经充分了解他了。
商量来商量去,一年时间过去了。
那年新年,我们在夏威夷。他突然悄声说道:“要是明年的这个时候,咱们真的结了婚,也许可以说这就是命运的安排吧!”
我感到这几句话具有无法形容的重量。没有比那时候更感到“命运”二字的重量了。他完全接受了我任性的生活方式。我要不惜努力以不辜负他的这种爱情而生活下去。他以“一生”为长度考虑着一切,我作为他的妻子,想真心诚意地关注着高大的他。
社会上把我称作“飞翔的妇女——自立的妇女”。因此,当我宣布退出舞台时,人们就认定这是一个女人走下坡路。有个妇女杂志向以“职业妇女”为自负的人们征集对“山口百惠引退”的评论,并且出版了特辑。
其中给我留下印象的是一位三十岁左右的妇女的看法。“都是因为你,妇女地位又倒退到十年前了。”
“真可惜。”
“难以相信。”
“那是幸福啊,作为一个女人……”
特辑发行以后不几天,我接到了一封信。似乎是一位妇女写来的,信上没有具名。信的细节已经记不住了,不过,信中讲到。
“我可能过于相信你了。平时在电视屏幕和杂志上看到你,觉得你是一位杰出的完全可以自立的妇女。却不曾想到你只是为了男人就要断送自己。我瞎了眼了。你归根结底不过是个普通的女人而已。”
一种无法排遣的悲凉涌上心头。女人存在的最大意义既然不过是为了男人,那么,女人不过只是个存在而已。就算是说话没有顾虑吧,这种不负责任的说法也未免太叫人伤心了。
“自立” 这个词开始被滥用以来, 到底经过多少时日啊!“自立的女人”、“独身的职业妇女”,我一听到这些就发抖。在我来说,常常遇到各种各样的机会,或是由于演唱的歌曲的内容,或是在“演艺界交欢图审判”时决不示弱的作证等等,使很多人把我也说成是“自立妇女”的代表。
的确,目前各行各业妇女的处境和地位正在逐步提高,报纸、杂志上有关杰出的妇女的报道,我当然也读过。但是,我认为这些妇女并不是为了出风头而成名的,而是老老实实地在各种条件下奋斗到今,其结果合乎潮流罢了。说什么是“妇女的时代”,于是因此就真的认为“男人不算什么”,或者是只追求妇女形式上的而不是精神上的自立,我对这些主张,是很怀疑的。
无非是应和高调、赶赶时髦的人太多了。我认为妇女的“自立”是:她活在世上能够深深懂得什么最宝贵,它可以是工作,可以是家庭,也可以是情侣。这也可以称之为“精神上的自立”吧!没有比挂着“我是自立的女人”这块招牌的女人,更让人觉得浅薄的了。我决不以为非得到社会上活动,才能算是“自立”。
与共在男性社会中一味地呼吁改善女性的处境,还不如走更适当的自立的道路。很多妇女认为,妇女在家庭里多半是走了下坡路,或者说这是逃进家庭,实际上在家庭当中,不是也有自立之路么?家庭,难道不是妇女能够自由自在地并且明确地建立自己世界的唯一场所吗?在桌子上装点出春天便是春天的样子,夏天便是夏天的样子,每一旬不同,四季当令,持家有方的妇女,永远会创造出使全家人感到舒适的场所。
现在,人们常用“专业主妇”一词来称呼家庭主妇,虽然叫法并不那么好听,我却觉得不能小看这个词。每个人的看法不同,对妇女来说,恐怕不会有比家庭主妇更难的工作了。生活是夫妇一体的共同作业,而巩固家庭的根基还要靠女人。她迟早要有孩子,必须作为妻子、作为母亲、作为女人地操持下去。一个家庭是和睦愉快还是阴郁暗淡,难道不都取决于这个家庭的主妇么!
婚前,一个人被人怎样议论也没多大关系,一旦成为家庭主妇,人家改称她XX先生的太太,这的确非同小可,同时不也是件了不起的事情吗?我从不认为持家是呆板乏味的活计。我甚至为三浦先生的太太这个称谓感到荣耀。
有时候我生活在一个看不见自己的世界中。目迷五光十色,耳听甜言蜜语,在几乎对自己无法正确估价的现实中,对于各种事物的价值观念自然也会改变。周围的人为我做些什么都以为是理所当然的。人们说,这是你的崇拜者支持你嘛——人们这样说也认为是理所当然的。我虽然在心里发过誓,自己绝对不要这么看问题,但还是难免朝这边滑下去,因而对于如此这般的自己感到可怕。况且,我是女人,把身边的一切事情都拜托别人,自己落个轻闲自在,在这种情况之下,于是就不知不觉地诞生了对自己一无所知的另一个自己。这是非常令人遗憾的。每天的日常生活中,向别人要求个什么事情,因为这也是对方的工作,别人也不好表示反感。然而,如果过干习惯这样,变得懒得感谢人家,还是不应该的。
似乎有人非常忌讳“象样”二字,我却认为这个词很好。干什么事就应该象干什么事的样子。从我十四岁时开始工作以后的八年时间里,大概没有人象我那样从来没有被人说成象样子的吧:“哪象十四岁的样儿呀!”
“看不出才十七岁嘛……”
“与她的年龄不相称的风流……”
我并非因为人们这样说,就不格外憧憬“象样”二字,不过从那时起就对说我“不象样”感到抵触。我不明白人们为什么这样说我,也讨厌被人家这样说。那些大人们究竟以什么标准来说我不象样儿呢?就是因为我不符合人们头脑中存在的这个年龄就必须是这个样子的框框,然而我不合乎这个框框,我希望再不要只因为这个理由而吵吵嚷嚷了。我难道不是不得已的吗?我这样做既不勉强也不逞能。谁都不理解我,却说什么……
现在想来是多么不开化的思想方法呵!要是在今天。我会笑出来的。但在当时,即使是开玩笑,我一听到这种说法就生气。
母亲和妹妹不久也会相信外面传的那些武断之词吧?叫我这作女儿的和作姐姐的在亲人面前该怎样才好呢?
在宣布订婚的记者招待会上,我大着胆子使用了“妻子”这个词。这是我有意这样说的。我认为这个语感符合我今后的生活道路。从今以后我就是要作一个妻子。我要理直气壮地珍惜从妻子这个称谓中所领会到的美好含义。我觉得那才最象如今二十一岁的我。我一直被人说成与自己的年龄不符,如今要作妻子,度妻子的时光。只要在他的身边,从今以后的我就会成为最象百惠样子的百惠了。
歌星诞生
人们谈起歌手山口百惠的诞生时,几乎全都举出一个理由。大概是为了从经济困境中摆脱出来吧。
我憧憬歌手这个职业,大约是在小学高年级的时候。说是憧憬,也并非因为渴望金钱,不过是一个少女想实现当个童话世界的女主人公的梦想,仅此而已。
我喜欢唱歌,听到周围的人们说我“歌唱得好啊”,就认定自己能当上歌手,就是这么个单纯的想法。先说这一条,那时我还是个小学生,是不会想到能在经济上给家里作帮手等等的。
进入中学那会儿,电视台新设立了一个叫做“歌星诞生”即所谓选拔人材的节目。这节目不是过去演的那种严肃呆板的节目,演出时相当轻松随便。
我迷上了这个节目,一到星期天就收看这个频道的节目。有一天,一个十三岁的女孩子出场表演。这是演播这个节目以来过去从未出现过的年纪最小的表演者。
和我同岁!
想到这儿,我心里就开始萌动说不定我也能行的念头。初中二年级暑假期间,我和几个朋友一起寄出了报考的明信片。当时的心情,是明明知道会落选的。
预选通知很快来了。 本来大家约好一定一起去, 可到了当天朋友们却突然说“不能去了”。我无奈只得一个人去预选会场,那是在有乐町一家外表看来粗陋的百货公司的八楼上。我的预选通知上的号码是101 号,我唱了一支名叫《旋转木马》的歌。
情况比我自己预想得要顺利得多,第一次考试、第二次考试都及格了,并且决定让我参加电视演出的预选。我的穿着挺随便,一条牛仔裤,上身是一件两用衫,当时的导演称呼我“小小子”。
大约过了一个月,通知我要进行电视录像,让我到后乐园娱乐厅去。
“哎,别老想着能不能录取,好好加劲呀!”
我告别了笑着送我出门的母亲,一个人去了后乐园娱乐厅。
到达时还不到上午十点钟。人们正在摆设演出节目用的设备,类似出演的人和负责试听的人还都没有来。我一个人坐在观众席上,听敲敲打打的声音在大厅里回响。
过了一会儿,人都到齐了。排练一番之后就正式演出了。我抑制着砰砰直跳的心唱了一支歌。一位评审员评论说:“你呀,扮演个年轻明星的妹妹的角色,倒还可以,但是唱歌呀……恐怕放弃这个打算也许更合适。”
仅有的一点点自信,忽的一下全被冲垮了。即便如此,我得到的分数还是超过了录取的分数,取得了参加决赛大会的资格。
决赛的那一天,节目在非常紧张的气氛中开始。我站在以往在电视中看到过多次的场景中,却没有觉出这些会向全国播放的实感。
我唱了和上次同样的歌。唱完马上宣布成绩。我站在一个小小的圆台上,对着扩音器报出自己的姓名,然后向评选员说声“请多关照”,这时打算录用的公司的来人便举起写着本公司名称的牌子。
我并没有什么信心,可是又自信会被录用。
果如所料,十几家公司的牌子静静地举了起来。过去在电视中看到的这种场面,几乎所有中选的人都会在这一瞬间双手掩面而泣,我也多半期待着自己兴许是这样。但是事出意外,我一滴眼泪也没掉。
时至今日,我仍难以自解,为什么那时就想到会被录取呢?是无形的上苍的启迪,还是单纯的自我暗示?总之,在听到宣布结果以前,我就确信自己一定会当上歌手了。
但是,那时的我还没有意识到:一个少女的天真梦想的实现,仅仅是各种各样人生戏剧的序幕。
自卑感
我曾经是一个抑郁的孩子。谁送给我一些什么礼物,我脸上也表现不出多大的欢喜;带我去个什么地方,我也显不出多大的愉快。
小时候,周围的大人们这样说过我。
“败兴的孩子。”
又不是长得象丑小鸭的孩子,每逢被人这么说,我心里就很痛苦。不知不觉地,便形成了一种强烈的自卑感。然而,我又不具备那种被人一说就可以自己改变面目的本事。
人们还常说我是个“嘴笨的孩子”等等。向人转告什么事情时,不是有时把重要部分漏掉,再不然就是找不到转达的机会,这时候,我总是被人这么说。
这还是那种强烈的自卑感造成的。每当这个时候,我一点摸不着头脑,不知如何是好。就象要求作一个成熟老练的孩子似的。
那些在我幼小时的记忆中仍然保留着声音的对我的议论,至今还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