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山好地好风水,自有人烟聚集,他们荒城再迁去,免不了遭人驱赶而引发争斗。
“你们人类不是只在意自身利益,别人住得好,便想去夺来,几千年来,战争、侵略,不全是如此?那处有人,以武力争抢过来就好。”金貔并不好战,仅是陈述他所知道的“人类”。
“金貔,我们不会做这种事,荒城内战过,刀棍互伤的混战,我们见多了,也怕了,我们不想侵略别人,更不想从别人身上抢夺东西,那是土匪的行径。”云遥朝金貔正色道,她脸上的坚决,同时出现在云家其余人身上。
“也就是说,你不希望离开这座没有一丝宝气的城,又想要得到财富?”金貔的眼神像是在质疑:别告诉我这就是你的蠢心愿。
“嗯。”云遥颔首。
他突然觉得,他小看了当时与她订下的交易。
她要的东西,对貔貅而言,并非唾手可得。
一个没有财脉的荒地,要让它致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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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貔此生头一回睡在人类的炕上,炕由泥砖砌成,铺有被子,烧柴煮饭的热烟导入炕洞,煨地炕榻暖呼呼,他平躺其上,不知是睡惯自个儿的貔貅窝,抑或臂膀里空荡荡少掉某人的体温和呼吸相伴,一双金眸瞪大大,很难合上入眠。
他辗转反侧,反侧辗转,这样睡不对,那样睡也不对,终于忍无可忍,从炕上起身,拉开房门,踏着夜色而去,灵鼻嗅着已然熟悉的芬芳气味,毫不费力地找到云遥的闺房。
门上木闩,不敌金貔长指在门外一挑,滑动松开,两扇纸糊门扉恭迎神兽大人入内。
伏卧炕边的耗呆立刻醒来,犬目晶亮,朝登堂入室的男人低吠,然而犬的本能又知道,那男人,招惹不得,他的气势完全压制住它,它一边由喉间滚出闷闷沉吼,一边又不自觉地摇动狗尾讨好求和。
金貔瞪它一眼,它呜呜两声窝囊细呜,躲到桌下去颤抖,完全置炕上主人安危于不顾。
云遥真能睡,闺房都任人大举入侵,还没清醒,一副就算没他赔睡,她照常能拥抱好梦酣眠……这一点,金貔相当不满,原来为此失眠的人,只有他,他不悦地硬挤上炕,将她连人带被紧箍在怀里。
云遥总算是察觉不对劲,惺忪睁眼,对上金貔逼近面前的不满俊颜,她险些尖叫,又急忙捂住自己的嘴,不敢吵醒就睡在对门的大姐与二姐。
她小声问:“你、你怎么在我房里?”她娘明明命人为贵客安排最大最好的客房,要让金貔住得舒适,他为何大炕不睡,跑到她的小房小炕上挤?
“我要睡这里。”金貔不答,却道出另一个教她哭笑不得的命令。
“被人发现不好啦……”孤男寡女的……虽然这对孤男寡女已经把能做的、不能做的,统统做光光,可让双亲撞见,她的狗腿被打断是小事,他这只神兽八成半夜就给轰出荒城去。
“有什么不好?我要这样睡。”金貔不懂她的顾忌,坚持做自己喜欢的事,他喜欢抱她睡,谁都阻碍不了他。
云遥只能笑叹,坐直身,要跨过他下炕,他一把抓着她不放,她给他一抹无辜的微笑。“我去闩门。”才不会突然闯进了谁,惊爆两人不可告人的关系。
“我来。”金貔没让她裸足沾地,动动小术法,门扉掩上,木闩稳稳固定,但下一刻,木闩又扯动,门打开,桌下耗呆被腾空拎出去,关门,落闩。
“外头很冷,耗呆在这儿睡又不碍着你。”云遥失笑,看他一脸孩子气,与一直雪犬争宠的模样。
“我讨厌身边出现闲杂玩意儿。”
“我也是闲杂玩意儿。”云遥笑着提醒。她不想承认,有他躺在身边,比自己抱着被子还要更暖更舒服。
可爱的闲杂玩意儿,他想。
他窝在她肩上,寻找习惯的姿势躺,找到了,满足长叹。
那声轻叹,换来云遥的误解,以为他仍是烦恼着那时在大厅之事。
“金貔……你不要苦恼了。”他怀里的她,幽幽语调中带着笑意,突地如此对他说:“我没有要你帮荒城带来源源不绝的财富,你不用担心,你只需要这几天留在荒城,就当逛逛人间市集,瞧瞧好玩,让城民看见神兽来到这块土地上,那就够了。我们人类很坚强,看见希望便能振作起来,你愿意在荒城走动停留,比你赏我们大笔金银珠宝更加受用。”
云遥看出他那时一闪而过的苦思,他眸里那抹“这种破城,要招富贵多困难呐”的暗忖,或许其他人没有察觉,她却瞧得清清楚楚。
那时一个很离谱的无理要求,等于是要他无中生有,硬挤出财气给他们。他要他们迁城,他们不肯,只想守着老祖宗留下的土地,在这儿延续血脉,好比守着一池死水,又希望水里有满满鱼儿一样。
“我可以替你们咬来一笔不小的财富,填满你的房间,这样足够吗?”他这只貔貅未受人类香烟供养,不曾为谁劳碌奔波,但他愿意为她咬财。
“不要这样做。”云遥立即拒绝,小脸肃然。“来得太容易的财富,会让人们产生依赖,只想等着你赐财,这对城民不是好事,我宁愿大家自食其力,努力与收获能成正比,这样就够了。”
若财富来得付费吹灰之力,谁还要辛辛苦苦地工作,谁不想悠悠哉哉地坐在家中,吃好穿好睡好?然而坐吃山空,一旦财富挥霍殆尽,勤奋的心早已衰竭死去,不再习惯凭借自身劳力、智慧赚取钱财,面对由富而贫的巨变,人们的意志很容易尽数崩解。
“头一次听到有人将财宝往外推,你们人类真难以捉摸。”金貔又用她觉得可爱的迷惑眼神在觑她。
“谁不爱钱?如果我是小富婆的话,我也会乐歪歪呀……是私心吧,你去咬财,代表你得替我们做好多好多本来不该由你去做的事儿,我知道你不是一直勤劳的貔貅,你宁可在窝里睡上几天几夜,既然深谙你这性子,我又怎舍得逼你去做那些辛苦事……”云遥喃喃说着,被他吵醒的倦意重新包围她,他暖呼呼的,叫她忍不住闭上眸,放任自己浸淫在他气息之间。他身上的光辉,为微暗房内带来了光,像极空中高悬的明月,而可惜荒城很少有机会看见澄澈夜景及月娘,特别是迄今仍缓缓飘着雪……
她偎近金貔温暖胸膛,小手叠在他腰际,贴合他。
“真希望明儿个雪能停,也许就可以带你去看荒城那一大片……”
话没说完,她已经睡去。
房里那扇圆形小窗,可以看见外头绵绵不绝落下的雪花,缀满夜幕。
金貔看着,雪,一片一片飞洒。
他做了他能为荒城做的第一件事。
第7章(1)
雪,停了。
天空蓝得不可思议,城民已经忘掉上回见着湛蓝苍穹是何年何月之事。
果然神兽大人一来,雪歇天开,祥兆是也!
一早,荒城笼罩在喜悦欢愉的氛围中,那样水蓝澄澈的天色,起码确定今日荒城不会下雪,众人用完膳便脸上挂满微笑,收拾积雪家园。
云遥领着金貔,除了府门,开始“游街示众”,城民皆能近距离看见大驾光临荒城的美丽神兽。
金貔以人形出现,姿容俊逸无俦,柔软飞扬的金发衬托白皙高洁的面容,道骨仙风,绰约超群,每走一步,身后荧光如星灿亮,此景只应天上有,人间哪能几回见?
神兽貔貅,不像途经西京那般匆匆路过,昙花一现,而是散步似地逛着荒城街道,陪伴云遥在每户人家前头停下脚步,虽鲜少开口,却也未曾面露不悦,他淡淡的神情,像座纯金雕像,美得不似凡人——他确实亦非寻常凡夫俗子——云遥开心的与城民谈天,关心城民这些日子没见的近况,他挺直伫立,目光没从她身上挪走过。
金貔逐渐习惯被人双手合十诚心膜拜,那似乎也是他唯一的功用,反正荒城人需要神兽加持,他们跪拜他,求的只是心安罢了。如云遥所言,荒城人并不贪心,不会跪在他面前要求大富大贵,最多只是希冀荒城风调雨顺,城泰民安。
云遥与每个人看起来都相处融洽,无论男女老幼皆能与她聊上好半天,她抱抱小娃儿,逗逗小毛头,为老人家捶捶肩,连别人家养的牲畜看来亦与她无比相熟,他已经数不出来一路上她搂抱了几只雪犬,几头雪绵……
她轻笑,蹲低身,与一名重听的八旬老妇用力“吼”话,问着老妇吃饱了没。
荒城难得一见的艳阳青天,连阳光都不烫人,照得她好亮眼迷人。他咬过无数珍宝,却不觉得有哪一个胜过此时的她,她笑容灿烂,眸光温柔,连粉唇也弯得特别特别好看,她说了什么,逗得白发老妇露出掉光牙的粉红牙龈在笑,云遥朝他招招手,他靠过去,只见老妇欲起身向他合掌弯腰,云遥阻止她,一边拉着金貔学她蹲下,让老人家得以坐在矮凳上,向神兽祈福……
金貔只看见老妇蠕着唇,含糊说话,内容十字有九字没能听懂,能理解的是云遥,在一旁帮他回道:
“会的会的,荒城一定会越来越好,婆婆也要身体健康呐。”边说,还用眼神希望他点点头,辅助她的说词。
金貔难以拒绝她的目光,她的恳求,以及,她细腻无比的温柔心思。
他,轻轻颌首。
老妇眸里有泪光,双手合十喃语。
两人暂别了老妇,云遥正要带他往另一处走去,金貔突地伸手,交扣她的柔荑,握着便不放开。
“金貔?”她仰头看他,“你累了是不是?要不要回去休息?”
“我不是累。”
“那……为什么突然拉我?”她仍一头雾水。
“我不知道。”他握得更紧一些。
他讨厌她用这双软软小手摸遍所有人畜,却忽略他。
云遥打量两人交握成结的双手,倏忽了然。“你……只是想牵手?”
他似乎哼了一声,没否认。
“可是这样有损神兽威名耶。”尤其是当她晃起手臂,两人瞬间沦为五岁小青梅蠢竹马,手牵手一块追逐草原间,模样说有多可笑就有多可笑。他是神兽耶,至少,要给城民看见的神兽貔貅应该是威风八面,若大伙见到大手牵小手的温馨景象,总有些不伦不类吧……
再说,全城人察觉她与他的行为举止,将被误会呐。
“神兽有何威名?”身为世人口中的神兽,他一点也不觉得貔貅是多独特的生物。
“有呀,貔貅给人感觉威武凶猛,虽是神兽,却又可远观无法亲近之,不像凤凰呀,麒麟呀,比较祥和温驯,大家多多少少对貔貅是又敬又惧,而你现在这样……”太可爱了吧?哪有威武,哪来凶猛,倒像一个不敢受人冷落,而硬要做些事儿来引起注意的……任性小娃。
“貔貅确实是凶悍兽类,冠上‘神’字,是因为我们对财气的敏锐,你们或许感觉稀奇,对貔貅而言,不过是寻找食物的本能。貔貅之中,有一些被招入天庭,为仙人所驱使,巡守仙界奇宝,他们有资格成为神兽,我从不觉得我是。”金貔不让她有机会从掌中脱离,比她大上许多的掌,轻而易举将她五指牢牢握紧。
情欲难抑的发情期已过,对她的渴望未曾减少,他还是想抱她,想亲她,怎么回事?他生了何种怪病吗?
“为什么你没被招入天庭?”能力不好?不懂谄媚仙人?
“我讨厌向人下跪。”什么仙呀佛的,硬是比神兽高上一阶,若在天庭,见人就得跪,何苦来哉?他当他的自在的兽,多好,爱醒就醒,想睡就睡,没有谁能命令他,他毋须向谁卑躬屈膝,即便他咬财能力算是貔貅之中的翘楚,更老是被某仙某神前来游说他为天庭效力,并提出许多利诱的好处,他都不为所动。
云遥不意外听到这种答案,这便是她认识的金貔,既自我,又从不委屈他自己去做些不喜欢的事。
有时,她真羡慕他的率性。
像此刻,他想握就握,管外人怎么想,不在意众人眼中的神兽应该高高在上,应该与凡人保持不可侵犯的距离。
好吧,他都如此随性了,她也抽不回手,便任他去牵吧,但他低下头想吻她就太过分啰……云遥心里默默祈祷千千万万别被她爹撞见,否则真难解释这般亲匿的行径,她爹太容易大惊小怪,万一逼问下去,问出更多细节,少不了又是一场麻烦战争。
金貔一定不知道,一男一女这样执手相牵所代表的涵义,他不懂掌与掌交握之间传递的软热情意,指节相扣,虽不似身躯缠绵时来得深入接触,肌肤碰到的部分更是只有大手加小手,可对云遥而言,他握着她,她回握他,再简单不过的举动,却是爱侣间毋须交谈的甜美情话……
他们沿着草原走,遇到城民便停下来,接受城民对金貔投以满满祈望的欣慰眼光,他听见他们在心里说:神兽来了……神兽愿意来荒城,还停留几天,这定是天赐神迹,保佑荒城——
人类真是……很会自我安慰的一种乐观动物。
明明没看见财宝,明明没立刻致富发大财,明明荒城没从寒雪劣城变成繁华大镇,每个城民的眼底不见半分沮丧,反倒一副更有干劲的打拼样。
一整早,金貔和云遥走完了不算大的荒城,她带他回城用膳,与早膳时情形一样,他每咬下一口由他怀里掏出的小金块,周遭就传来一阵惊呼:“那一块少说值一百只雪绵吧?!”、“好贵的一顿饭……”、“他他他他又吃第二块!”,细细碎碎的耳语,连云遥也听得清清楚楚,最讨厌的是她爹亲,同桌吃饭,劈头便问:
“听说貔貅只吃不拉,真的假的?听说貔貅没有屁眼,真的假的?”
要不是她在桌下抬脚猛踢,阻止他,不知她爹还会问出多失礼的话。
虽然……她自个儿也很想问啦。
吃完午膳,云遥赶金貔去午歇小睡,一天只要在城民面前露脸一回便够,他今早表现太好,毫无怨言,脸上更未见任何不耐,她本担心他大老爷会走没几步便嫌烦,会耍起脾性,会板着脸吓人……结果证明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辛苦他了,陪她一路闲逛,听她与城民说着他不懂的芝麻小事,耐心让城民又拜又求。
他拉她上炕,要她一块睡,她又不是不要命了,夜里还能与他偷来暗去不被发现,光天化日之下,随时都会发生意外,不行不行不行,说什么也不行。
她拒绝他时,他脸上的失望,真教人于心何忍,最后,她只能答应哼几首曲儿,直至他入睡才准离开炕床。
云遥轻轻抚梳他的金软长发,凝觑他沉睡的安稳容颜良久。被他的睡脸吸去目光已非一次两次而已,每回带给她的震撼仍是好大,他真漂亮,美得教她屏息,眷恋油然而生,如此精雕细琢的圣洁神兽呐……
云遥蹑足下炕,忍住想在他薄唇上烙下亲吻的冲动,离开了房,她轻手掩上房门,身后突地教人一拍。
“霓姐?”云遥回身,小小吓到。
“神兽大人睡了?”云霓笑着仿效妹妹压低嗓音的说话方式。
云遥点头,比画一个“我们去那边聊”的手势,不想吵醒金貔。
姐妹俩步下城阶,小走一段路到达楼阁外亭,这里就算是扬声大笑,也不会传入金貔的房。
“霓姐,你跟我一样喊他金貔就好,他不喜欢人家叫他神兽大人。”云遥跳到外亭石栅上,一屁股坐定。
“我们没像你与他一样熟稔,那般唤他不妥,他是我们荒城的贵客,恐怕几百年来也难得一见的神兽,自然不该失礼。”云霓偎着亭柱靠站,两姐妹一恬雅一活泼,光从姿态上就能看出。云霓纤手托在云遥臂膀上,笑道:“遥妹,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