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秀礼好看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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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秀礼好看小说- 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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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情终于发生了。那是落着秋雨的夜里,杨水月咬着牙洗完那堆臭哄哄的山似的猪肠子,场子里已空无一人。空落落的院子里飘荡着死亡的气息。水月怀了一腔恐惧,匆匆往回走。突然脚下一拌,一下仆倒在一个肉乎乎的物件上。杨水月尖叫一声跳起来,才看清是老板黄天伦醉倒在泥水里。水月一惊,脸烧得彤红。她心慌意乱地伏下身去一摸,黄天伦的额头滚烫,嘴里吐着白沫,已经人事不知。她心里立时生出对这个单身男人的怜悯,鼻子一算,一股咸咸的东西淌进肚里,双膝便软了下去,哆哆嗦嗦拉住那山似的身子,歪歪斜斜将他弄回屋里。

  窗外的秋雨滴滴答答,屋里有股浓烈的男人气息,这熟悉的气味让她心慌意乱坐立不安。杨水月坐在对面望着死去般的黄天伦,像是连动一下的力气也没有了。她想用湿毛巾捂捂那火烫的额头,两片粗糙的厚唇却在眼前晃来晃去,害的她的手指哆哆嗦嗦不听使唤。就在这时,黄天伦魔鬼一般站了起来。杨水月先是一愣,一个闷雷就在她头顶炸开了。她慌乱地站起来向门口移去,那座山似的身板一横在面前了。杨水月面色苍白地望着那双火样燃烧的眼睛,低声道:“你不能……你不能……”黄天伦却像头受伤的雄兽,长喉一声栽了下去,抱住水月的双腿泪如泉涌。杨水月陡地感到头晕眼黑,天地旋转起来,天际一阵唢呐吹响,身子忽地失去了支撑,不由自主地软了下去……

  天快明的时候,杨水月才踏着老桥走回家。男人似乎动了一下,却又卷曲着睡了过去。杨水月悄悄地躺下去。月光照进来,照在两人中间的空隙上,有种冰冷冷的感觉。水月心里却生出一种从没有过的畅快,有种恶毒的快意。

  村子里起了风言风语。水月却再也管束不住自己,依旧低着头在洗衣女的指指点点里踏得那架老桥吱吱呀呀叫响。男人的心在这响声里浸到酒里。醉眼里那副痛苦无耐的样子让杨水月心里产生了一种恶毒的快感,但接过那一迭迭伟人头时那哆哆嗦嗦的双手,那满脸的无动于衷让杨水月愤怒。有一次,他干脆将黄天伦的裤头噼噼叭叭摔在男人面前,男人却肉布袋似地一动不动,那道冷漠的目光像一柄杀猪的刀子,一下穿透了水月的心脏。她突然扑上去,嚎叫一声,一个耳光掴在男人脸上:“你为啥不杀了我?”嘴咬在男人的肩膀上。一行乌紫的液体滑落下来,男人仍是一动没动。

  第二年的春天,一座漂亮的水泥拱桥出现在北村的河上,桥头立起一座气派的石碑,村长黄天伦的名字被刻在石头上。这年的四月,北村的村长黄天伦成了县人大的代表,成了县长、镇长家的常客,他觉得自己像气球一样膨胀起来。人代会散了的那个夜晚,杨水月出现在他面前时,他炸了似地一把抱起杨水月,疯狂地呼喊。

  杨水月“叭”地开了灯,手里是把明晃晃杀猪的刀。

  黄天伦一个激冷站起来,望着那血似的眼睛目瞪口呆,“你……你想干什么?”

  杨水月嘴唇乌紫,脸色煞白,“你去,把他杀了!”

  “谁?”

  “那个男人。”

  黄天伦脸色刷地下来了,“那又何苦!你……你疯啦?”

  杨水月发出一阵怪笑,一把拉过黄天伦,杀猪刀被抛得老远老远,落地的声音清脆悦耳……

  第二天清晨,有人走过那座漂亮的拱桥的时候,突然发出一种杀猪般的怪叫。两个血肉模糊的尸体横陈在桥上,都被割断了根。披头散发的杨水月高高悬在白色桥栏杆上,那姿势十分优美,至今北村的人们还这样说。

  ●晚   歌

  被抓了丁的石典鸿是在那场大雪后的一个下午出现的。那是小日本占领冠县的头一个冬至,悬在西天的太阳患了瘟疫一般,被血腥的北风吹得晃晃荡荡摇摇欲坠。四十岁的汉子荆维德带了他的阿黄在尺深的雪地里踯躅而行;猎枪斜吊在脖颈上,那顶破棉帽子被风扯烂了,布条子哗哗啦啦拍在脸上,总让他想看远处那条哗哗啦啦的锅饼旗子。里把远的城边上,有个小日本的据点,那座新修的炮楼子像蹲凶神,荆维德看见就想咬牙。“娘的小日本,王子修,报不了大哥的仇,我就不是人!”这几天,他总是梦见开肠破肚的石典鸿梦见那堆碜人的血衣。雪一停下,荆维德对女人说:“我出去转转。”罗棵子说:“兵荒马乱的,转个啥劲?”其实,他是想来看看大哥的坟。那坟里就埋着那堆让他吃睡不安的血衣。

  他坐在衣冠冢旁的雪地上,掰口干粮丢给定蹲在一旁的阿黄,望望灰蒙蒙的天空。一只老鹰从高空里盘旋着冲下来。荆维德精神一振,“有货!”他端起枪试了试,眯着眼睛在老鹰下的雪地上寻找着。突然,阿黄一阵狂叫,箭一般冲出去,又速地折回来,叼住他的裤脚直咬。荆维德遮手一瞅,远处雪地上,一个黑点正从小日本的据点里缓缓移过来。荆维德一惊,急忙一拍阿黄的脑袋,他俩一齐卧倒在尺深的雪窝里,藏在石典鸿的空坟后面。荆维德心里说:“大哥,这回又得你护着兄弟啦!”

  等黑点大成人形的时候,荆维德一惊,脑袋嗡地一声炸开了;手里的猎枪不由自主地端起来,指头哆哆嗦嗦摸了半天,终于扣到了枪机上;阿黄警觉地弓起腰,“啪——”的一声钝响,阿黄一跃而起……冒着蓝烟的猎枪被抛到雪地上,阿黄不解地哀叫着,围着主人直转圈儿。

  来的人就是石典鸿,荆维德拜过把子的大哥。

  荆维德拖着猎枪歪歪斜斜走进家门的时候,女人罗棵子正坐在炕头上做针线,看见男人的模样猛地一惊,忙趿拉着鞋子过来扶住他,“你咋啦”

  一看到罗棵子,荆维德突然呆住了,望着那张菜脸浑身乱抖一动也动不得。罗棵子摸摸男人滚烫的额头问:“你病啦?”荆维德摇摇头,突然一把扳过女人,斗大的脑袋一下扎到女人的怀里放声大哭,“棵子,你说,我这个人咋样?”罗棵子手足无措地抱着那颗大头不知咋回事,问:“你到底咋啦?”荆维德痛哭流涕地伏在棵子怀里:“这几年,我当你是女人,也当你是嫂子,可我咋知道会……”

  罗棵子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一把推开荆维德,“你说呀,到底出了啥事?”荆维德摇摇头,哆哆嗦嗦从怀里掏出一杆椿木烟袋。罗棵子一愣,一把夺过那杆烟袋,血一下子涌上来,一阵天悬地转瘫痪在地上,脸色煞白嘴唇乌紫,“他……他没死?……你是说……他没死?”“我明明看到了大哥的尸身吊在围子墙上,托了人,才要回那件血衣,可咋会……我真昏呀!”荆维德一头撞到屋墙上,那样子如同一头刚过刀的种牛;罗棵子突然屹山声惨叫跳起来,疯了般撕扯着他,牙齿深深咬进他的肉里。

  悬在中天的月昏昏地亮起来的时候,夜成了粘稠的模样,似乎伸手一抓,就是一把黑暗。鼻青脸肿的荆维德踩着吱呀呀叫响的积雪来到村北的破庙里;来时灯草一样的女人罗棵子死羊一样挂在他的身上,哭得泪人一般。

  人高马大的石典鸿蓬头垢面,坐在泥胎做的神魉上像副骨架子。眼珠子火一样滚烫,脑袋里有面铜锣哐哐地敲响。一盏如豆的油灯摇摇摆摆,照得人像鬼一样晃晃荡荡。看到那副骨头架子,死样一样的罗棵子一个趔趄靠在庙门上,两眼呆滞四肢冰凉。石典洪猛地一哆嗦,脸仍铁青着,一动没动。他已经明白了事情的一半。

  荆维德呼一声:“大哥!”一头栽在地上。

  石典鸿仍像一尊泥胎。

  罗棵子突然“嗷”地一声醒过来,一头抵在石典鸿的腿上:“我以为……以为你死了!死了!是维德兄弟可怜我,养活了我……要杀要刮你看着办吧!”

  石典鸿大叫一声跳起来,撕住荆维德的衣领仰天长啸:“你刚才为啥不一枪打死我?为啥?为啥叫我知道这些?”

  “大哥!”荆维德刷地从怀里掏出一把刀子,“喀嚓”一声,一柱火烫的东西喷过来;罗棵子一惊,已有两个指头滚到地上,极活泼地跳动。

  “大哥!”荆维德大叫一声,立时豆大的汗珠子冒出来。他攥住那血糊糊的断茬子,满手满胳臂血红,“兄弟算是还你了!”

  “兄弟!”石典鸿“呼”地跃起来,一把抱住荆维德,“咱心里明白啦!”

  北风呼啸,月夜沉沉,一道壁垒轰然倒塌,两个四十岁的汉子抱在一起放声大哭。声音就像两头垂死的雄兽。一只麻雀惊起来,扑扑楞楞飞到庙外的冬夜里去了。

  土屋一共两间,在昏昏的月光下像趴在地上的猪圈。两个男人,一个女人,在血腥的北风里踩着厚厚的积雪相互搀扶着向那老屋走去。

  石典鸿把脸色苍白大汗淋漓的荆维德扶到土炕上,忽地一股熟悉的汗酸味儿飘过来,眼睛便落在那长长的枕头上。那里有他的痕迹。土炕仍是补了洞的那盘,那是他娶罗棵子时一个整晌垒起来的。瘦小娇媚的罗棵子躺在上面,任他牛一样喘息,嘴里哼哼直唤:“小心炕塌了,小心炕塌了。”他撸把汗水箍紧了她,“天塌地陷才好哩,合天地下,剩一个你,一个我!”说话之间,“普通”一声,炕上踏下去一个大窟窿,惊吓得两个人一下从天堂回到人间。以后,每次女人总是说:“这回小心呀,这回小心呀!”石典鸿陡地感到有股力量把他掀起来;一个东西在眼前飘来荡去;便身不由己地抓了上去。荆维德“啊”地一声惨叫,豆大的汗珠子又滴了下来。外屋熬药的罗棵子急忙跑进来,一把抱住那根残手,心疼地问:“维德,你是不是疼得吃不住?我的药就好了,就好了,你再忍一忍。”样子十分亲昵无忌。石典鸿心里“咯噔”一下,急忙站起来,让女人去伺候荆维德。

  荆维得苦笑着摇摇头,朝外屋指了指,“去,给大哥弄点饭吃。炒个菜,炕洞里还有斤八酒,你去热热,俺兄弟俩,喝口儿。”罗棵子眼窝一热,泪珠儿唰唰地就下来了。荆维得哆哆嗦嗦地抬起右手,抹去女人的泪说:“去吧。”罗棵子点点头,捧着脸出去了。

  荆维德指指炕沿,“大哥,坐吧。”

  石典鸿像是一下老去许多,迟迟缓缓坐到炕沿上,一双眼睛红红的,望着炕边的那口水缸发呆。

  出事的那天,也是个血腥的冬夜,石鸿典偎在被窝里吸烟,罗棵子缩在底下抱着他的大腿冻得哼叽。街上突然传来一阵狗叫。石典鸿支起耳朵听听,说:“不好,小日本进村了。”跳起来隔门缝一看,已经是满院子的日本兵。石典鸿急忙跑回来,抱起赤身裸体的罗棵子一下放进水缸里,携床被子压上去,汉奸王子修便一脚踢开了大门。一阵子拳脚,大个子石典鸿便被绑走了。从此,这口水缸总在他梦里晃荡,那里面藏着他的女人,他总想揭开来看看……

  这时,罗棵子端着一碗面条走过来,碗上有两棵蘸足酱的大葱。这是他最爱吃的饭。女人心里是清楚的。石典鸿不禁心头一热,哆嗦着接过来,碰到那双粗糙的手时,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直想一把拦过这瘦弱的身子。他火样的眼睛望着女人,女人身子哆嗦起来,但并不接纳那目光,低了头,急急走了出去……

  两个男人垂着头喝酒的时候,罗棵子再也支撑不住了,跑到院子里,抱住那棵老椿树大口大口喘气,脸憋的像猪肝,泪水哗哗淌下来。两个男人的影子映在窗上,罗棵子突然感到一阵子头晕眼黑,直想哇哇大吐。月亮已斜到西天,在空中晃了几晃,西坠下去了。罗棵子望着冰冷的天空,心像被人撕开了。北风刮得树枝子呼呼地叫,罗棵子猛地一哆嗦,一条绳子刮过来,“啪”地打在脸上。罗棵子一惊,原来是栓阿黄的绳子。阿黄不知道什么时候跑掉了。罗棵子的心缩成了一团,一个念头生出来,十分强烈地攫住了她……

  中华民国24年的冬天是个奇冷的冬天。待那场大雪溶化掉之后,村前的盐碱地上出现了一座新坟,坟上的孝幡在春风里哗啦哗啦哗啦地响。一只灰兔得意地伏在坟头上,不时做人立状;远而阔的天空里,几朵晚霞飘出来,一只雄鹰在天上盘旋。

  这时,两位汉子从村里走出来,脚步沉重且迟缓。走到新坟的时候,骨头架子一般的那一个,长啸一声,两个汉子便缓缓地跪了下去……

  等到血腥的风再起的时候,鲁西北出现了一支抗日自卫军,主要活动在冠县至聊城的官道以北,县城以东,群众称之为“北杆”,号称八百人,1939年被范筑先收编为山东第六区抗日游击队第五支队,司令石典鸿,副司令就是荆维德。(注:参谋长为共产党员郭春堂,政治部主任盛丕光。)

  ●1939年的一段往事

  1939年冬天里的下午,我二叔榆树疙瘩骑着辆自行车回到了北村。

  二叔进村的时候,爷爷正忙着赶制锅饼旗。他已经做了两杆旗子,在他家,我家的街门上都挂上了锅饼旗子,手里做的是第三杆,是给南村我姑家做的。爷爷说只要街门上挂了这东西,一家老少就平安了,日本人就不到你家抢东西,不祸害家里的妇女了。这话他前段日子是听我二叔说的。二叔说再过两天日本人就要来了,日本人可了不得,洋枪洋炮,刺刀明晃晃的,看你不顺眼,朝肚子上“扑哧”就是一刀;进家问都不问,见啥抢啥,看见女人,按地上就那个,男人一阻拦,“嘎呗”就是一枪,一把火就烧了你的房子。山西山里那片儿杀的人老了去了,烧的房子老了去了,一个村一个村的都成了空村子。可日本人也不是老攫老砸,只要你门上挂个锅饼旗子,不光不抢你的东西,不糟蹋你家女人,不烧你家房子,还给小孩发糖豆儿吃!日本糖豆儿可比镇上卖的糖稀好吃多了。爷爷说这还不好办!他让奶奶撕了准备作被里的白布,跑甲镇买来红染料,一面一面赶制旗子。爷爷说他还想给北村的乡亲家门儿上都挂一面锅饼旗子,让全村的老少爷们儿都平安无事,过安稳日子。余家在北村是大姓,爷爷是余家族里的老族长,他有保护全族、全村的义务。

  这时二叔榆树疙瘩骑着一辆自行车进村了。

  那时,北村还没谁见过自行车。榆树疙瘩将自行车铃铛喤啷喤啷一打,引来满街筒子人看稀奇。他们惊奇人坐那里两腿一蹬,连人加车子就噌噌往前蹿;惊奇一前一后两只轮子左右摇摆却不歪倒。他们将榆树疙瘩看成会飞檐走壁的神人,八成是在城里学会了什么功夫,眼里一片叹羡!

  在村民的叹羡里,榆树疙瘩愈发耀武扬威,大街上将车子一扎,说:这叫自行车,正宗东阳造,知道不?

  有好事的半大小子,试探着上去摸一把,被榆树疙瘩一下拔拉一边儿:去去去,摸脏了你家赔不起!

  撩一下身上那件黄大氅,村民看见榆树疙瘩腰里扎一条宽宽的牛皮带,皮带里别把盒子炮,心里一缩,倒吸一口凉气儿,知道这小子不光会功夫,还有了盒子炮,真是了不得了。

  榆树疙瘩从兜里掏出洋烟卷儿,散给年长的村民,说:吸根儿吸根儿,这可是洋烟卷,见过么?

  村民没见过自行车,也没吸过洋烟卷儿,搁鼻子底下闻闻,再闻闻,问:这得多少钱一根?

  榆树疙瘩说:多少钱?贵老去了,县城犬养太君司令部里才有。说着又掏出一个铁玩艺,“啪嗒”一声,竟冒出了一簇火苗,挨个给人点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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