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秀礼好看小说》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王秀礼好看小说- 第11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说:这个你们也没见过吧?打火机,也是东阳造!

  吸着洋烟卷,人们脸上洋溢着媚笑,说:二疙瘩见过日本人了?

  榆树疙瘩嘴一撇:见过日本人?咱如是皇协军的小队长,就连冠县城里的犬养太君也是想见就见。

  拍拍自行车,拍拍盒子炮:就这,这,都是太君发的。

  有人问:听说日本人见人就杀,见房就烧,你能不能跟太君说说,不杀咱北村的人,不烧咱北村的房?

  榆树疙瘩说:那好办!你们一家做面太阳旗挂门上,他指指自己门上随风摆动的锅饼旗子:看见了吗?就那模样,我爹会做,不会你们跟他学,实在不行找红纸剪个圆圈贴白布上也行,街门上一插,我保你们一家老小平安!

  
  二叔当上了皇协军的小队长,我爷爷打心眼里高兴。一是我们家祖辈八代连个保长村长也没出过,别说城里的官,榆树疙瘩算是给祖坟上争气了;二是有了二叔这个小队长,北村就能免受日本人糟蹋了,可过安生日子了。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月,庄稼人啥也不盼,就盼过个安生日子!所以,这顿晚饭,爷爷破例让奶奶炒了一个豆腐,拌了一个凉白菜,叫过我爹,爷儿仨喝了两壶瓜干烧。

  喝酒的时候,爷爷说:二小,你这也算出息了,好好干,给咱余家争口气!

  二叔很庄重很自豪地点点头。

  爷爷说:记住,虽说你手里有盒子炮,可不能吓唬庄稼人。咱庄稼人小胆儿,看见刀啊,枪啊吓得了不得,日本人不懂这个,咱得懂!

  二叔再点点头。

  父亲一向看不惯游手好闲的二叔,喝酒的时候闷着头,不说话。

  爷爷看出来了,说:大小儿,你兄弟出息了,你别不高兴。

  父亲哼一声,说:外面的人说,跟着日本人做事是汉奸,早晚得倒大霉!

  爷爷“啪――”将酒盅蹲在桌上,说:啥旱奸水奸!咱不祸害中国人,就图混碗饭吃,有点这事那事儿,还能给北村的乡亲帮个腔,有啥不好?

  父亲嘟哝道:就怕八路不吃这一套,日本人不收拾你,说不定他们收拾!

  爷爷说:咱又不跟八路作对,他收拾咱干啥?二小儿你记住,一辈子也不能干昧良心的事,更不能伤咱中国人,就是日本人逼着你跟那些拿枪的中国人干仗,枪口也得往上抬两寸,光放枪不伤人……

  二叔张张嘴,点点头说:行。

  父亲说:那日本人养着你干啥?

  爷爷说:你不懂,日本人跑到咱中国来,两眼一抹黑,连话都听不懂,他还不得找中国人领领路啥的?

  父亲不再说话。

  榆树疙瘩说:哥,你没见过日本人,过几天日本人来了你就知道了,城边儿那些不听招呼的村庄,遭日本人老鼻子殃了。

  爷爷问:日本人真要到咱这里来?

  榆树疙瘩说:来,肯定来,城里一汽车一汽车的进日本兵,县大队的人早就跑没影儿了。

  爷爷有些担心,指指门口无精打采的锅饼旗子,忧心忡忡地问:你说,挂了这东西管事儿?

  榆树疙瘩说:管事儿!

  爷爷问:他们真就不祸害咱村了?

  榆树疙瘩说:犬养太君亲自给我说的还有错?城东三里庄有几户人家就是因为不挂这个,才遭了罪!再说,还不是有我吗?到时候我给太君说说,最多,咱管他们吃几顿饭,要闹,外村闹去!

  爷爷说:这话你不能说,三里五庄的,没外人儿,不能让他们在这片儿作孽。

  榆树疙瘩今天高兴,喝得舌头有些大了,话也跟着大了,拍拍胸膛说:到时候……我跟太君说说……让他们不驻扎咱这片……

  父亲撇撇嘴:他听你的?

  榆树疙瘩想冒火,酒盅桌上一拍:哥,我知道你一辈子都瞧不起我……这回……你等着瞧!

  
  日本人没让榆树疙瘩长脸,三天后的一个下午,日本人的一个小队开进了北村,小队长叫山本木竹,后来北村的乡亲都喊他骟母猪,领路的当然是我二叔榆树疙瘩。

  “骟母猪”是个黑胖子,一米六五的样子,五大三粗,很是健壮。

  榆树疙瘩将鬼子小队领进北村,指指满街的锅饼旗子,翘起拇指说:北村,都是良民的,拥护皇军,拥护山本队长!

  “骟母猪”拍拍榆树疙瘩肩膀,说:你的,功劳大大的!我们就驻扎北村,你的,弄房子给皇军住!

  榆树疙瘩傻眼了。皇协军大队长柳二巴子指派他带领山本去北村一带,并没有说日本人去干什么,路上,榆树疙瘩一心想让北村人见识见识日本人的威风,让哥哥见识见识他跟日本人的关系,主动将山本带到北村,没想到日本人看见村里家家挂着锅饼旗子,觉得安全不走了。

  他看看爷爷那张黑脸,拉一边说:日本人要在咱这里住几天,也就是新鲜新鲜,过几天我就让他调防!

  爷爷没说话。

  榆树疙瘩看出爷爷忧心,说:你放心,有我,没事;再说,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你快让人腾几间好房子。

  爷爷啐榆树疙瘩一口,说:让他住你屋里?住老爹屋里?

  “骟母猪”看出爷爷厌恶,上去推了老人一个趔趄:你的,不欢迎皇军!

  榆树疙瘩急忙给山本作揖,解释道:他的,我父亲,对皇军大大欢迎。指指门口的锅饼旗子:这些,都是他做的。

  “骟母猪”挤出一丝笑容:你的,儿子的,都是良民。

  榆树疙瘩媚笑道:我们,都是良民的。他,族长的,村里人都听他的。

  山本点点头,翘起了拇指,对爷爷说:快快的,带路看房子,皇军的住。

  榆树疙瘩给爷爷翻译:山本队长说,要你带路看看房子,皇军要住最好的房子。

  爷爷没有办法,头里引路,在北村走街串巷;榆树疙瘩、“骟母猪”和两个日本兵扛着枪跟在后头,枪上的刺刀在太阳光下一闪,一闪,吓得女人孩子叫着躲进家里,家家户户闭了街门。

  当时,北村几乎全是低矮的土泥墙茅草顶的破房,唯一好一点是我们家的两处院子,一处是我家,一处爷爷住着;两处院子之中,最好的当然是爷爷的老宅,那是祖爷爷在山西做买卖时盖下的,明三暗五一溜堂屋,东西两座厢房,还有一个高高的门楼;堂屋爷爷奶奶住着,东厢房住着榆树疙瘩和我那刚过门的婶子,西厢房住着二姑。这一点爷爷非常清楚。所以他带着日本人从南走到北,从西走到东,故意绕过我们那两处院子。可日本人并不傻,透过一排排低矮的茅草屋顶,他们早看到爷爷那高高的屋脊,拉着爷爷直奔过去。山本说:皇军的,就住这里,里面的人统统赶走!

  爷爷的腮帮子黄蜂蛰了一样哆嗦起来。

  榆树疙瘩的嘴也抖动着,说:太君,这……这……这是我家的……房子。

  “骟母猪”指指爷爷,指指榆树疙瘩,说:你们房子的好。

  榆树疙瘩苦笑着点头,点头后又摇头,说:我们,还有媳妇、妹妹都住这里,没地方搬啊!

  这时二姑从西厢房跑出来,哐当一下关了街门。

  “骟母猪”眼睛一亮,哈哈一笑,说:你们的住两边,皇军的,住那里!

  榆树疙瘩看看爷爷黑沉的脸,媚笑道:太君,太君,我们中国,讲究男女授受不亲,和家里的女眷住一个院,不合适……

  “骟母猪”一瞪眼,后面两个日本兵哗啦一下拉开枪拴,将黑黝黝的枪口和明晃晃的刺刀对准了榆树疙瘩。

  爷爷看一眼榆树疙瘩腰间吊挂的盒子炮;榆树疙瘩却不看老爷子,双手拱到”骟母猪”脸前,说:太君,太君,我可是皇协军的小队长,犬养太君的朋友。

  “骟母猪”一把拨拉开榆树疙瘩,恼道:你的,不是太君的朋友,对皇军,不忠的。一摆手,一个日本兵过来下了榆树疙瘩的盒子炮。

  爷爷朝着榆树疙瘩脸上啐了一口,骂声:孬种!

  “骟母猪”明白老爷子是在抗拒自己,脸一黑,骂爷爷:你的,不是皇军的良民,推出去,教训教训的!

  日本兵上去给了爷爷一枪托,推着趔趔趄趄的爷爷往外走。

  榆树疙瘩急忙拦住,说:我们搬家,我们给太君搬家……

  
  十几个日本人住进了爷爷明三暗五的正房里;爷爷和奶奶搬进了二姑的西厢房。

  榆树疙瘩这才知道这队日本兵不走了,他们是来北村修桥护桥的。

  一个月前,村南面月亮河上那座连接济邯公路的桥被十支队的人炸断了,砖头瓦块也被乡亲们拣走了。西面住着刘伯承的129,北面有贺龙的120,南面有范筑先的六区十支队,济邯公路一断,济南的兵力、物资过不来,驻扎在冠县县城的犬养大队就成了笼子里的困兽,随时都有灭顶之灾,他们需要马上修好北村这座桥,看护住这活命道上的咽喉。

  日本鬼子修桥需要大批的砖石木料,他们在附近几个村子挨门挨户搜罗,门板、寿材、梁檩、树木,凡是能弄到的木料全弄了来;可弄砖石遇到了困难,老百姓的房屋多是泥墙茅顶,没有几块砖头,几家富裕人家的房子就成了他们的目标。北村只有爷爷和我家是青砖砌墙的房子,爷爷的房子日本人住着,我家那四间瓦房就在劫难逃了。在日本人刀枪的威逼下,父亲流着泪将家搬到了祠堂里的磨坊里,眼看着祖上留下的老屋轰然倒塌,砖石木料被运走,留下满院狼藉。爷爷的房子保住了,可他和奶奶的两副存放了二十几年的寿材被拖了出来。日本人是在爷爷院子里将两副六面独板的棺材劈开的,我爷爷和奶奶就在西厢房屋檐下看着。姑姑知道这两副寿材是老人的钟爱,每当为俗事烦恼,或者身子不爽,老人家就要在里面躺上一躺,躺一会出来身上就轻松了许多,精神好了许多。老人说那里是令人向往的温柔之乡,能慰籍药物医治不了的创伤。她怕老人受不住,拉爷爷进屋。爷爷摇摇头,他要亲眼看着自己的百年寓所被一点一点解体,变成了月亮河上的桥板。

  吃晚饭的时候,爷爷让奶奶炒了一盘花生米,一个人喝下四两地瓜烧,喝完就吐了出来。奶奶急忙将父亲叫过来,爷爷交待给我父亲一件事,让他连夜将全村的锅饼旗子都拔下来,一把火烧在村南的土地庙里。

  二叔榆树疙瘩没敢过来见爷爷,他扔下东厢房的二婶,天不明就骑上他的自行车回城里去了。

  
  没几天功夫,月亮河上的桥修好了,不时有日本人的军车轰隆隆从上面开过;“骟母猪”受到犬养队长嘉奖,高兴得他手舞足蹈,让人杀了奶奶养的鸡,他要庆贺一番。奶奶心疼得落泪,爷爷有气无力摆摆手,说:去吧,炖给他们吃,噎死这些王八羔子!

  奶奶一边抹泪,一边挪动着那双三寸金莲,将她亲手养大的母鸡一只一只搁进锅里,艰难地拉着风箱。

  婶婶看出婆婆的艰难,从东厢房出来帮忙。

  那时候婶婶刚到20岁,穿着新婚的花布衣裳,一走一摇,婀娜多姿,院里进进出出的日本兵一个个瞪起眼睛,婶子那肥硕的屁股,丰满的胸脯以及那双绣花鞋上粘满了贪婪的眼珠子。奶奶一把揽过二婶,灶坑里抓过一把灰抹到婶子脸上,怒道:你出来干啥?回屋去!推推搡搡将婶子推进东厢房,“哗啦”一声锁上屋门。

  日本人欢呼着吃鸡喝酒。他们喝得是从城里带来的青酒,飘出来的味道跟马尿差不多,可那些日本人喝得有滋有味,不一会就兴奋起来,有人拎起奶奶那面铜脸盆敲打着,有人在月光下咿咿呀呀唱着鬼子歌,瘸腿狗一样扭来扭去跳着鬼子舞,唱着唱着,忽然有人捂住脸膛呜呜哭起来,将爷爷家院子里弄得乌烟瘴气,一片狼藉。

  奶奶坐在爷爷的炕沿上,望望东厢房,悄声说:要不,将她们两个送南村躲躲?

  爷爷闭着眼睛,他不看院子里那群张牙舞爪的东西,说:他们也是有老婆姐妹的人,能跟牲口一样?再说,二疙瘩咋说也是帮他们做事的人,不怕!

  奶奶叹息一声,心里总觉不踏实,等二婶二姑吃完饭,又将他们锁到屋里,门外挡了一堆枣树枝子,猫一样听着院里的动静。

  爷爷说:睡你的吧!他们要是牲口,我一个一个剁了个龟孙!说这话的时候,爷爷将一把铡刀立在炕边;冬天的月光从窗棂里照进来,照在明晃晃的铡刀上,一闪一闪的寒光让奶奶胆战心惊,她总感到心里不踏实。

  果然,快到后半夜的时候,东厢房里传来一声惊叫,早有戒备的爷爷一跃而起,拎着铡刀冲了出去。一个醉醺醺的日本人赤裸着下身猪一样哼哼着,将婶子按在炕上,姑姑拿着一把扫帚在一旁拼命抽打。

  爷爷大叫一声:畜生!一头将那个肥猪一样的日本人撞下来。

  借着月光,日本人看到了爷爷手里的铡刀,酒一下醒了一半。他哇啦哇啦叫着,想从爷爷身边挤过去。已怒不可遏的爷爷岂肯放过他,后退一步,抡起铡刀,一下将他劈成了两半,紫黑的鲜血喷溅了爷爷姑姑一脸一身,堂屋里的日本人冲进来的时候,血水还在从爷爷扭曲的脸上滴着,一滴一滴落在月光照耀的就地上……

  
  爷爷是在腊月初八早上被斩杀的。行刑的时候,北村的男女老幼都被日本人驱赶到打麦场上观看。爷爷是余家姓的族长,是北村德高望重的老人,当五花大绑的爷爷被推上来的时候,一千多人哭喊着纷纷跪了下去。日本人不准村人给爷爷下跪,皮鞭棍棒噼里啪啦抽打着跪下的村人。爷爷摇摇头,眼含热泪朝村人喊道:乡亲们,咱中国男儿膝下有黄金,只能跪天、跪地、跪父母,起来,都起来,不能让小日本小瞧了咱们!

  村人抹着眼泪站起来,爷爷向大伙深深鞠了一躬,说:我余万德活了六十八岁,向以慈善观天下,没想到正是被这个善字遮蔽了双眼,见短识寡,祸及乡邻,今日一劫,本是咎由自取,也算是谢罪各位乡邻!你们看看这天,它是咱们祖宗留给咱的,这地下,埋着咱们祖宗的尸骨,不能让人糟蹋!你们要是还认我这个族长,就好好活着,等天地清明了,给我烧刀麻纸,我就瞑目啦!

  最先哭出声来的是女人;接着一千多男女老少放声大哭。

  “骟母猪”为这阵势震惊,他拔出战刀“哇啦哇啦”叫了一通,两个日本兵按住爷爷,企图让他跪下;可他们按下去爷爷站起来,再按下去再站起来;“骟母猪”恼羞成怒,喝退两个日本兵,一刀削去了爷爷的头颅。

  奇迹就在这个时候发生了——爷爷没有了头颅的躯体,依然稳稳得站立在那里,汨汨而出的鲜血染红了他灰色的衣袍。

  “骟母猪”惊恐的望着树桩一样的爷爷,不敢靠近;他一生杀人无数,还从没见过没有头颅还依然不倒的尸身。

  
  爷爷死后的第二天上午,榆树疙瘩骑着他那辆自行车回到了北村。他是我二婶疯跑了三个多小时在城里一家酒馆找到的。一向羸弱的二婶抓住榆树疙瘩的衣领,一巴掌掴出榆树疙瘩脸上五个指印。她告诉他爷爷被斩杀的情景。

  榆树疙瘩呆呆坐在那里,足有一袋烟功夫没有言语。

  他推开二婶,说:你走吧,我把你休了!抓过酒瓶子,“咕咚咕咚”一阵猛喝。

  第二天回到北村,榆树疙瘩还满身酒气,摇摇晃晃从自行车上下来,路都走不稳。榆树疙瘩没有回家祭奠爷爷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