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她:“这孩子你可还认识?”
自然认识,即便桐笙会忘了那孩子的样貌,却始终记得她手臂上的疤痕。那是她和莺时一起从当年那场灾难里救回来的孩子,那个最喜欢粘着她的孩子。可是现在,她快死了。
“她的病仍然是鬼气所致,并且同是当年几乎要毁灭一座城的那一场鬼气。”
怎会这样?看着躺在床上毫无知觉的女孩,桐笙打从心底涌上一阵哭意。她是那样情不自禁地拉起了女孩几乎要冰冷的手,坐在床沿上,倾身点点唤着女孩的名字,女孩却未能给她任何反应。
女孩是快离开人世了,又似已经由着灵魂走去远方。桐笙再看不见她在自己面前跑得欢天喜地,只是双手支在床头,低垂着头隐忍自身悲痛。她很难过,然而她还会更难过,甚至痛苦。
时雨对她说:“你所痛,因为在你往世记忆里,见花村那场疫病对你影响极大。但那疫病并非你所造成,你之痛,不过痛失亲人。仅是如此,你仍然希望可以弥补从前的遗憾,因此数年前才会那么拼命去拯救别人的性命。数年前那场灾难在朔夜看来完全是她一手造成,她心里有多痛苦,你怎会不明白?到今日她仍然自责,仍希望可以对往日过错作出补偿。”
桐笙心里猛然一震,那一瞬间她都不知自己到底为何惊恐。她虽抬头,却不敢正视时雨,而是心虚地又将眸子垂了下去,慌出一身冷汗。为何?她之所以恢复记忆,难道不是因为前世服了莺时给的药?今世在师父面前一切都做的小心,应该不会有破绽才对。
“笙儿难道不是师父捡带回翠云山收养的么?什么往世记忆?笙儿不懂师父在说什么。”
时雨淡淡开口:“你若不懂,朔夜的病也没法治好了。”
“师父这话怎么讲?”
“你明明恢复记忆,却告诉我不懂我所讲之话是何意义。既然如此,我们哪里能够继续交谈?你既没有前世记忆,当然不知朔夜病起何处,我的所有安排也是无意义。”
“原来师父早知道。”桐笙自嘲着。“亏我以为做好‘乖徒儿’就能瞒天过海了。”
时雨笑道:“我一手安排的事,当然再清楚不过。你前世在卓然的古道皇宫里被迫吃的毒药是我教皇帝炼制的。或许你只以为是我存心要你前世早亡,却没想到我着实不知他竟用那药丸来对付你,你也想不到后来我亲手给你的药目的并非全在使你当时恢复记忆,更重要是要你今世能知道自己究竟是谁。”
桐笙仍坐在那里,并未打算有过多举动,只是声音低沉地问:“为什么要这样做?”
“你可有想过为何在你转世的数百年里我都不曾对你们进行干预,偏偏又突然出现在你面前,后来将你带回?
因为朔夜不得不成仙了,我别无选择。
对于那正在灭亡的一族人而言,我和他们没有任何关系,所以即便是仙,我也无法真正庇佑他们。或许我也想过要成全你与朔夜,当初才放任你们离去。但在我丧失大部分修为之后,我连延迟那他们灭亡这件事都做不到了。更可怕的是,我算出一场灾难快要发生在那个地方。
那时候,我开始依赖修为越来越高的谷雨。可是某日我与莺时经过朔夜屋外,才发现原来除了朔夜,再没有人拥有可以庇佑那一族人的能力。于是,我去了古道。
我本以想着皇帝赐你毒药,你想起我是谁之后便会来找我。谁知你竟以为我要对你下毒手,负气带着朔夜远走了。不过无碍的,无论你处在怎样的年龄,朔夜都会因你回到翠云山。
这十数年我对你与朔夜的事情所过问的都不多,加上朔夜与谷雨来往的关系,她必定以为我是在做退让。而你,当然相当疑惑我为何是这般态度。”
桐笙无声地听时雨说着,时雨也毫无要她插话进来的打算,于是继续说:
“因为我需要时间培养你,在你所擅长的那个领域使你强大起来。修为折损后,我已无力对朔夜的记忆进行操控,而朔夜在这方面修为极高,别人在短期内的修为对她毫无用处,除了你。
数年前那场灾难,我早就知道,因此派遣朔夜过去加固封印,你正巧在那段时间恢复记忆也是我一手策划。而你们皆以为是莺时那颗药对你起了作用,我变顺水推舟假装不知了。
朔夜目睹了死亡,便知我千百年所受之苦。而你曾经亲身经历一场灾难,该懂得那是多么痛苦的事。如今那一族人快要亡尽了,他们还能存活的唯一希望便是朔夜……”
“我不懂。”桐笙突然打断时雨的话。“师父你滔滔讲了这么多,无论我怎么听都只听到关于你的想法,你的作为这样的内容。让我所震惊的是你竟从我前世便一直在做安排,到如今是毫无差别地让我同朔夜在照着你的安排在走。或许包括这个孩子都在你的计划之中,你口口声声说要保护他们一族人,她要死了,你却要我眼睁睁看着……”
“如果牺牲一个人可换来更多人的存活,她死而无憾。”
“你们这些仙人所谓的‘救’,便是这样吗?”对于谷雨的回答,桐笙简直不屑去理解。“从前我只当神仙缺乏感情,现在却觉得你们根本是缺乏了人性。如果仙人是这样,朔夜也不必成仙了。”
“那假如换做你,一人性命与众人性命,你要选择哪一方?”
桐笙当然会选择众人,因为她不是仙人,无能为力。假如她是仙人,她必定选择两全。但她知道,这样的问题不过是师父的一个圈套,一旦她照实回答,师父便会说只有朔夜成仙才可救人。可是朔夜不会也不想成仙,除非桐笙情愿改变她的记忆。
——原来如此
师父所说可供桐笙实践法术的机会便是要她去改变朔夜的记忆,而朔夜的生死全在她抉择的一念之间,真是残忍极了啊。
这一世拥有记忆,也自小就与朔夜在一起,奈何同样是被逼到走投无路的地步?即便经历过了无尽转世,仍然逃不过要让朔夜成仙的结果。师父用了这么多人的性命来做筹码,甚至不惜对朔夜也下了毒手,她若不答应,会有多少生命逝去?朔夜或许真的会死去。
这么强势的手段,让桐笙怎样选择?
如果忘了便什么都不怕了,如果忘了……
桐笙将手心贴在自己额头,她想做的事情是多么明显。察觉她的意图,时雨赶紧抓住她的手,恳切地说:“笙儿,只当师父求你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为寻故人去
桐笙坐在床边,无甚表情地听着时雨说话,她拉着那快要离开人世的女孩的手,感到无路可退。
在屋子里呆了大半日,桐笙终于鼓起勇气起身回翠云山。床上躺着的那个孩子,桐笙温柔的摸着她的脸,即便她听不见也还是对她说着“你会好起来的”。
朔夜不得不成仙,这件事总归是有原因。她真的可以救所有人,然而桐笙害了她,使她浪费了数百年时间,也害了数不尽的性命。可是桐笙不懂,这样的原由,师父为何不一早讲出来?
看着朔夜与阿九在院中嘻闹的美好,桐笙巴不得让那些画面雕刻进自己脑海里。人的记忆总是有限的,纵然是她记得转世以来所有的事情,也无可能会清楚得不差毫厘。假若朔夜会忘记,她便必须记得自己与朔夜之间的一切。
正与阿九玩得欢快时,朔夜发现桐笙站在不远处看着自己,即刻放弃了玩耍,稍带着些急促的呼吸走向前。“怎么这时候才回来?”
桐笙帮朔夜整理了嬉闹时候乱的衣衫,说:“师父叫我去,想测试我的法术是否有成就。可惜就如从前一样,得知别人的记忆倒是没有问题,不过篡改记忆这等事确实又害师父失望了。”
“怎会如此?”
“你竟好意思问这样的问题?”桐笙挑起眉。“究竟是谁成日担心被我超越,不肯认真教我法术?每每到了授课时候,某人总是拣着各类理由推脱,非得到不行了才肯马虎地教我一些。”
“哈!你这是在怨我。”
“是又如何?”
“不能如何。”朔夜笑道:“那不如我即刻再教你好了。”
“罢了罢了。今世想必师父对我学习法术的事情同样是伤透了心,我也不必勉强自己学这些。倒不如去和莺时学些占星卜卦类的东西,往后落魄了还能在路边摆个算命的摊子。”
“既然你这样决定,我也不好说什么了。”
“我瞧你是巴不得的。”
朔夜笑得开怀了,随着心意将桐笙往怀里揽住。桐笙是带着笑颜与她相依偎,心里却有无法倾诉的悲痛。
黄昏时候,在那莲池旁边,桐笙若有所思地说起:“我在某一世答应别人一件事,却一直没能再想起。如今我终于记起来,便希望可以完成那句承诺。”
“是怎样的事情能让你如此挂心?”
“在锦国初期,一对凌姓姐妹。”
竟然是她们!朔夜吃惊得很。“说起来,我向来都好奇她们究竟做了什么才让你一直都记得。”
“凌家次女在辞世前,我曾见过她。她说那一世最可怜是在孤立无助,无论是她姐妹二人还是她们娘亲都输在了这一点。那时的她所剩下的唯有绝望,甚至对死后再转世的生活都只剩下绝望。
那一世我能忆起你,正是因为她们的可怜处境。因为长辈势力过大而无力反抗,这似乎与你我是相似的。作为友人,我当然不愿她带着那种绝望死去,于是我将自己的事情告诉她,并承诺往后若有缘寻到她与凌家长女的转世,必定会尽最大努力帮助她们,不会再让她们孤立无助。
我不知她是否会真的相信我所讲的话,可是她哭了,我成了一个将死之人唯一的希望,即便那种希望只能兑现在她的来生。然而几百年了,我竟从未想起那句承诺。”
朔夜长叹一口气。“那两个人与我也是有些往来,但我竟不知道你们还有这样的约定。”
“那不能怪你,谁能想到她俩辞世后,我也未能多活几日?是根本来不及同你讲便已经被迫忘记了。那样的巧合,好事者甚至能说我与她俩的命运是绑在一起的。”
“所以,你现在提起此事,是想要去找她们?”
“是。”桐笙斩钉截铁地说。“回来之前我已经与师父提过想要和你一道出去寻人,师父也勉强答应了。但此前我没与你提起过这种想法,现在怕你又怪我尽将你蒙在鼓里。所以如果你因为生气而不愿陪我前去,我也无话可说的。”
朔夜当然愿意去,自那场灾难后回到翠云山,虽没人关着她,她却觉得自己如同被禁锢了一般。眼下有一个可以离开的机会,她怎会放过?但桐笙竟已征求了师父同意,这点朔夜当真想不到。而她没意识到的,是桐笙对她的拿捏恰当到她随意察觉不到的程度。
听闻朔夜又要离山,莺时气得想当场与她断绝关系。可是将朔夜留在山上又能怎样?她也不是不清楚朔夜不愿意这样留下。
“可是姐姐的病尚未治好。”
桐笙安抚说:“师父说过只需两三日便能将她治好。”
“那么这次出去,又要几时回来?”
“再长也不过数年时间,若是顺利,或许不足半年就可归来。”
朔夜纳闷了。“我怎不知你有这样的时间安排?”
桐笙不悦地瞥了朔夜一眼,仿佛在怪罪朔夜要戳破她的谎言了。朔夜突然会意,呵呵笑起来。她与莺时交换了一些可随时找到对方的符纸,如此莺时也能安心让她外出。
既要找人,那么该向何处去找?桐笙说师父已经帮她问出了眉目,她拿出一张简易的地图,大致指了一个地方,说:“这里,西方的小国,但不知她们具体会在哪个地方,所以这次出门,是不知道何时才能回来的。”
“于是你对莺时撒了谎?看来你倒是比我更懂我妹妹。”
“在关于你的事情上,你妹妹并不难懂。”
“是吗?”朔夜的臀靠着桌子,双手撑在桌沿上,刻意向后倾斜身子去瞅桐笙,揶揄道:“这话可酸得很。”
桐笙收好地图,裹成纸筒就照朔夜额头敲去。“那是你妹妹!”
朔夜勾起嘴角,笑着哼了一声,看桐笙瞪着眼,她竟出其不意地在桐笙唇上啄了一下。桐笙羞得炸了毛,举着纸筒直往朔夜身上乱敲。朔夜左右拦阻,最后还是被“打”得倒在地上开始求饶。
好一场闹腾,连周围的人也给惊动了来。
“师父!”桐笙本欺压着朔夜,见了时雨赶紧站起来,并连一刻也未停下地将朔夜也拉了起来。
时雨看了朔夜一眼,而后叫住桐笙:“你跟我下山一趟。”
“是。”
桐笙连缘由都不问便答应时雨下山,朔夜不禁要拉她问个究竟,她却只冲朔夜笑了笑。朔夜很想偷偷跟随,谁知望月又跑来拉着她说什么莺时仍然因为她要离开而生气,叫她去跟莺时赔礼道歉。无奈之下,她只好放弃了下山的念头。
山下,仍是那个村子,仍是那间屋子。桐笙看见原本快要死去的那个孩子已能坐在床上,食用别人喂给她的汤水。她活过来了,如此桐笙的心愿也完成了一半。
“你向我请求的愿望有二,其一是许她五十年阳寿,其二是你要将她抚养成人,看她过上好的生活。然而人命之事并非我可做主,阎君准许她存活,却也有交换的条件。”时雨拿出一纸契约。“假如你做到我交代的事情,今世你便不会在廿四岁死去。但五十年,当那孩子离世时,你必须到地府任鬼官。”
“为何?”
“从未有人如你一样那般频繁地投胎转世,而你每次在地府呆的时间都不断,造成你魂体与地府的气场非常契合。因而阎君指名要你去做官,只要你答应,那孩子五十年的寿命便成真了。反之,我也无能为力。”
“倒也好。”桐笙拿过时雨手中契约,想了想便答应了,很快纸上就显现出她的名字,根本不用她去画押。做鬼官,便不用再投胎转世,如此她能永远记得朔夜,那样的记忆比她求来的时间长久太多了。
离开翠云山前一天,桐笙特地去见了最初的阿九。坟头仍在那个地方,却早不知里面的阿九成了什么样子。桐笙说她要走了,或许不会再回来,苦苦折腾数百年,到头来她还是必须放弃。
翌日清早,朔夜与桐笙向所有人辞行,踏上了所谓的寻人的道路。路上朔夜还在询问有关凌家姐妹的事情,桐笙饶有兴致地与她说,但终究不会告诉她这一路不过是她有心策划的一次游走罢了。
往西方越行越远时,无论沿途风景或是人们着装都与以往所见不同了,或许继续前行会连沟通都会出现障碍。桐笙说不如找个从东方来的商队,随着他们一同走,那样可省很多麻烦,朔夜却开始怀疑她们的旅途根本寻不到要寻找的人。
对于前行,桐笙十分坚持。朔夜向来是迁就她的,看她坚持便只好陪着她在客栈停留了五日,等来了一个向西去的商队。那商队领头人是个大胡子,但出人意料的有些娘娘腔,与他一道的人总爱拿他开玩笑。有时他们好笑得快让桐笙从马上摔下来,朔夜也是捧着腹,大赞这些人太过幽默。
晚上安营扎寨后,有人问起两个姑娘为何千里迢迢要去那个小国家?桐笙则毫不犹豫地说她们是要去寻人。这样的果断将朔夜也骗了,以为这真的是她们出行的目的。
大胡子说寻人可不是三五天就能办到的事,桐笙和朔夜并不懂当地语言,寻人之事难上加难。不过好在大胡子媳妇的娘家就在那个国家,到时可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