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四月十三日早饭后,我遵照母命往学校赶去。
出村后,我不紧不慢,边走边看着路边的野景。约摸七、八里路的光景,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兄弟,走学里去?”我知道是志宁哥。他捎着半袋粮食,挽着裤管,正赶劲往前蹬。我先“将他一君”:“快点啊,把力气都在我嫂子身上出完啦?”
“啊,这两年不行啦。想当年咱弟兄俩客不离货,货不离客,那才美气哩!”
我俩走一路拉一路。最后,他神秘地问我:“想不想媳妇?”
“想也白想,没个合适的。”我这样说着,心里却想起芬来。
“你嫂子她表妹,一等功的人才,在地区工作。”
“咱‘乡巴佬’一个,咋能踩得那么高?”
“工作嘛,可以调。我昨天在县里我舅那儿,听说地区文联向你们教育局要个小伙。你看人家那小子……”
我心怦然一动,强压住想到的许多问题,用力蹬起车子来。这时,路上的行人多起来,鱼贯而来的红男绿女都去赶“四月八的庙会”。
这位老哥还说些什么,我听得糊里糊涂。
我已经四天闲着没事了。
我关上房门,躺在床上,坐在椅子内,在房子里走动……兴奋得坐也不平,站也不宁,睡也不沉。我不出操已经四天了。但请放心,没人会打扰的。听着一遍又一遍的铃声响过,我已经分辨不清究竟是起床、上操还是上课、办公…我无须去注意这些了,只在吃两次饭的时候准时来到灶上。
我高兴吗?不!我无聊。我躺在床上,闭上眼睛,听着苍蝇从房子这边飞往那边,又从那边飞回这边,时而在前窗碰撞,时而在后窗碰撞。我睁开眼,长时间盯着顶蓬:“一、二、三……顶蓬上共有七个窟窿:两个大点的,五个小点的;三个方的一个圆的,其它是不规则的”。我又数顶蓬上倒挂下来的灰条条,一根、两根……数着数着,我睡着了。
“路明!咚咚咚……路明!咚咚,路明……”
我梦见有人叫我,接着便被敲门声惊醒。
开了门,是教委会计丁辛年。
“你这么睡得熟。吃饭呢,你这个教委干事!”
我看表:“你骗谁,才一点……”
“谁骗你。谭老师退休了。请客哩!”
原来如此!在全教委三百员工中,我现在也算个重要角儿,被荣幸地列进应请之列。
走进“迎宾饭店”时,大家已是端坐在位,教委黄回归主任和谭老师坐在上首。
谭老师颤颤微微地说:“路明,请你哩,你在哪来?”
“我写了个啥……”我没照实说。
黄主任道:“写创作,搞恋爱小说,就要揭人的隐私。人嘛!谁家锅底不黑,谁家婆娘……”
“黄主任没喝酒醉了。”侯老师说。他是中心小学原校长,“他这是经验之谈哪!”
大家很有节制地笑了笑。
郝校长偏眼看我一下,说:“我有个贴身体会,也是‘经验之谈’了”,他环视了一下饭桌,像是动员笑声似的,但是这次没人笑。他并不气馁,又说:“到教委最深的感受有两个:一是把人睡美啦,二是把人吃美啦……”
大家又要笑。黄主任制止道:“现在由中心小学现任校长郝斌强同志主持节目!”
“现任”校长心领神会,随即道:“事非成败转头空。唉…”他伸出手来向我,“我代表退休的谭老师,代表黄主任,代表我侯老师,代表…算啦,我向路明同志敬酒,咱们指头上见……”
一、小镇:相逢亦相知(9)
……
酒宴散后,我稍微有了点精神。想想谭老师默默一生,晚景凄凉;还有,侯老师,他成功地培养了“掘墓人”,被学生残酷地推倒在地……我感到教师多么清苦,多么辛酸哪!
我在心里反反复复地对自己说着一句话:“人生多变幻,得失复如何!”
下午,我收拾了房子,把书桌摆得整整齐齐。我把北京之行所得的材料(赠书、证件、还有名片、留言、签名等)一一存放好,在门票入场券上注下“96年5月X日游(至)于斯”等字样……末了,我小心地将我们的“年会合影”用透明胶膜粘贴在书桌左侧墙壁上。
突然,一阵轻松的音乐从隔壁传了来。
我结结实实地靠在软椅上,将头昂过椅背……听着,听着,隐约觉得这歌声中有其他声音,但细细一听又不象;等我不听时,这种“刺激”却分外明显……如此反复的结果,我决定等一首歌完了以后,在歌与歌间的停歇时间看有没有杂声。结果自然令我失望,我也不再神经过敏了。
…隔壁的王一平和石宏小姐新婚燕尔,正在度蜜月,听甜歌呢!
我到街上装潢店里裁了块玻璃,准备往桌上压照片和几张名片。
回来时,周红和雷冰南正在门口等着。冰南背靠在门上,头高昂,眼睛半闭,一脸郑重其事的表情:“意思意思,路教委。”
“什么呀!”
“不来点,这门就别好进!”他笑出声来,“就这个理!当然啦,不会白铲你的……”
我顺手给他们一人一个“火箭炮”:“你俩也得有个人形!”
“Yes!”
我开了门,他俩进来把门闭起,对了对眼神:“咱哥儿们给你收拾房子吧!”
“言而无信,不知其可!”
“好!有这话好!”冰南抢先说。
我见不好,马上右手握拳举手头侧,成宣誓状:“全世界光棍汉联合起来!”
冰南笑了。周红又来了句英语:“That’s more like it。”周红英语学得很好,尤其口语令我望尘莫及。因此,郝校长便产生了一个较宏伟的设想,说是再过几年他可望访问亚太经合组织,那时,他将任用……还是照他原话转述吧……Miss Zhou作翻译官。
真亏了他俩,才使我把照片、名片摆放成非常艺术的形状,然后用透明胶膜固定好,再用玻璃板整块压展。
“甩老K!怎么样?”我提议,“三缺一,叫新郎官去!”
他俩直摇头。
周红极诡秘地向我透露:“两个新人方才干了一仗。”
我不禁哑然。但,又说:“你俩是不是把问题严重化了?黄主任有句名言:两口子打架是开展娱乐活动哩!”
“屁话!茶杯摔坏不说,组合柜上的破镜却不能重圆了。”雷冰南道。
“看来,生活是多么不完美呀!”
“I think so。”周红又来了句English。
“赵锋,你知道吗?”冰南问。
“当然啰!他去年在咱这儿实习的。”我道。
“不错。他现在疯了。他把自己的房子用红纸糊红了,整天一个人呆在里面唱戏哩!想想吧,看这啥效果!”
我俩不禁怵然!
我记得有一次,我们一桌人吃饭,赵锋走进了饭馆。桌上的人都要他来添双筷子,他却要了碗炒面。最后,我把他强拉了来。这以后,大伙送了他一句话:“朋友归朋友,有烟各自抽。”不想,此后他竟一反故我,又叫大家取笑开了他也不再上学校灶了,每逢人家有全桌的饭,他便不请自到。甚至,以后完全上起了饭店这灶。他时常说:“我到我同学那儿吃的。”其实大家都只这么理解:他到那家饭馆吃了,那家馆子是他的实习学生家长开的。
一、小镇:相逢亦相知(10)
冰南又说:“他引的那个女子,还记得吗?他们结婚后,妻子在家跟他妈淘气。他妈可真悍,把那女子打死了。他妈也寻了短见……”
我们愕然!
我想起了赵锋的铺盖卷还搁在学校办公室里。每逢检查,大家都为“转移”这玩艺儿发一阵子愁。
雷冰南还在讲着:“实习期间有一次,他在我跟前洗了脸,把治粉刺的药抹得象灰墙一样白,学生都叫他‘小白脸’……”
周红这时插话了:“我看他以前就不正常,引着低年级小学生……”
我突然想起了“老孩童”来,就抢着说:“其实,我在咱这儿,发现了个‘赵锋第二’。”
“胡龙!是不是?”周红马上问。
“什么胡龙…我也不知他叫啥。”
“是不是走路非常奇怪,偏着头,两手向同一方向摆,右脚向前在空中挽圈子,路怎么走也走不直……”
“对,对!”我打断他的话,“他就叫胡龙?是你给他起的名,像鲁迅给阿Q起名一样?”
“不,他是他雷老师的‘徒弟’。”
“是我‘徒弟’,我是他师傅。他是胡镇长的儿子。我刚分配教五年级,他姐弟俩都在我班。后来胡龙头疼,回去就没来……他姐学习还可以,九三年考上了省艺专。”
我脑子乱混混的。胡志清真不幸哪!可无论如何,他的事业还是春风得意。我来镇上时,他是“胡书记”,不过,知情的人明白,前面要加个“副”字。据说,他最初只是个中学音乐教师。
不知什么时候,“光棍委员会”的其他两名成员走了。
星期五一早,教委开了个会。
参加会议的有四个人,我作记录。黄主任开头讲:“咱们教委把底下管不住,他们乱说,上面就给咱找岔子,我看弄不好……”
我不知如何继续作记。郝斌强笑道:“我看黄主任昨夜看戏没做好事!”
丁辛年、黄回归、郝斌强三人纵声大笑。我笑不起来,不过,也用不着再神情庄重了。
笑毕,黄主任就又接着“唱戏”的茬儿:“听说川道里也在唱大戏,我就不下去了。小路,你查完帐后,下周去川里各校检查,叫有些学校再不要放假了……我看咱们把‘双休日’‘牺牲’的做法是对的,听说南原五年级正月二十七都在上课,比高三还抓得紧哪……”
我几乎没记下什么,黄主任的讲话便简短结束。我连忙补记:“讲话:1、抓管理;2、严防放假看戏;3、继续狠抓‘双休日’补课。”
丁会计问要不要学习文件,他手里拿着三个文。黄主任很吃惊地接过,眯缝着眼睛看了好一阵子。说:“没啥,没啥!考察班子哩。不念啦。”
于是,教委全委会就这样散了。
黄主任把我的记录看后作了明确指示:为防止授人以柄,拉去最后一条。他还语重心长地对我说:“你得好好锻炼,有时要学会逢场作戏,这不比你教算术哩……”
上午,我总算有事干了。拿了奖状到镇上去盖章。政府文书宏东很热情地叫我“路教委”,去给我盖章。突然,他顿足而叹。我上前一看,也惊了一跳,他竟把计生委章子给盖上了!
我只得回教委另写奖状,去镇上“重新操作”。谁知,黄主任却大为光火:“熊娃,能办个球业务,‘优秀教师’奖状上盖计生委章!”
“在某种意义上这也合适呀,”我正要听郝斌强的高论,他却不言传,与黄主任对起眼神了,黄主任没搭理他。他才又说:“叫你盖,你还不知要给孔小秀盖多少下呢,管她是红是黑……”
“啊,嗯呀!哈哈哈哈……”黄主任忍不住了。
今天有集,我匆匆穿过稀稀疏疏的人群,朝镇政府走去。突然一个悦耳的声音传来:“干啥去呀?这么急!”
抬头,芬正笑盈盈地站在我面前。我想开个玩笑,便说:“给你发个奖状。”
“什么奖?”
“计划生育奖……”我自觉失言,先羞红了脸。
见我这样,芬便没好说啥,从手提的塑料袋中掏出一只梨说:“给你发个梨!”
“我不要梨,不要你的梨!”
“梨又不吃你……”她坚持着。
我便接了梨,心里不知要发生啥事。
“那你忙,我走了!”芬机灵告退了。
……
这次回家,母亲吃了一惊。
我便向她解释,说我如何成了教委干事,如何一路查了几个学校的乱收费,才回来过星期天的。
“星期天!你们有星期日了?”
“光教委有!”
“你还说郝校长要你手下留情,帮扶他,他还说你带过的娃娃要放卫星,在教委会考中夺魁……”
“妈,这是人家耍滑头哩!”
母亲没有理会,“黄主任还要栽培你?”
“他说是说过,不过”
“你甭心里起了窍,凡事要知足哩,我娃!”
我没有言传。独自想起芬来。她为什么要送梨呢?要知道,我俩的故事还没开始,这么快要分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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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城原神娃(1)
……一个女孩,赤身*地躺在我被窝!她的身子是那么滚烫!我连忙抱紧她,抱紧她……噢!她的肌肤多么柔软滑嫩、芳香醉人!我有一种不可名状的眩晕感………一般火山溶岩样热烈的东西在体内蹿腾,身体在不断膨胀、膨胀,就要爆炸了……
“明明,明明……”我被推醒,“都八点啦!快起来……”
“日头还没出来哩……”见是母亲,我又翻了一个身,心里怨恨刚才好梦被打搅了。
“天阴着哩,真的不早了!你嫂子都过来等了……”
我一骨碌爬了起来。
一边穿衣服,我一边痴痴地想,梦中的女孩会是谁呢?那不是芬吗!一想到她,我心里像喝了蜜一样的甜,禁不住又回味起梦中情景来……
啊!芬,我的梦中情人!你现在干啥?
“大大!你把裤子穿反了。”我刚要出门进屋洗脸。磊磊边咳嗽边喘气边跑着嚷道,随即吼开了,“哎呦……,亏人哩!我大大翻穿裤子了,穿翻裤子了,裤子穿翻了……”
嫂子闻声从屋里撵了出来:“哟,哪个大姑娘把你哄得昏头转向,怕连生日都忘了吧?”
“是你小媳妇把人催得太紧了。”我连忙又走了回去,“磊磊的病更重了,要打针哩!”
“打了,不顶事!”
“不顶事更得打!”
“……”
我正在穿裤子,母亲进来了:“明明,你嫂子起得这么早,就等你走哩。你哥不在,你侄的事要你操心哩。前一阵子学校不发工资,没钱看病,昨天你嫂子打集上取回了你哥搞副业邮回的三百元钱,今天你就带上他们去正城县金田镇神娃那里好好看看,兴许顶用哩!”
母亲话停了,心急地瞅着我。
“不是我不管,是得看医生!钱不容易,得花个名堂……”
“你就甭犟啦!你大大的腰疼病就是人家神娃看好的。那神神着哩,咱村上每天要去几蹦蹦车人哩……”
我心里难受极了:“干脆,到县医院去!天这么阴,恐怕要下雨。”
“下不下!”母亲肯定地说,好像天早给她通知过这事。
“噢,野雀叫得这么欢……怕不宜出远门。”我故意说。
“不怕的!”她拿起一支柴棍猛地向树上打去。
……
饭后,我们匆匆往村口赶。蹦蹦车上挤满了去求神的人。车身在他们的重压下颤颤巍巍的,像不堪重负的老人。见此情景,我故意问:“你们就不怕三车轮报废?”
“只要你们不嫌报销,我不嫌多挣钱!再瘦瘦,再瘦瘦!叫路明和他侄坐上。”
人们惊讶地瞅着我,像看什么稀罕物似的。
大伙费了好大劲,才把我们仨“瘦”下了。为了节省地方,我将磊磊抱在怀中,嫂子则坐在另一个嫂子的膝盖上。
车子疯奔起来,追起前面的车子。车内,人们都心事重重,但一谈到神娃,就都眼睛亮了起来。我心里有说不出的难受。
经过石盘镇,我透过塑料篷子上的小孔朝芬的缝纫店望,却见丫偏倚着头,懒懒地向外瞧,对面一个穿着花里忽哨的小伙像耍魔术似的摇头晃脑地说着什么……
十点半,我们来到城东县城。天色铅灰,人们的脸上开始有久已不见的雨点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