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想让我无地自容吗?”纪宇苦笑道:“就算那时我尚未成年,但大哥为了我放弃了多少我总还是知道的。”
“说什么傻话呢。”罗金将空酒壶丢掉,将最后一壶酒抄在手中,道:“要不是族长,我这条命早就没了。我这人本事不大、缺点一堆,但要我眼睁睁看着恩人的儿子成为幻奴,我死也做不到!……只是……唉……连累了罗酹那孩子……”
罗金那最后一句话含混在叹息声中,低弱却也锥心。纪宇低头不语,目光黯淡。真要说起来,最该愧疚的是纪宇才对。当年为了保证纪宇脱逃,罗金硬是狠着心将自己的六岁幼弟带出,套了纪宇的衣服要人背着引开追兵。幸好罗酹命大,没有毁在那一役中。只是负责保护他的护卫却死伤惨重。一共二十四人,最后只活了楠生和竹心兄弟两个。这些年来,纪宇平日里虽对罗酹诸多逗弄,可谁都知道他对罗酹的回护宠溺比之旁人更多了三分。罗酹的性格憨直讨喜固然是原因之一,这里面也未尝没有补偿的心态作祟。
两人不觉陷入静默,只有纪宇手中的酒水轻撞杯壁的声音伴着罗金的吞咽声,在房间里不住响起。
“……啊,我说……酒好像都喝完了。”用力打了一个酒嗝,罗金摇了摇手中的空酒壶。一贯清明的眼中满是迷离醉意。
“大哥,你醉了。”纪宇微笑着放下酒杯,揉了揉明显惺忪的眼睛。等等!不对劲!一种怪异的不安在心中瞬间弥漫开来。罗金从来不是一个喝一点酒便把心底的话随便往外说的人,而且屋子的外面……似乎太安静了!
“大哥!这酒你是怎么找到的?”纪宇急声问道。正要起身上前,便觉头脑一晕,体内的幻力竟然有近八成散于周身经脉,完全不听他的使唤。
“是竹心帮忙找出来的。你也知道小罗酹向来把好酒当宝贝藏,凭我哪里找得到。”罗金见纪宇神色不妥,心中警惕立生。待要以术力驱散酒意,却觉精神恍惚,体内术力运转颇为滞涩,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他体内不住翻搅,让他的精神无法集中。罗金平日里精修力法,即便当真大醉也非寻常人可以轻侮。纪宇则大大不同。纯粹的幻术体质让他在修习幻术之时进境奇快,寻常三、五个罗金这样水平的,休想近他的身。可若论及其他对敌手段,纪宇便真是摇头比较快了。如今精神无法集中,纪宇的幻力立时成了镜花水月,单凭一具比常人还要孱弱些许的身子,根本就是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来人!”罗金心下骇然,不由大吼出声。几步上前托起纪宇,一脚便将房门踹开。刚一出门,便见不远处三名护卫均割喉而死。尸体颇为整齐的横在树下。
该死的!罗金不禁暗自咒骂。自己所占这安园谷可谓地势险要、易守难攻,狭窄的谷口更是设下了诸多埋伏。尽管常驻人手不足百人,却已是极为安稳的所在。他与纪宇平素又都是喜欢清静的,能跟到身边的自然是罗刹中的高手。如今就这么无声无息的让人给宰了,对罗金来说无疑是极大的冲击。
“大哥,里面没有路戌的尸身,张晨他们该是先中了药才……”纪宇飞快的检查了一下尸体,沉声道。
罗金点了点头,看三人的面部尚留有惊异神情,地上血迹虽多,却不凌乱,尸体也无挣扎迹象。竟似是在毫无防备中被人抹了脖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正在两人沉思时,一人遍身血渍,急匆匆的冲了过来。尚未扑到罗金脚前,便狠狠的摔在了地上。此人正是本该与死去那三人一起守在屋外的路戌。
这一下显然摔得不轻,路戌口中发出一声闷哼,身上的血色更深了几分。然而不等爬起身来,他便急急喊道:“罗爷!那酒不能喝啊!”
“你他妈的搞什么鬼!出什么事了!”眼看路戌委顿于地,罗金连忙将纪宇放在一旁,上前将他扶起。
“不能喝!罗爷,那酒不能喝!”路戌一把抓住罗金手腕焦急的叫道。
“你他妈的给老子冷静点!”罗金大声喝道:“那酒怎么了?喝了会怎么样?”现在他怕的不是别的,怕的是那酒会损伤纪宇的幻力根本。
“喝了会……喝了会……”路戌急得眼睛都红了,扣着罗金腕部的粗长手指紧得几乎要穿透罗金的皮肉。纪宇一直被挡在罗金身后,看不见前方的事情,但总觉得心中的寒意如同钢爪将他的心脏狠狠的抓住,越来越紧。猛然间纪宇想起,路戌右手小指天生畸形,因经常被人嘲笑,他一怒之下便将自己的小指斩断。可那个抓着罗金腕脉的路戌却是五指俱全……
纪宇昏聩的大脑突如冰针刺入,极度的惊恐冲口而出:“大哥放手!他不是路戌!”
“……喝了会死的!”路戌突转阴狠的低语几乎与纪宇的惊呼同时响起,一柄布满蓝芒的短剑已然狠狠捅入了罗金的小腹。
“畜牲你敢!”罗金一声惨呼,跌坐在地。跌倒前反手一拳将那假路戌打了出去。
罗金本就以力量见长,重伤之下,出手自是不留余地。那人尚在空中,挟带内脏碎块的鲜血已是逆喉而出,眼见是不活了。
“大哥!”纪宇见罗金遭人暗算,不觉急怒攻心。慌忙上前摸出药囊,无论是多么珍贵的药丸、药粉,只管一股脑的塞到罗金口中。罗金也不推拒,粗粗咀嚼几下便和着舌根泛起的腥气咽下。纪宇心中默数,待药性生效,一咬牙,用力将短剑拔出。罗金的闷哼才刚响起,一把药粉,四、五只药针便接连落到伤口之上,强行封住他的血脉。
“好在我刚得了些海莲花粉……”一把昂贵的海莲花粉招呼上去,罗金小腹的血流登时变缓,皮肉间渗出的淡黄色透明□混杂着鲜血,几乎以肉眼看得见的速度在伤口凝结。
止住了!纪宇心神一松,脑中的眩晕感登时让他跌坐在地。
第四十章 叛乱 (下)
“小鲫鱼莫慌,大哥死不了。”待剧痛稍缓,罗金喘息着说道,不敢让纪宇知道方才那一剑已经不是一把海莲花粉可以治愈的程度了。不过有这等优质的药物辅助,若是能慢慢将养,罗金的性命自应是无碍的。只可惜他身上不仅有伤,还有毒。而现下显然不是他慢慢将养的时候。
罗金三两下将伤口缠裹起来,挣扎着站起身来,道:“罗酹今早去函柏岭取南郡各部今年的账册,我们必须马上联络他,不能让他毫无防备的闯回来。”
“大哥莫急,小瑞和小仇身上都带着星光银珀,我试着通知他们把小罗酹拦下来,不会让他出事的。”纪宇咬牙吞下两颗药丸,强提幻力结出手印。
小瑞和小仇都带有很稀少的幻术体质,虽然远无法与纪宇相比,但却可以在星光银珀的辅助下成为纪宇远距离施展幻术的媒介。
在幻术的研究和应用方面,纪宇可说是当之无愧的顶级幻师。凭借留下幻术印记的星光银珀,纪宇不但可以在固定地点布下高级的幻阵,还可以做到小型幻术的远程激发。其施术距离和灵活性都是轮烜那种毫不艺术的致幻手段拍马也赶不上的。如今利用印记施展幻术自是休想了,但只要那两人身上带着星光银珀,还是有可能勉强与他们沟通的。
“小瑞。你在哪里?”简单的一句问话瞬间将纪宇好不容易提起的幻力抽了个干净,胸口强烈的窒塞感让纪宇很是难过,连忙又吞了两颗药丸下去。
‘纪爷,谷口不知从哪里来了许多沙盗正在进攻幻阵,还有些看装束像是那迦族青虎营的人马,两边加起来足有近千名。弟兄们撑不了多久,您快想想办法啊。’回应纪宇的是焦急的小仇。没有纪宇的操控和补充,幻阵的力量被迅速消耗。一旦幻阵告破,罗刹留守人员就将直接面对大量敌人,情势是岌岌可危。
“闭嘴听我说!”纪宇厉喝一声打断了小仇的回报,迅速吩咐道:“你将幻阵中的十二枚星光银珀每隔半个时辰捏碎一枚,幻阵的威力短时间内会比平日我操纵时增加四成,这段时间里让所有弟兄撤进赤魃口。放九曲啸火箭,令小瑞从断天峡的小道赶去函柏岭,务必把罗酹截住,要他马上拿着先前给他的那朵石莲,赶去梵城找那个姓何的帮忙,顺便让楠生和刺梗组都暂时听他的号令!”话没传完纪宇已是汗出如浆,一件单薄白衫湿得几乎能拧出水来。
‘纪爷,那星光银珀可是罗爷好不容易找来的……’听到要将珍贵的星光银珀毁掉,小仇不禁大急,当初为了这个东西,足足丢了十几个弟兄的性命,如今说毁就毁,岂不太过可惜?
“少废话!照我说的做!”纪宇怒道:“必要的情况下,连你和小瑞身上的星光银珀也用上,快去!”不等小仇回答纪宇便再撑不住幻力的消耗,一口鲜血逆喉而出。联系自然也就断了。罗金抢上一步,一把抄在纪宇腋下想将他扶住,哪知这一运力却将腹部的伤口扯裂。罗金禁不住膝盖一软,两人竟如滚地葫芦般摔做了一团。半晌缓过气来,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竟不约而同的放声大笑。
“咳咳~哈~咱们兄弟有多久……哈~咳~有多久没这么狼狈了?”腰腹间的疼痛让罗金连喘气都很艰难,可他还是止不住口中的笑意。
“总……总得有十五年了吧?”纪宇的面具早不知掉到哪里去了。一张出奇俊美的脸孔泛着脱力的潮红,失了银光的眼瞳勾挑着浓浓的讥诮与自嘲,却依旧美丽至极,唇角那抹残血如夕阳余晖,苍凉中张扬着无法用言语描绘的冶艳灵动。
“又是一个十五年呢……”瞥了一眼纪宇染血的衣襟,罗金苦笑道:“小鲫鱼,你还撑得住么?”明明已经被药物封住了幻力,却还要勉强自己为罗酹安排退路,此刻他应该是一丝幻力都提不起来了吧……
“开玩笑,动不了的是大哥你吧?”纪宇挑了挑眉,一拧腰便站了起来。“谷口还有一堆的那迦族青虎营和沙盗等着我们宰呢。”
“青虎营……”罗金低垂的眼帘内寒光一闪,抓着纪宇的手挣扎着爬起身来。
“赤魃口的机关和物资最多保护我们十天,你要罗酹赶去梵城去求那个男人,只不过是想让他逃过这一劫吧?”罗金低声叹息道。他何尝不知那个姓何的男人不过是随口给出承诺,其中的诚意或者比自己做饭的本事还要少上一些。若是彼此都有好处,求他自不妨事,如今这般境况,求他出手帮忙恐怕是千难万难。就连那枚石莲,罗金也从未放在眼里,一回来就随手丢给了纪宇,却不想他竟将石莲给了罗酹。
“若那男人还有些头脑,应该明白我求的到底是什么。”纪宇淡淡的说道:“只要他能保得罗酹平安,楠生和刺梗组就当是附送的报酬吧。至于那些个不长眼的玩意儿……哼!难道我纪二爷自己料理不了吗?”线条优美的下巴在阳光下高傲的扬起,纪宇那肆意张狂的笑容有说不出的好看。 “说的好!”罗金大笑道:“不愧是老子的兄弟。走,咱们去让那些王八羔子尝尝罗刹的厉害!”
两人相互扶持着向赤魃口赶去,罗金的心底却一片冰凉。这赤魃口到底能守多久?此刻他身负重伤,能力剩不到两成,而原本单靠幻阵便可将整个安园谷守得滴水不漏的纪宇则干脆被药物废掉了幻力。再算上一早便离谷而去罗酹,原本谷中有整整三个高阶的战力,如今竟连半个都够不上了。况且连送到他罗金嘴边的酒都能让人下了药,罗刹内部必定有了内贼,说不准就会在靠他最近的时候,再捅上他一刀。这一次,恐怕当真是过不去了……
“小鲫鱼……”罗金扬起头,眯着眼感受照在脸上的阳光带来的些许温暖,他低低的开口道:“如果当真守不住了,我会亲手杀了你。你……你别怪大哥心狠……”
“大哥,我明白的……”纪宇的笑容里掺杂着多少苦涩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
那迦族青虎营——十五年前足足追杀了他们一个多月的队伍。在那之后的半年里,纪宇看到青黑色的衣服就会想吐。因此他只穿白色的衣服,也只能穿白色。若是落到青虎营手里,自己应该会在最短的时间里被制成幻奴吧?不能动、不能说话、不能休息,连进食和排泄都由他人来决定,自己能做的就是永远无比清醒的看着自己成为一件任人使用的器物,甚至终结自己的性命都做不到。那样的日子,那样的生不如死。这就是一个百年难遇的纯粹幻术体质所必然面对的命运。八岁那年,他靠着罗金逃过了一次,这一次,恐怕当真是过不去了……
纪宇与罗金两人难得的心意相通,显然没有给他们目前的处境带来什么好处。与此相比,轮烜的境遇便好得有些令人发指了。
在与日猓对战之后,轮烜本身的战力因碧罂丹的副作用而下降到了极低的水平。虽然旁人不知他已虚弱不堪,但明面上毕竟是受了伤的。于是当天晚上便有一个清秀的男人在细碎的铃铛声中悄悄跪在了他的床边。
“我的猫儿应该还没有无聊到半夜摸到我床边请罪吧?”轮烜连眼睛都没睁,刻意用术力压制的声音淡漠而轻微,仿佛无力的低吟:“如果是有欲 望需要疏解的话,很抱歉,今晚恐怕不行。”
“爷,猫儿只是来给爷回话,顺便给爷送点伤药。”风的身子微微颤了颤,随即平静的将声音送至轮烜耳畔,全然没有理会轮烜很有几分不良的暗示。
“嗯,上来说吧。”轮烜依然没有睁眼,却任凭风爬到他的身边,一边低语回报,一边灵巧的将他的衣衫除去,细心的处理他身上与日猓战斗时造成的伤口。
“……爷,莫族有两人同意为我族所用,猫儿已安排了人跟在身边监视,若能活到最后且身份无可疑,则会交由文诤堂统一调配。还有就是今日对阵之后,爷周围一共跟上了七只那迦的虫子。没有爷的吩咐,猫儿不敢擅自清除。只是摸清了其中两只是耳目,三只是长老会的爪子。还有两只,猫儿也摸不清是哪一路的,看他们的行为似乎更像是在保护爷。”
“虫子的身边都缀上人手,不是必要的情况先别动他们。”张口含下风送到嘴边的药丸,甚至没有问是什么东西。
“是。”一丝暖意自风的眼底略过。看到轮烜一直闭着眼睛,他忍不住伏下身,将脸颊贴近轮烜的手臂,虚虚的蹭了蹭。呼吸间那淡淡的草木气息虽然参杂了血腥,却依旧是那么鲜活,让他不由自主的想要贴近。
“猫儿能不能问为什么?那些虫子爷不嫌碍眼吗?”
“有他们撑着场面,长老会就不会急着派更多的人来。三天之内我不能和人动手,我需要时间……嘶~猫儿?”感觉到风的手一沉,突来的力道给轮烜本就疼痛不止的身体带来了更大的负担,让他不自觉的轻吟出声。
“不能和人动手?”风的脸色登时就变了,“两天之后,爷还有一场对那迦族人的比赛的。”
“那个到不用担心,”轮烜眉头微皱,安抚的将风揽在怀中,道:“今天我离开时看到那个人已经向裁决者提出弃权了。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他只不过是从头到脚的打量了那人一番,那人便脸色发绿的捂着肚子夹紧了双腿,没过一会儿就去裁决者那里表示弃权了。这件事轮烜自己也很纳闷。
轮烜的话让风不自觉呆滞了许久,待回过神来整个人却已经贴附在近乎赤 裸的轮烜身上。感受着掌心下温热紧实的肌理,风眨了眨紫芒流转的眼眸,突然开口问道:“爷,今晚真的不行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