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谅与史万岁在本营的高台上观战。史万岁眼见贺部离敌营越来越近,惟恐抢不到头功,便对杨谅说:“王爷,我敢笃定,胡贼已几乎全部撤走,留下至多不过一千人马,基本是一座空营。不能让姓贺的独占其功,擂鼓传令,我军也冲上去吧?”
“看光景敌营确实空虚。”杨谅也动心了。
史万岁见杨谅默许,当即擂响战鼓。鼓声就是命令,杨谅属下十万人马,呼喊着冲杀上前,直扑敌营。
一见自己部下排山倒海的气势,杨谅大为振奋:“好!把胡贼杀个落花流水,横扫敌营。”
一言未了,只听敌营前忽隆隆闷响连声,刹时间黄尘飞扬,遮天蔽日,也不知发生了何种突变。紧接着又听隋军哭爹喊娘,叫苦连天。灰尘稍散,杨谅看出,进攻在前的隋军,全都落入了陷坑之中。
“糟糕!”杨谅连连跳脚。
史万岁哭丧着脸:“王爷,我们中计了。”
突厥军一夜之间,暗中在大营外挖了一圈陷坑,宽深各丈余,下插密密麻麻的铁钎。落下的隋军足有上万,下面的不被扎死也被踏死,上面的还在挣扎。
史万岁万分懊悔:“王爷,快鸣金收兵吧。”
“不!”杨谅被激怒了,“事已至此,陷坑已被死伤人马填平,再击战鼓,冲入敌营。”
“王爷,后续队伍一上,陷坑里受伤的弟兄,可就全踩死了。”
“此刻顾不得许多了,”杨谅要考虑大局,“损失如此之大,再不拿下敌营,以何颜面对全军将士。”他抓起鼓棰,亲自猛击起来。
战鼓咚咚,声震长空。隋军士兵发出雷霆般的呐喊,踏着同伴的躯体,又潮水般扑向敌营。
“嗵!”敌营内震天动地一声号炮响,木栅里突然站起密麻麻的弓箭手,端的是乱箭齐发,箭如雨下。一排射毕蹲下,又一排站起续发,如是轮流发箭,犹如连弩,毫无间歇。隋军纷纷中箭倒地,贺部骑兵更是首当其冲。突厥军做了充分准备,箭矢充足,二十轮箭雨之后,隋军死伤惨重。杨谅一见硬冲徒增死伤,只好鸣金收兵。隋军退走,突厥守军亦不追击,看来决心以箭雨固守。
杨谅对中了一箭身带轻伤的贺若弼说:“如何?并非本王怯战,突厥兵不是好打的。”
贺若弼不服:“我就不信,二十万大军还治不了两万胡贼!”
杨谅要打自己的算盘:“贺将军,要拚命带你的残部上,我是不会让手下人白白送死了。”
“王爷,难道敌人就不打了?难道就不去舍力集合围突厥主力了?难道你就眼睁睁看着两万敌兵牵制我二十万大军吗?”贺若弼几乎咆哮了,“难道你不怕传到京城为朝臣、百姓耻笑吗?”
“你太放肆了!”杨谅拉下脸子,“本王何尝说不打?要有个稳妥打法,不能硬拚蛮干。你且下去吧,容本王仔细运筹一番。”
贺若弼被赶走了,杨谅又一头扎进房里,把财主小姐揽入怀中沉入温柔乡了。至于杨广的作战方略,杨谅就是有意拖延,他要杨广也吃了败仗才心满意足。
舍力集战场在惴惴不安中又披上了冰冷的夜幕,双方主帅都处在坐卧不宁中,都在期盼着援军从背后包抄敌人。晚饭,杨广只胡乱吃了几片牛肉,便又乘马出营,到了东侧高阜之上,杨素自然紧随其后。苍穹上的星辰,似乎冷得发抖,融耀着彻骨的寒光。高处风寒,杨广把皮披风裹紧一些。敌营侧后,融入无边的黑暗,望不见逶迤的雪山和秃枝枯干的树木,没有他所渴盼的情景出现。
杨素深谙杨广在心情烦躁时最忌人打扰,但他还是鼓足勇气劝道:“殿下,留下几人在此哨望足矣,殿下还当回帐休息,一有情况会立即禀报的。”
杨广没有发火,他心头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本宫在想,杨谅他会不会按兵不动?”
“贺将军前去助战,实则亦即督战,谅他不敢。”杨素对此否定。
“可是,按时间推算,他们早该兵临此地了,又为何迟迟不见动静呢?”杨广皱眉苦思,“除非是兵败了。”
“断然不会,”杨素又加否定,“二十万大军两倍于敌,又有贺将军助阵,应是稳操胜算。”
“真叫人百思不解。”杨广又引颈远眺,希冀期盼的情景出现。
“踏踏踏”,伴随一阵清脆的马蹄声,一骑快马驰上高阜。
杨素迎过去:“什么人?”
“小人是韩擒虎将军派来报信的。”
杨广驱马过来:“莫非胡贼从背后夹击?”
报信者施礼作答:“正是,一千胡骑闯入埋伏,被我军全歼。”
杨素喜上眉梢:“好哇,殿下料事如神,派下两万伏兵,管叫胡贼自投罗网。”
可杨广却面带忧思,追问报信者:“敌人只有一千吗?”
“韩将军也觉奇怪,并无后续之敌。”
“不对。”杨广像是自问也像是问杨素,“巴闷分兵,绝不会只派一千人马。”
隋军大营西南翼突然杀声震天,高阜上望去,眼见得灯笼火把如红流滚动,俄顷,便有无数营帐燃烧,火光烛天,照红夜空。杨广叫声:“不好!”打马冲下高坡。
巴闷八万大军突袭,西南翼隋军猝不及防,登时大乱。要说巴闷这位突厥元帅,确也堪称精通兵法。当逼近隋军大营时,他多了个心眼,万一隋军设伏,自己岂不吃亏。便派一千骑兵投石问路,果然中了埋伏。他当即神不知鬼不觉绕到隋军西南翼,把全部马军同时压上,并以火攻为主,造成声势,一出手便占先。片刻之间,隋军已死伤数千人。
杨广冲到西南翼前线,正要组织兵力回击来犯之敌,未及压住阵脚,大营正面又呈现出一派混乱景象。原来是达头发现隋营西南大乱,便知巴闷合围兵到,立刻按计划全线出击。二十万大军从正面十几里宽的战场,如钱塘江潮般猛压过来。隋军虽不至慌乱,但在气势上先输于对方。箭雨未能遏止突厥军攻势,巴闷为首已有十数处突入隋营,双方人马已混战在一处。
杨广见状对杨素说:“国公在此对付巴闷,本宫去正面迎战达头。”
一个战场,两条战线,交战双方四十八万大军,在冰天雪地的冬夜展开了血腥的厮杀。这场决战,可以说关系到大隋的兴亡。一旦失利,突厥便可长驱直入威逼长安。杨广深知干系重大,他思索一下,叫过身边侍卫,俯耳嘱咐一番。侍卫飞马向韩擒虎的伏兵营地疾驰。然后,杨广从侍卫手中接过金刀,纵马杀上前线,发出雷霆般的呼喊:“达头何在?快来本宫马前受死!”
隋军将士一见太子身先士卒,士气大振,齐声欢呼:“杀呀!杀胡贼,保家园,保太子。”
杨广的参战,为隋军注入了一股活力,突厥军进攻的势头减缓。但突厥军仍占上风,渐渐已杀入隋营一里有余。杨广深知兵败如山倒的道理,他顾不得个人安危,坚持拚杀在第一线。血溅征袍,气力消耗殆尽,仍不退后。由于他不退却,隋军的防线还得以支撑。但,杨广心中却把杨谅恨极。包抄偷袭,前后夹击,本是他精心安排的一着妙棋,无奈杨谅不按计行事,如今反被达头抢先实施。真若就此溃败,杨广实不甘心。因此,他拚死也要撑住这局面。
隋营西南,青石梁上,一队人马在观战,这是李渊的一万精兵。一路跟踪巴闷的八万大军,为保存实力,李渊始终不肯把部队投入战斗。如今目睹战场上的混乱情景,隋军在数量、气势上都不如敌军,眼看就要崩溃,一种民族的荣誉感在李渊头脑中占据了主导地位。如果让胡人得逞,那将是秦川百姓的天大灾难!况且,自己若不参战,回去如何解释?杨坚肯定饶不过自己。打定主意,李渊传下将令,率一万人马杀向巴闷背后。
与杨素交战略占上风的巴闷,正扩大战果,不料身后被痛打,对于他来说,李渊的生力军犹如从天而降,忙让后队掉头应战。岂料李渊这一万人马早就憋足劲,锐不可挡,巴闷只得再次分兵抵御。如此一来,杨素压力大为减轻,鼓起勇气向巴闷发起反攻,巴闷一方由攻势转为了守势。
自古至今,一场战争的胜负,往往决于呼吸之间。在胶着相持阶段,看哪方能咬紧牙关坚持下去,看哪方能化不利为有利出奇制胜。隋与突厥在舍力集这场决战,就基本上体现了战争的这一规律。
当巴闷由攻转守时,达头仍在战场上居主动地位。杨广军被逼得节节后退,但这后退是在顽强抵抗下有条不紊进行的。突然,达头大军背后呈现出混乱状态,而且很快波及到全军。杨广明白,他的计划奏效了,这是韩擒虎的两万兵马兜屁股向达头开刀了。达头急派身边大将分兵一万,去后队压住阵脚。然而,韩擒虎这两万人马乃生力军,由于设伏未能捕到大鱼,怒气正无处发泄,如今英雄有了用武之地,猛冲狂打,恣意砍杀。突厥兵仍难抵挡,达头无奈再次分兵,又调两万主力去对付韩擒虎。这样一来,进攻力量削弱,势头大减。杨广不失时机,组织力量反攻,达头全力遏止,双方都不能进展。但这对杨广来说,就已是明显的胜利。从战斗打响,隋军一直后退的局面扭转了,隋军第一次站稳了脚跟。
战斗中,达头后队经不住韩擒虎冲击,而巴闷在西南翼战场,也顶不住李渊的冲杀。达头面对眼前的战场形势,明白要打败杨广是难以如愿了,遂传令收兵,突厥全军退回无定河北。其实,杨广也撑到了极限,无力再战,也赶紧收拢队伍,重整大营,连夜修补木栅,布署防御,防备突厥的再次进攻。
中军帅帐,杨广喘息方定,杨素、李渊、韩擒虎等一班战将前来拜见。杨广对李渊格外看重:“李将军今夜及时助战,解救危难,扭转败局,使我等转危为安,功不可没。”
“末将惭愧,”李渊倒是真话,“殿下临危不乱,调度有方,又冲杀在前,才使胡贼退却。”
杨广迫切需要了解黑泥铺的军情:“李将军,汉王为何不按时赶来夹击?”
“巴闷留下两万人马守营,汉王大概是想吃掉那部胡贼后,再来合围,以免后顾之忧。”
“以两万大军,对两万胡寇,况且本宫又派贺将军率兵助阵,早当高奏凯歌,为何至今音讯皆无呢?”
“这个,末将就不得而知了。”李渊不愿多说。
杨素一旁发出冷笑:“殿下,汉王是不会与你真心合作的。”
“这却为何?”杨广其实心中也已明白,不过他想印证一下自己的分析是否正确。
杨素直言不讳:“这还不是明摆着。我若是汉王,也不希望你取得赫赫战功。”
“如此说,战胜突厥主力,汉王我们是指望不上了。”
“不错。”杨素明告,“殿下,仗还得靠自己打,没有汉王那张破网,我们照样能把鱼一网打尽。”
杨广并不像杨素那样吐露豪言壮语:“越国公,达头并非软弱可欺,以我军眼下的实力,要歼灭或击溃敌军,都只能是梦想。”
“嗷嗷”叫的北风,唤来了滴水成冰的黎明。两军对峙的战场,又开始了新一天的骚动。兵士们还蜷缩在热被窝里。火头军们顶着寒星与微露的晨熹,纷纷到河边取水,准备大部队的早餐。南北两岸河边,一字排开两溜担水的士兵。昨晚凿开的取水洞,一夜之间早又冻个溜严。兵士们用枪剜、用斧头砍,渐渐刨开冰面,把水桶顺下去,荡满河水提出,陆续担回营中。
杨广昨夜失眠,早早起来在河边漫步。火头军们的忙碌情景,引他注目观望。目睹士兵取水,杨广竟然看出神。看着,看着,忽然触动灵机,一个主意猛地跳上心头。他风风火火回到大帐,迫不及待派人把杨素找来。
杨素刚刚在梳洗,未及拢好头发,便匆匆来见:“殿下,出了何等大事,如此急切?”
杨广满脸喜悦:“杨大人,本宫已有了破敌妙计。”
“请殿下明示。”
“你俯耳过来。”杨广在杨素耳边嘀咕良久,“怎么样,能出奇制胜吧?”
“殿下此计甚妙,我军定能不战而胜。”杨素不觉也笑容满面,“为臣就去安排布署。”
早饭后,贺若弼带十余骑从大营后悄无声息地出发,人不知鬼不觉一直向西。行出约数里路,隋军与突厥营地都已远远抛在后面,才停止前进。贺若弼一声令下,他们跳下马来,奔到无定河上,在靠近北岸处凿出几个冰洞。此后,他们就轮流看守,一发现结上薄冰即随时凿掉。
临近午时,杨广、杨素乘马来到,身后的随从王义,在马上紧紧抱着一只木箱。杨广视察过冰洞洞口,感到满意:“不错。”
又等了约一刻钟,杨素提醒说:“殿下,可以开始了。”
“好吧,”杨广吩咐,“一齐动手。”
于是,贺若弼、王义等人,把木箱中的白色粉末,一勺一勺缓缓倾入河水中。
下游,双方火头军又按时到河中取水烧制午饭。与往日没什么两样,照旧把河水担回军营。不同的是,隋军担回的水,全悄悄倒掉了。兵士们的午饭,是早饭时加做的干粮。
在缕缕炊烟中,杨广一行回到了大营。王义把特为太子做的美味佳肴送上,岂料杨广一把推开:“不,这叫我如何下咽,将士们都在嚼干粮,本宫亦当同甘共苦。”杨广竟也吃了几块干粮,只是多饮了杯热茶。刚吃过饭,他便坐不住了,出帐直奔河边。
贺若弼迎上前奏报:“殿下,眼下尚无变化,一切如常。”
杨素有些疑虑:“砒霜虽毒,但河水量大,只怕药力不足。”
“不会。”杨广充满信心,“只要米粒大的砒霜,即可致人于死地,这满满一木箱,定叫突厥大军十有八九命归黄泉。”
“殿下,快请看!”贺若弼向对岸指点。
突厥大营内,呈现出混乱状态,继而听到了呻吟叫痛的喊声。有人在跑动,营帐外的哨兵接二连三扑倒在雪地上,不停地打滚。
杨广见状不禁仰天大笑:“哈哈!大功告成。”
贺若弼提议:“殿下,敌军大营已乱,敌人多已中毒,何不趁机杀过河去,管保大获全胜。”
“不可,困兽犹斗。”杨广不想再付出代价,“垂死挣扎的胡贼,若以命相拚,少不得我军要损失人马,我们只管坐等收尸就是。”
冬日昼短,渐渐暮色袭来。突厥营内哭声不断,处于极度的混乱中。
杨素进帐面见杨广:“殿下,是时候了,该出兵了。”
杨广也不言语,而是起身披挂,出营上马,这才知会杨素:“点五万人马足矣。”
贺若弼为先锋抢先越过无定河,冲进突厥大营。杨广随后跟进,但见中毒者遍地,突厥兵将尸体狼藉,横躺竖卧,由于毒性发作有迟早,有的尚在垂死挣扎,隋军根本未遇抵抗。杨广纵马直驱达头大帐。与别处不同的是,帐外不见死尸,帐内空无一人。但是,达头那镶金饰银的器物用具还都一应俱全。
杨广自言自语:“奇怪,达头尸身何在?”
贺若弼擒获一名重伤宫女,从她口中始知,原来达头进餐规律有异,他起床晚,早饭在上午,而午饭是在下午。所以,当军营中毒发作时,他尚未进餐,而得以幸免。达头原本精明,见大军悉数中毒,明白一旦隋军攻来,只有束手就擒,便抛下一切于不顾,飞马北逃了。据宫女讲达头离开已有两个时辰。
杨广不禁喟然长叹:“真是天不灭曹,却让达头这厮侥幸漏网。不能献俘长安,殊为遗憾。”
贺若弼主动请缨:“殿下,末将带五千精骑,势将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