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早对你说过,将欲取之,必先予之。”朴承正不得不略作解释,“与其守城拼光,还不如让其占领平壤。”
“我,想不通。”副将赌气蹲在地上。
朴承正变得怒目横眉:“军令不可违,如何破敌,本将军自有妙计,你速去传令。”
副将满腹怨言,将城内两千人撤出,回到朴承正面前交令。却见朴承正改换了百姓装束,而且他周围约上千名士兵,也在脱军衣乔装百姓,不禁奇怪地发问:“大将军,这却为何?”
“你过来说话。”朴承正把副将引到一旁,“我与一千士兵,化装为百姓藏匿城中,部队交你统领。估计今晚隋军即可侵占平壤,待到明夜三更时分,我们在城内四处放火,并打开城门。你带全军事先在城外附近埋伏,及时杀进城来。里应外合,定获全胜。”
副将这才明白朴承正这一番心计,不禁大为感动:“大将军,城内危险,还是末将在内。”
“莫争。”朴承正见副将已领会意图,始觉放心,“而今国难当头,我为大将,理应身先士卒,冲锋在前。你火速带队伍撤走,不要留下痕迹,不要被隋军看出破绽。”
副将不敢再争,哽咽着说:“末将遵令,大将军千万保重。”
“放心,全城百姓都会保护我们,决无危险。你只切记,明夜三更,火光起便杀进城来。”说罢,朴承正带领化装好的一千精兵,迅即潜入城中。 萨水前线,嫣红的旭日从皑皑雪山峰顶腾空升起。阳光普照,碧绿的松林中营帐棋布,早炊的隋军在凿冰融水。“踏踏踏踏”,突然响起了震天动地的马蹄声,一队高丽马军,约有百十骑,向萨水西岸猛冲过来。马蹄荡起的积雪,如腾起满天云雾,马队恰似腾云驾雾而来。气势撼人心魄,锐不可当。
正在拣松枝的隋军惊呼:“不好了!高丽马军杀过来了。”
凿冰的隋军撒腿往回跑:“快!高丽兵杀过来了,快上马迎战哪!”
然而他们的声音,全被雷鸣般的马蹄声淹没。高丽马军如白色风暴,已冲进隋军营地。他们在马上挥起长刀,隋军士兵转眼间有二十余人丧命。
辛世雄闻变从帐中奔出,见状疾呼:“弓箭手,快出来放箭!”
隋军将士纷纷钻出帐篷,张弓发箭。顿时,高丽马军有十几骑中箭,其中有六七骑倒下。待到辛世雄跨上战马,带领骑兵迎击,高丽马军已呼哨一声,旋风般退走,转眼到了萨水对岸。
辛世雄用枪逼住一个在地上挣扎的高丽伤兵:“说,何人带队偷袭我军?”
赶来的随军通事,用高丽话复问一遍。
高丽伤兵,不肯开口。
副统领也来到近前,他对辛世雄说:“原以为高丽军只有望风逃蹿,想不到还敢主动进攻。”
这也是辛世雄的疑问,因而决心弄个明白。他的枪尖在高丽兵的伤口里搅了一下,高丽兵痛彻骨髓,几乎发昏。辛世雄狠狠地威逼:“说!”
高丽伤兵疼痛难忍,只得实说。通事听后告知,是乙支文德亲自带领敢死队过河奔袭,原因是高丽国王高元来到前线。
辛世雄获悉高元就在对岸,感到这是建功立业的大好时机。决心生擒高元,要立首功。立即传令全军开拔,向萨水东岸攻击,穷追不舍。
副统领感到为难:“将军,全军尚未用早餐。”
辛世雄予以怒斥:“战机岂可坐失!马军立即过河,你带步军随后赶到,并派人晓谕第二军李渊火速跟进。”
辛世雄马军杀过萨水,高丽军已先期退走。只残留下遗弃的营帐和杂物。辛世雄在马上眺望,清晰可见前面山坡上,高丽王的旗幡伞盖,相距不过数里之遥。他不甘让高丽王从眼皮下溜走,马鞭一挥,率队又追。
高丽军毕竟熟悉地形,直至中午,辛世雄虽说未被高丽军甩掉,亦未能缩短距离。全军已是人困马乏,饥肠辘辘,步军也相距过远,辛世雄只得传令休息,埋锅造饭。
前面的高丽军似乎也已疲劳难支,也就地休息,也在扎营用餐。饭后,辛世雄原打算等步军赶到再行动,当他看见那迎风招展的高丽王旗幡,不禁又气上心头。他发誓要一鼓作气,追擒高元。辛世雄这里马军一出动,高丽军便立刻闻风而逃。这样又追至红日衔山,昏鸦噪树,暮霭袭来,隋军仍未能如愿以尝。高丽军逃不掉,但隋军也追不上。眼看夜幕拉开,辛世雄只得下令宿营。
二更时分,副统领率隋军步兵赶到宿营地。他听辛世雄讲述了一整天的追击情景,不免担忧:“将军,高元是否在诱我深入?他在前方布有埋伏,意在将我军引入圈套?”
辛世雄不由放声大笑:“他高丽全国能有多少兵马?纵有埋伏,又奈我何。”
“将军,如此追击下去,这军粮只恐不足。”副统领婉言提醒,“是否等运粮队到达,部队补给粮草后再予追击?”
“那高元岂不就逃之夭夭了。”辛世雄说着不觉站起身,“此番决不能让高元溜掉,穷追不舍,上天追到他灵霄殿,入地追到他鬼门关!”
“将士们一旦粮尽,莫说追击,便自保亦难。”
“粮草不足为虑,存粮至少可吃两天。明日傍晚即可到达平安里,那是个繁华大集市,补充粮草谅来不愁。”辛世雄关心的是另一件事,“第二军现在何处?”
“相距约四十里,李渊将军言道,无论路途如何艰难,他决不会拉大距离。”
“好!”辛世雄更加放心了,“后续部队在后紧跟,高丽便有伏兵又何足惧哉。”他决心明日一早,马不停蹄,更加勇猛地追击。
在这同一时间,平壤城完全陷入一片混乱中。昨晚,杨玄感、来护儿四万大军,兵不血刃占领平壤后,起初部队还受军纪约束。自今日中午起,抢掠财物,奸淫妇女,滥杀无辜的事件渐次发生。将士们都在观望,有几起杀伤了人命的士兵,被押送到杨玄感的住处——高丽王宫,听候发落。来护儿主张,为严肃军纪,应将违法士兵斩首,号令全军,以儆效尤。杨玄感却意见相左,他认为将士爬冰卧雪跨海远征,受尽颠沛之苦,找女人寻些快活,掠财物以饱私囊,皆情有可原。即便不取分文,不近女色,高丽国民亦不会欢迎入侵者,照样对隋军恨之入骨。他以为不必认真计较。因而打伤人命的兵士,全都安然无恙,事情不了了之。
将士们都在拭目以待,既然副帅持纵容态度,军将们何乐不为。于是,奸淫抢掠之恶举,在全城泛滥,平壤城陷于水深火热之中。
夜幕中的高丽王宫灯火稀疏,清冷寂静。如今这里成了世外桃园,由于杨玄感、来护儿进驻,数以千计的宫女们意外地受到了保护,相对来说较为安全。杨玄感无心贪恋女色,他心事重重。部下见他闷闷不乐,找来宫中女乐和舞伎,要为主人排解忧烦。可杨玄感根本不予理睬,外人怎知他的心中矛盾交织:四万隋军占领平壤,几乎等于宣布高丽灭亡。难道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让杨广成功?捞去这开疆拓土的美名?那么杨广的地位岂不更加巩固?不能这样便宜了他!要设法让他败绩。来护儿适才报告,城内有无数可疑人员活动,怀疑是高丽埋伏下的奸细,建议立即全城戒严,展开大规模搜捕。杨玄感迟迟没有表态,他联想到马探不久前的报告,平壤城外有高丽军队向城池靠拢,预感到高丽军要有所动作。昨日轻松进城,杨玄感便觉意外,高丽军为何不战弃城?这说明对方是有预谋的。如果现在马上采取措施,诸如整肃军纪,分兵两万出城四面驻扎,城内再戒严搜捕,高丽军的阴谋势必破产。可是,这样一来岂不便宜了杨广?如若不采取措施,一旦高丽军率先下手,隋军无备,在混乱中必然要吃大亏。兵败如山倒,那时说不定有多少隋军将士死于非命。又将有多少白骨,暴弃在异国他乡,自己岂不成了千古罪人!杨玄感思前想后,依然委决不下。
杨玄感优柔寡断犹豫不决。铜壶滴漏,夜已三更,忽报城内火起。他正要查问起火原因,究竟是偶然走火还是人为纵火?转眼间城内已腾起多处火舌。他登上殿角高处眺望,城内已是数十处烈焰升腾,浓烟滚滚,火光熊熊,全城业已乱成一团。心中立刻明了,这是隐藏在城内的高丽奸细所为。
来护儿匆匆跑入:“副帅,不好了!城内高丽百姓发生动乱。”
杨玄感跳下屋顶:“是埋伏的高丽兵为乱。”
此刻,城内愈加混乱。喊杀声,哭叫声,震耳欲聋。杨玄感意识到形势严峻,急忙吩咐来护儿:“说不定高丽军会里应外合,立即传令各军集结,准备战斗。”
然而,来护儿哪里还能传下将令,哪里还能集结人马。由于隋军半数醉酒,有些将领还宿柳眠花,有些正在赌钱。全城一乱,他们尽皆措手不及。只顾忙着把抢来的财物带在身上,哪里还顾及调动指挥兵马。而此刻四门都已为朴承正袭破,城外的高丽军副将也已带兵杀进城来。朴承正为偷袭城门,特意布置两百名部下改扮为隋军,混乱中闹得隋军难辨真伪,以为自己的内部有哗变者,甚至造成自相残杀。城内的高丽百姓,见隋军已乱,已无抵抗能力,也抄起菜刀、斧头、棍棒等,向隋军发起攻击。闹得隋军也不知敌兵究竟有多少,只顾争相逃命,像炸了窝的马蜂在城中乱撞,从东涌到西,又从南涌到北,到处都被高丽军民追击。
来护儿情知大势已去,返回王宫催促杨玄感:“副帅,四门俱已失陷,满城皆是高丽军兵,快上马突围吧。”
对这已到手的胜利果实转瞬即失的现状,杨玄感着实不甘心。但事已至此,还是逃命要紧。好在身边有五千精骑,便与来护儿一起,杀出王宫,直奔南门。一路上,多处遭遇阻截。也分不清是高丽兵士,还是平壤百姓,或是隋军自己人马。杨玄感一行只是猛冲不止,大杀大砍。身边不时有将士倒下,谁也顾不上救援,队伍片刻不停。足足半个时辰,历尽艰辛,总算杀出了南门。有一伙高丽军随后追来,杨玄感无心恋战,只是快马加鞭奔逃,一口气直到天亮,平壤城被远远抛在了身后,耳边没有了喊杀声,追兵没了影子,部队也一步都挪不动了,杨玄感方才传令休息。计点一下人马,仅剩三千余众。
杨玄感顿足哀叹,横剑就要自刎。
来护儿上前抱住:“副帅,不可轻生。”
“来将军,我身为统帅,四万大军仅存三千生还,有何面目去见万岁,去见百官,去见父老,只有一死谢罪。”杨玄感说着又举手中剑。
来护儿拼力夺下宝剑:“副帅,胜败本兵家常事,我军本已占领平壤,副帅已立下大功。谁料高丽军混迹于居民中,里应外合偷袭,敌军乃侥幸得手。”
“无论怎样说,我们败了,而且败得太惨了!”
“副帅,步军正向平壤推进,我们且整顿一下剩余人马,养精蓄锐,一旦步军到达,进攻平壤,我们立即前去会师,协力攻城,也好将功折罪。”
杨玄感心情复杂,对于失败,他是半喜半忧,因为他不愿看到杨广获胜。他要自杀,其实只是做做姿态而已,如今也就顺水推舟了:“事到如今,也只好如此了。”
平安里,本是有几万人口的大集镇,如今却没有一丝生气。莫说是人,会出气的猪、鸡、猫、狗都全然不见,只是偶尔可见一只饿鼠从脚下溜过。面到这意想不到的情景,辛世雄未免发呆。他率队穷追不舍地追击高元,一直追到这距平壤只有六十里路的平安里。原想在此补充粮草,让部队饱餐一顿,再乘胜前进,不料一切全都落空。将士们身带的粮食昨晚就已吃光,今天已是整日未曾进餐。眼看红日西沉,队伍疲惫已极,将士们都有气无力地坐在街头。此刻莫说打仗,恐怕连移动一步的力气都没有了。他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这显然是高元有预谋的行动。平安里事先就做好了埋藏粮食转移居民的准备。悔不该没有制止战士们丢弃粮草,悔不该追得这样快这样急,但如今一切后悔全晚了。作为全军统领,应尽快做出决定,下一步怎么办?
副统领已是六神无主:“将军,如今进退维谷,到底如何是好?”
辛世雄思前想后不肯认输:“开弓没有回头箭,有进无退。说不定水军已攻占平壤,我们前后夹击,一战可定乾坤。”
“可眼下将士腹中空空,不能果腹,又如何能作战?”
“熬过一夜,李渊第二军就会赶到。把他军中存粮匀出一些接济我们,待打下平壤,佳肴美酒尽情享用,更何愁果腹乎!”
副统领难以放心:“挺到明天?将士们饿得刀枪难举,一旦高丽军杀来,岂不引颈等死。”
“这……”辛世雄感到确是问题,但又心存侥幸,“高丽军并无还手之力,只有望风而逃,还敢狂犬吠日回头咬我军一口不成?”
“将军,须防万一狗急跳墙。”
“那,你的意思是……”
“为今之计,只有宰杀战马,煮马肉为将士充饥。”
“无战马还算什么马军,而且还如何追击?”
“将军,什么时候了,顾不得许多了。没有草料,战马行将饿死,又要战马何用?还是先保人命吧。”
辛世雄也别无良策,只得点头认可。
在一声声战马的哀鸣中,数百匹马被割断了喉咙。士兵们饥不可耐,,纷纷下手相帮伙头军剥皮、剁肉,有的支锅、烧火。辛世雄此刻也肠鸣如鼓,不住咽口水,恨不能立刻把生肉吞下肚腹。
副统领惊慌失措跑来:“将军,军情有变!”
“何事这般慌张?”
“探马刚刚报来,我水军四万余众,在平壤城全军覆没。杨副帅、来将军生死不明,大料已是凶多吉少。”
“啊!”辛世雄不由得惊叫出声。
“将军,高丽军能吃掉我四万水军,说明兵力雄厚,实力不俗,敌军没了后顾之忧,定会全力扑向我军。”副统领忧心如焚,“敌军极可能对我攻击,不能不防啊。”
辛世雄感到了形势的严峻与紧迫:“火速传令各军,尽快煮熟马肉充饥,准备投入战斗。”
喊杀声突然震天动地响起,高丽军如排山倒海般杀来。夜幕沉沉,也辨不出高丽军有多少兵马,只是感到如潮水般汹涌扑上。
辛世雄率先跨上战马:“快,上马迎战。”
隋军毫无抵抗能力。整日未餐,哪有气力迎敌,将领也好,兵士也罢,无不自顾逃命。尚在锅中的马肉被挤翻,营帐器具顾不得收起,尽数遗弃。逃跑中战马多数体力难支,不时倒下。落后者遭到高丽兵的恣意砍杀,逃在前者又互不相让自相践踏,多有死伤。辛世雄完全失去了指挥部队的能力,他自己犹如大海中的一叶小舟,只能随波逐流为败退兵士裹携着奔逃。而高丽兵乘得胜之威,如风卷残云,秋风扫落叶般马不停蹄地追杀,越战越勇。再加上有高丽王在后亲自督战,包括朴承正在内,真是人人奋勇,个个争先。直杀得隋军人仰马翻,哭爹叫娘,尸横遍野。
第二军李渊的五万人马,距辛世雄的第一军约六十里,这是他为保存实力,而有意放慢了前进速度。第一军突然败退下来,深夜之间也不知前军如何战败,拦截住退兵询问缘由,一者为逃命谁也不肯停留,二者谁也说不清所以然,他们只是重复一句话:“快逃吧,晚走一步就没命了!”第二军自然被卷入溃逃的浪潮中,李渊想制止也难以办到,只有望洋兴叹而已,后来也不得不乘马败退。
如是而三,而四,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