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忍受。
我把桌上的东西理了理,拉过电话来拔通了温建国的号码。拔号音响了两下,电话被人提了起来,我道:“温克么?”
没有人回答。坚硬的沉默象铁块一样沉甸甸的,大约半分钟后,“喀”一声,电话被放下了。
我猛地站了起来。文旦有些疑惑地看向我,道:“怎么了?”
“我得去见一个作者。”我猛地冲了出去,走出门时耳边听得文旦笑着说:“准是个美眉,不然他哪会这么急。”
我要去见一下温建国。无论如何,这种阴郁的气氛我受不了了,如果这是个玩笑,我也要求他不要再开下去,顺便也把那个班指还给他。这东西虽然小,看上去也是个古董,可能还值几个钱。
跳下出租车,也正是正午。因为快过年了,走过的人大多喜气洋洋,捧着大包小包。这地方虽然是市中心,但是店铺很少,那些五层的苏联式楼房大多方方正正,阴森冷漠,温建国那间小屋子夹在当中,就象巨石下的一个鸟蛋,仿佛随时会被压碎。
我走到温建国家门前,敲了敲,陈旧的门发出空洞的声音,好象里面是块空地,空荡荡的,以至于有些回音。现在他把窗子也都封死了,里面糊着报纸,里面大概已经密不透风。我又敲了敲,大声道:“温克,是我,你在么?”
有一个提着包的老太太走过,她看了看我,眼里有些怀疑。那些警惕性极高的老太太往往惊人地胆小,我怕她说不定一转身就打110报警,又敲了敲门道:“温克,你在不在啊?”
他肯定在。
那老太太走开了,只是一步三回头,看得我心里发毛。我长吁了口气,决定还是放弃。如果她真的报了警,那可是个笑话了。我刚要走开,突然,从屋里传来了一个声音:“是你么?”
我的心一下提了起来。这正是昨晚上的那人的声音!不太象温建国了,这声音象是从很深的地方传出来的。
我一下冲到门前,又敲了敲道:“温克,是你吧?”
那是温建国的声音。昨晚我带着醉意,而他的声音也有了不小的变化,以至于我没有听出来。那声音依然干巴巴的,冷得象冰,但是这个几乎象个陌生人的声音里,明显还带着温建国的特征。
他顿了顿,道:“你终于还是来了。……太晚了。”
后面三个字他说得轻如耳语,几不可辨。我大声道:“温克,你在干什么?昨天我见你女朋友了,她也在找你,昨天你去哪里了?”
温建国又沉默了。我等了他一会,还不见他说话,又敲了敲门道:“开门吧,我也正要和你约稿呢。”
约稿当然只是我的一个借口,可是现在我也想不出有什么别的借口了。
温建国突然低声抽泣起来,道:“我该怎么办?太晚了,太晚了。”
“你到底怎么了?生病的话,那快去看医生吧,就算疑难杂症,总看得好的。”
他象是被蜂蜇了一样,突然叫道:“那不是病!”
“那是什么?无非身上出现斑纹。”
我当然不相信林蓓岚说的那样,那个老人突然裂开,从里面冒出黑色的影子出来之类的事。也许,温建国和林蓓岚在湖南那个小村子里染上了什么奇怪的病毒吧,爱滋病初起时一样让人莫名其妙,后来才成为一场席卷全球的瘟疫的。
温建国在里面吃吃地笑了起来:“那不是病,那是活的影子啊。”
活的影子。林蓓岚也这么说过。我摇了摇头,把这个不快的联想抛到脑后,道:“影子怎么会活的,温克,你想得太多了,如果身上不舒服的话,那快去看医生吧。”
温建国又笑了起来。那种笑声更象是抽泣,阴冷,干硬。现在是正午,虽然气温不高,但阳光灿烂,可是我突然觉得好象周围一下变暗了,一下子阴云密布,寒风恻恻。我打了个寒战,又道:“温克,你到底怎么了?”
温建国的喉咙里突然发出了古怪的咕噜声,这声音几乎不象人发出来的,更类似于野兽。不,就算野兽发出的也比这声音要有生气些,那更象是一个破水管里冒水时的声音,象沼泽吞没重物时的声音,闷而阴冷。
我吓了一跳,又敲了敲门道:“温克!温克!”
温建国没再说话。
也许是我的幻觉吧,那扇门突然象冰一样冷。那是死一般的冷,即使木头是热的不良导体,我还是能感到透过木门的寒意。
我还想再敲门,突然,里面发出了一声叫。
那是惨叫。
我吓了一大跳,伸手要再去敲门,身后有一辆警车疾驰而来。
是那个警惕性特高的老太太终于报了警吧,110现在的效率可真是高。我连忙站到一边,看着两个警察从车上下来。
那两人是向温建国家里走来的。他们到门前,其中一个打量了我一下,很没礼貌地道:“你是谁?”
我从衣袋里摸出名片来,一人发了一张,道:“我是《传奇大观》的编辑。”
“是编辑啊。”那警察看了看,塞进了衣袋里,“你和温建国认识?”
“他是我的作者。警察同志,我可没做什么事,今天来向他约稿的。”
两个警察意味深长地交换了一下目光,道:“你让开点吧。”
有一个走到门边,重重地敲了敲,大声道:“温建国,我们是警察,请你和我们到局里走一趟。”
温建国没有说话。那警察有点不耐烦,叫道:“别装蒜,我们知道你在里面,要是你没干,就去说说清楚。”
温建国还是没说话。说话的那个警察已经烦了,不干不净地骂了一句,道:“就知道你们这批臭写字的会做这种事,一个个全他妈的变态。姓温的,你有胆做,不要没胆承认。”
温建国还是没有说话,里面象死一样地静。那两个警察无计可施,商量了一下,有一个摸出一张打印好,敲上公章的纸写了几个字贴到门上。那是张传讯通知,那警察把纸贴在门上,又道:“温建国,如果你到时没来的话,那我们就要强制执行了。”
我有些惴惴不安,等他们要上车时,我追上去道:“警察同志,到底出什么事了?”
一个警察正在发动警车,听我问他,他扭过头道:“昨晚上有人被杀,我们认为他有嫌疑。没你事的话,就快走,不然我们又要怀疑你了。”
死人了?
警察已经发动了车,正要开动,我连忙道:“什么人死了?”
那警察有点没好气,道:“你去看看午间新闻吧,大概会报了,最晚也是晚间新闻。”
午间新闻没有谋杀案的消息。晚上回到家后,我开了二手电视机,一边吃着方便面,一边看着新闻。新闻依然是千篇一律的好消息,从国内到国际,最后是本市新闻。放到本市新闻时,我几乎已经把什么都忘光了,正扒着最后几根面条,突然听到女播音员道:“昨晚本市下城区河道内发现一具尸体,死者为年轻女性。经证实,死者名叫林蓓岚,现年二十五岁,无业……”
是林蓓岚死了!
我放下碗,盯着电视机画面。这个女子,昨天她还央求我与她一起去湖南呢,没想到居然死了。那时,正是我喝酒的时候吧……
面碗在桌上发出了“咯咯”的响声,那是因为我的手在发抖。画面上,林蓓岚的尸体被人从市河里捞起来。河水污染很严重,林蓓岚穿得又多,浸透了水后象是一个很大的包裹,周围全是看客,看表情,一个个简直都是欢天喜地的。大概快过年了,能看到死人,对于他们来说那是个余兴节目吧。有两个戴着橡胶手套的人抬着林蓓岚走上来,她仰面朝天,双手直直地伸着,身体僵硬得象一段木头。
从画面上看,她的脸上很正常。虽然我的电视机画质并不清楚,但是仍然可以看清楚,她的脸苍白如纸,只有一些河水里的污物沾在头发上,皮肤上却什么异样也没有。我想看看她的手,但露出的手臂不多,从露出来的那一截手臂上也没有什么异样。
那是怎么回事?昨天林蓓岚真是在骗我么?可是我绞尽脑汁也想不通她这么做有什么用。我和她素不相识,就算开玩笑,可她现在已经死了总是事实。
我关掉了电视机,走到窗前看着外面。防盗窗锈迹斑斑,把窗外的景像割得支离破碎,让人觉得压抑。在周围的一片嘈杂声中,我的眼前总是浮现着林蓓岚那两条伸得直直的手臂。她象是在乞求什么,袖子湿透了,紧紧贴在臂上,露出的一截手臂是苍白而坚硬的,带着点青色,象是用白色花岗石琢成的。 那是死亡的颜色。我还记得小时候在乡下看到伯父的葬礼,在两根白蜡烛的光下,我那位一生忠厚的伯父躺在竹榻上,皮肤也是这样的死灰色。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死者,却并没有预料中的恐惧。可是,当我看到林蓓岚的尸体时,我却真的有些恐惧了,尽管只是从电视屏幕上看到。
谁杀了她?播音员虽然没有说那是件谋杀案,但是我知道,林蓓岚一定是被杀的。
天在慢慢黑下来,空中阴云密布,似乎要下雨。我把晾在外面的衣服收了进来,关上窗,坐到电脑前。没有开灯,屋子里一下比外面要暗许多,那些阴影也象活了一样正在堆积,仿佛无数异兽正张开了无形的口。我打开电脑开关,听着硬盘开始转动,发出了“嘀”的一声,显示器也开始发亮。
这个冬天其实并不很冷,可能是由于全球的温室效应。然而我好象属于对气温特别敏感的人,温度稍有变化就容易感冒,现在由于生活缺少规律,又有些感冒了,鼻子也有点塞住。我从边上撕了张面巾纸,擤了下鼻子,这时电脑也已经进入了系统,我一只手还拿着纸,另一只手顺手拿着鼠标,点开了ADSL的拨号软件。
等我打开QQ时,鼻子里突然又淌下两条鼻涕来,我拿了张纸擦了擦。手刚伸到口袋里,指尖突然感到一阵冰凉,才想起我拣到的那个班指就放在那儿。今天我本想还给温建国,可是他连门都不让我进,一时间我都忘了。我顺手把班指套在自己拇指上,这回居然倒很合手,可能我瘦了不少。手上套了这么古怪的一个班指,却并不感到古怪。我一边擦着鼻涕,这时QQ已经登陆上了,发出了一连串的“嘀嘀”声。因为白天没怎么上网,大概有不少人都给我留了言。我扔掉那张脏纸,开始一个个看下去。
首先是一个作者告诉我稿子写完了,发到了我信箱里。那个作者写得不错,不过就是速度太慢,我一直以为他是从来没有一篇写得完的,没想到居然完全了,实在有点喜出望外,也顾不得再看留言,先去收信了。
刚打开FOXMAIL收信,我的眼角突然扫到了一句什么。
那是三个字。
“是你么?”
这三个字平平常常,但是我却象踩到了一条毒蛇一样,一个激凛,差点跳起来。这三个字给我的印象太深了,我顾不得收信,连忙重新看下去。因为太急,手也有点哆嗦。
那是温建国发来的信息,看日子正是昨天晚上,我回家以后的事。昨天在街上被吓惨了,回家后我也没上网,单位里又不能装QQ,我直到现在才看到。他发了这一句,下面劈头就开始讲述起来。每条信息大约只能打几百个字,温建国也不知发了多少,密密麻麻地都是。和他那些文从字顺的小说不同,这些信息写得很有些语句不通,如果让小学语文老师来评判,一定不认为是靠文字吃饭的人写出来的。在那些语无伦次的语句间,透出一股惊恐和不安。
五 井
“我和林蓓岚到的地方叫射工村。”
第一条消息是这样开头的。温建国接下写道:“射工,那是种古书中的怪物,我不知道这村子为什么要取这个名。这个湘南的村子被山围着,村前有一些地,正翻过,大块大块的黑泥堆在田里,带着些金属的光泽。虽然没有下雪,这些黑泥仍然冻得结结实实。我和林蓓岚在村子里走着,想找一户人家住一晚。村子不大,只有二十几户人家,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这村子里的人大多很怪异。”
这情景在他那个小说里也写到了,也许他发给我信息也和写小说一样。由于每次传过来的字数都不能太多,因此分成一段段的,虽然病句错字不断,可是当中衔接得很好,连在一起时没有一点脱节的意思,仍然看得很清楚。看来温建国的文字功夫真的很不错,也有可能他是把写成的一篇文章传给我。我倒了一杯热茶,一口口啜饮着,接着看下去。
那个村子依山而建,很有几分世外桃源的意思,在乡间走着倒也不累。温建国和林蓓岚两人一边看着风景,不住用数码相机拍着照。这村子十分平静,只是那些在田里劳作的农人见他们走来,一个个都爱理不理的,多少显得有些冷漠。
“建国,你过来!”
温建国正拍着落到山头的斜阳和余晖。由于没有工厂,空气十分清新,连天空也显得特别清澈,晚霞是一种鲜艳的金紫色。他正取着景,听得林蓓岚在前面叫着自己,抬头看去,她正站在一个石台前挥着手。
走过去,他才知道自己看错了。那并不是个石台,而是一口井,只是这口井用一块石板盖着。温建国走到林蓓岚身边,道:“一口废井,有什么好看的。”
“你看啊,别不当一回事。”林蓓岚蹲了下来,从拎包里摸出一张餐巾纸擦去了上面的泥土和灰尘。这块石板上还缠着一条已经生了锈的铁链。铁链足足有小孩的手臂那么粗,看上去就十分沉重。原先上面满是灰尘,也看不清,但林蓓岚刚插干净一块,温建国马上发现那块石板上居然画着一个八卦太极图。
原本这种平面雕刻相当粗糙,这个八卦太极图刻得极其精致,甚至阴阳鱼部份刻得极富立体感。虽然石板没有上色,但这个太极图可以让人感觉到明显的色差,这全都是雕刻的手法造成的。温建国登时大感兴趣,弯下腰来看着,道:“好漂亮!”
林蓓岚见温建国也很有兴趣,得意地道:“建国,为什么石板上要刻这个?”
“迷信吧。”温建国信口说着,“以前的人都迷信。”
他拿着数码相机拍了张照,林蓓岚道:“这个东西值不值钱?”
昨天他们去参观了一个旧宅子。那房子里到处是精致的雕花窗,连斗拱上都雕着暗八仙。那里的导游说,湘西民间还保留着许多类似的古建筑,不少人家里,尤其是很闭塞的村落里,往往有许多古董,有些住宅甚至是明代留下来的,一扇雕花窗,一口衣柜拿到拍卖市场上去往往能卖很多钱。林蓓岚那时就听得入神,温建国听她这么问,笑了起来,道:“你难道想把这石板偷出去么?太重了。”
如果村子里要有什么早先传下来的器皿,倒可以收买一下。温建国正这样想着,林蓓岚道:“建国,你给我拍一张。”
她坐在石板上,一条腿架在另一条腿上,侧着脸摆出一个姿势。林蓓岚总觉得她的右半脸要好看一些,因为拍的照片样子大同小异,几乎全部是往左侧着身子的。温建国笑了笑,退了两步,端起相机对准林蓓岚,嘴里说着:“把头抬起来一点……对,再侧过去一点……”
“你们在干什么?”
一个声音突然响了起来,温建国吓了一跳,扭头看去。问话的是个扛个锄头的乡农,这个乡农大概也读过几年书,说得一口有些僵硬的普通话,倒也可以听懂。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