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将要离开三天。〃我提醒她,〃我会在周四回来。〃
然后我留她独自面对她的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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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节:狄更斯的书房(1)
狄更斯的书房
我誊写完了那天的笔记。整打铅笔现在都被写钝了;我有一大堆铅笔要削。一支接一支,我把铅笔插进卷笔刀。如果你用力均匀地慢慢转动把手,你有时能让一卷呈螺旋形的带铅木屑一路摇晃着掉进废纸篓不断开,但今晚我很累,于是它们不停地在自身重量的作用下断掉。
我思考着这个故事。我同情夫人和挖土约翰。查理和伊莎贝拉让我感到紧张。医生和他妻子的出发点是很好的,但我怀疑他们对双胞胎生活的干预不会有好结果。
双胞胎本身也让我感到困惑。我知道其他人怎么想她们。挖土约翰认为她们不能正常说话;夫人相信她们不明白其他人也是活的;村民们认为她们脑子有问题。我不知道的是……这不仅是好奇的问题……故事的讲述者是怎么想的。讲故事的时候,温特小姐像一盏灯,照亮了除她自己以外的所有的一切。她是故事中心缺失的那点。她说到他们,最近她又说到了我们;让我感到费解的是我的缺席。
假如我就此去问她,我知道她会怎么说。〃李小姐,我们有过约定。〃我已经就故事的一两个细节问过她,尽管她有时会回答,但她不想回答的时候,就会提醒我想想我们的初次会面:〃不许作弊。不许超前。不许提问。〃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让自己忍住好奇,然而,那天晚上恰巧发生了一件事,它在某种程度上解答了我的问题。
我已经收拾好桌子,正准备打包行李,有人敲门。我开门发现朱迪思站在走廊里。
〃温特小姐想知道你是否有时间去见见她。〃这是朱迪思对一句更生硬的〃把李小姐叫来〃的礼貌翻译。
我折完一件上衣,就下楼去了藏书室。
温特小姐坐在惯常的位置上,火烧得很旺,但房间的其他地方一片黑暗。
〃你要我打开几盏灯吗?〃我站在门口问。
〃不要。〃我的耳朵里传来她隐约的回答,于是我朝她走去。百叶窗开着,窗玻璃上映出布满闪烁繁星的夜空。
我走到温特小姐身边,炉火闪动的光线下,她显得心不在焉。我安静地在自己的位子上坐下,注视着藏书室窗玻璃上映出的夜空,炉火的温暖让人感觉很舒适。她沉思着,我等待着,十五分钟就这样过去。
然后她说话了。
〃你有没有看过狄更斯在书房里的那幅画?是一个叫巴斯的人画的,我想。我这里有一张这幅画的复制品,我会找出来给你看。总之,在那幅画里,他把椅子稍微推离书桌一点,在打瞌睡,眼睛闭着,络腮胡子贴在胸前。他穿着一双拖鞋。他书里的人物像雪茄烟一样漂在他的脑袋周围;一些人物聚集在桌上的文件上方,另一些则漂在他的身后,或向下浮动着,仿佛他们都相信可以用自己的双脚在地上行走。为什么不呢?表现他们的线条就像作者本身一样坚挺,所以他们为什么不能像作者一样真实呢?他们比架子上的书籍更加真实,书籍勾画出来只是东一条西一条的线,它们淡入某些地方就会成为鬼魅般的虚无。
〃你一定会好奇,我为什么现在回想起这幅画。我对它记忆如此深刻的理由是,它似乎就是我本人生活方式的写照。我关上书房的门,与世隔绝,把自己和想象中的人物关在一起。有将近六十年的时间,我一直在偷听那些不存在的人的生活,而没有受到惩罚。我无耻地偷窥他们的内心和浴室的壁橱。当他们写情书、遗嘱和忏悔信时,我倾身站在他们的肩膀后面,追随着他们手中羽毛笔的移动。爱人相爱时,杀人犯杀人时,孩子们玩过家家时,我都在一旁观看。监狱和妓院向我敞开了大门;帆船和驼队带我越过海洋、穿过沙漠;我一声号令,几个世纪和几片大陆就消失了。我监视有权势之人的罪行,也目睹谦和之人的高尚。我俯身观察床上的熟睡者,我的腰弯得那么低,他们大概都能感觉到我在他们脸上的呼吸。我了解他们的梦想。
〃我的书房里挤满了等着被我写出来的人物。虚构的人物,他们都渴望被赋予生命,他们扯我的袖子,喊着,〃我是下一个!继续!轮到我了!〃我必须选择。一旦我做出选择,其他人就会安静十个月或一年,等我写到故事的结局时,他们又会开始喧哗。
〃在写作的这些年里,我常常会从纸上抬起头……在写完一章时,或在写完一个死亡的场景停下来静思时,亦或有时只是在搜寻一个合适的词……我会看见人群后面的一张脸。一个熟悉的面孔。苍白的皮肤,红色的头发,直勾勾地注视着我的一双绿眼睛。我分明知道她是谁,然而看见她总会让我感到吃惊。每一次,她都能趁我不备。她经常张嘴跟我说话,但几十年来,她总是离得太远无法让我听见,此外,我一意识到她的存在,就会移开我的目光,假装自己没有看见她。我想,这骗不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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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节:狄更斯的书房(2)
〃人们好奇是什么让我如此多产。其实,是因为她。如果我在写完一本书的五分钟后便开始写一本新书,那是因为从桌上抬起头便意味着与她的目光相遇。
〃许多年过去了;书店架子上我写的书越来越多,因此漂浮在我书房上空的人物也变少了。我每写一本书,喋喋不休的声音就会变得轻一点,我头脑里的喧嚣感就会减少一些。迫切要求被关注的脸孔变少了,但是她总是在人群的后面,我每写完一本书,她就离我更近一点。那个绿眼睛的女孩。在等着。
〃当我写完最后一本书的最后一稿时,那天终于到来了。我写完最后一个句子,点上最后一个句号。我知道将要发生什么。笔从我的指间滑落,我闭上眼睛。〃那么,〃我听见她说,抑或是听见我自己说,〃现在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了。〃
〃我与她争论了一会儿。〃这永远不可行。〃我告诉她,〃那是太久以前的事情了,那时我只是一个小孩子,我已经全忘了。〃可我只是装装样子。
〃〃但我没有忘记。〃她说,〃记得当……〃〃
〃连我自己都明白这不可避免。我确实记得。〃
空气中的隐约振动平静下来了。我将盯着星星的目光转到温特小姐身上。她绿色眼睛正凝视着房间里的某一点,仿佛恰好在此刻看见了那个绿眼睛、红头发的小孩。
〃那个女孩是你。〃
〃我?〃温特小姐将目光慢慢地从那个小孩的幻影上移开,转向我。〃不,她不是我。她是……〃她犹豫了。〃她是过去的我。那个小孩很久以前就不存在了。火灾发生的那个夜晚,她的生命就终结了,她在大火中死了,这点确信无疑。你现在看到的站在你面前的这个人什么都不是。〃
〃但是你的事业……那些故事……〃
〃当一个人什么都不是时,就会虚构。这可以填补空白。〃
然后我们沉默地坐在那里,看着炉火。温特小姐时常心不在焉地搓搓自己的手掌。
〃你写茹尔·朗蒂埃和埃德蒙·朗蒂埃兄弟的那篇文章。〃过了一会儿,她说道。
我不情愿地转向她。
〃是什么让你选择他们作为写作对象的?你一定有些特别的兴趣?某些吸引你个人的东西?〃
我摇摇头。〃没什么特别的,没有。〃
接着,只剩下寂静的夜空和噼啪作响的炉火。
一定是过了一个小时或是更久,火苗变弱了,她才第三度开口。
〃玛格丽特,〃我想这是她第一次用我的名字称呼我,〃你明天离开这儿后……〃
〃嗯?〃
〃你会回来的,是吧?〃
在行将熄灭的闪烁火苗下,很难判断她的表情,也很难说她颤抖的声音究竟有多少是因为她的虚弱或疾病,但在我看来,在我回答〃是的,我当然会回来。〃之前,温特小姐是害怕了。
第二天早晨,莫里斯开车把我送到火车站,我乘车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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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节:年鉴(1)
年鉴
除了在家,在自家的店里,还可以去其他什么地方开始我的调查呢?
我对旧时的年鉴很着迷。从孩提时候起,只要我一感到无聊、焦虑或恐惧,我就会去那些架子前浏览一页页的人名、日期和注释。在这些书的封面之间,几行直白、中性的文字便概括了过去的生命。这是一个男人们都是准男爵、主教、议会大臣,女人们都是妻子和女儿的世界。它不会告诉你这些男人是否喜欢拿腰子当早餐,不会告诉你他们爱谁或夜晚吹灭蜡烛后他们在黑暗中恐惧什么。里面没有任何私人的讯息。这些对逝者人生的注释很贫乏,那么是什么东西打动了我呢?只是因为他们是人,他们存在过,现在他们死了。
读着这些年鉴,我心中一动。动是在我身体中,而不是我自身。读着这些人名,早已潜伏于我一侧的另一部分我,苏醒了,爱抚着我。
我从未向任何人解释为何年鉴对我这么重要;也从未说我喜欢它们。但父亲注意到了我的偏爱,所以只要拍卖会上出现年鉴,他总是争取买下来。就这样,这个国家上溯各代无数杰出的逝者,都在我家二楼的书架上安度身后的宁静生活,与我为伴。
我蜷缩在二楼窗户边的椅子上,翻阅那些写着人名的书页。我找到了温特小姐的外祖父,乔治·安吉菲尔德。他不是准男爵,不是议会大臣,也不是主教,但年鉴里依然有他的一席之地。这个家族有贵族血统……曾经有过一个头衔,但是在乔治的前几代,家族分裂了:一支得到了头衔,另一个支则拿了钱和地产。乔治属于拿地产的那个分支。年鉴往往会追随头衔的去向,但乔治和取得头衔的那个家族分支关系很近,所以理应享有一个词条,于是他便出现在年鉴里:安吉菲尔德,乔治;他的出生日期;居住在牛津郡的安吉菲尔德宅子;娶了兰斯家的玛蒂尔德·莫尼埃,法国人;一个儿子,查理。我在后面几年的年鉴中追寻乔治后来的情况,我发现在十年之后有一条修正:一个儿子,查理;一个女儿,伊莎贝拉。再翻过几页,我找到了对乔治·安吉菲尔德逝世的确认,往上在〃三月份〃的条目下,我找到了罗兰和伊莎贝拉结婚的记录。
想到自己一路跑去约克郡听温特小姐讲故事,而其实故事始终就在这里,在年鉴里,年鉴就躺在我床底下几英尺的地方,我一时觉得好笑。但接着我又仔细想了一想。这些记录在案的东西又能证明什么呢?只能证明乔治、玛蒂尔德和他们的孩子查理与伊莎贝拉这些人存在过。不能说明温特小姐没有像我这样通过翻书页发现了他们。这些年鉴可以在各地的图书馆找到。任何人只要想,都可以从头到尾翻阅它们。她大概不会找到一组名字和日期,然后自己围绕它们添油加醋编出一个故事来自娱自乐吧?
除了这些疑虑,我还有另一个问题。罗兰·马奇死了,他死后,年鉴上关于伊莎贝拉的记录就终止了。年鉴里的世界是一个奇怪的世界。在真实的世界里,家族像树一样分支扩张,由婚姻混合的血缘代代相传,编织成一张更为广阔的关系网。另一方面,头衔则是由一个男人传给另一个男人,年鉴只喜欢强调这种狭窄的直线过程。在头衔延续线的两边记录着几个弟弟、侄子、堂兄等至亲,只有关系足够近才能进入年鉴的关注范围。男爵或准男爵可能被年鉴收入。尽管没有说,但有些不是男爵或准男爵的人也可能进入年鉴,如果他们和所发生的一系列惨剧相关的话。但是,家族经过了几代分支后,有些名字就被遗忘了。即使是海难、瘟疫和地震同时发生在一个人身上,也不足以让这些第三代的堂表兄弟重新回到年鉴的收录范围内。年鉴有其局限性。对伊莎贝拉的记录也是如此。她是一个女人;她的孩子也是两个女孩;她的丈夫(不是一位男爵)死了;她的父亲(不是一位男爵)也死了。年鉴把她和她的孩子排除在外;她们落入了凡人的汪洋,她们的生死与婚姻,就像她们的爱恋、恐惧和早餐的偏好一样,太无足轻重了,不值得被记录下来供子孙后代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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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节:年鉴(2)
不过,查理是男性。年鉴可以扩展收录范围……网开一面……把他包括在内,尽管他已经显得有点微不足道了。有关他的信息很少。他的名字是查理·安吉菲尔德。他没有死。但对年鉴的编写者而言,这些讯息已经足够了。
我搬出一本又一本的年鉴,但一遍遍找到的只是同样粗略的描述。每翻开一册新的年鉴,我就会想,这一年里大概不会有他的记录。但每一年的年鉴里,都有他,依旧是查理·安吉菲尔德,依旧是属于安吉菲尔德,依旧是未婚。我又细想了一遍温特小姐告诉我的关于查理和他妹妹的事情,咬紧嘴唇思索他漫长的单身生活意味着什么。
接着,在他应该是四十五岁后的时候,我在年鉴里发现了一个令我惊讶的记录。他的名字,出生日期,他的居住地,以及一个奇怪的缩略语……ldd……我之前从未注意过。
我求助于缩略语词汇表。
Ldd:法律上的死亡。(Legal decree of decease)
回到查理条目,我皱起眉头盯着它看了好一会儿,仿佛我只要看得够认真,纸本身的纹路或水印就会解开谜团。
在这一年,他在法律上死亡了。就我的理解来说,法律上的死亡适用的情况是,一个人失踪了,过了一段时间后,他的家庭,由于遗产继承的原因,可以被允许认定他已死亡,虽然并没有找到证据和遗体。我感觉,一个人得毫无痕迹地失踪七年后,才能在法律上被宣布死亡。此类人可能在失踪期间的任何时候死亡。甚至,他们可能根本就没有死,只是走开、失踪或漫无目的地闲逛,远离每一个认识他们的人。法律上的死亡并不一定意味着这个人真的死了。我很好奇,什么样的人生最后会以这样含糊、不能令人满意的方式终结?法律上的死亡。
我合上年鉴,把它放回到架子上的原位,下楼走到店里去冲可可。
〃要让一个人被宣布死亡,你知道要经过哪些法律程序吗?〃我站在炉子旁,一边看着锅里正在煮的牛奶,一边大声问父亲。
〃知道的不比你多,我认为。〃这是他的回答。
接着,他出现在门口,递给我一张卷角的顾客名片。〃应该问这个人。退休的法学教授。现在住在威尔士,不过他每年夏天都会来这里看一看,在河边走一走。人很好。你为什么不写封信给他?同时,你可以问问他是否要我替他保留那本《自然正义原则》。〃
我喝完可可后,又回去看年鉴,想要找出更多有关罗兰·马奇和他的家庭的信息。他的叔叔涉足艺术,当我翻到艺术史那部分去深究时,发现他画的肖像……现在被认为很普通……当时却流行过一阵子。莫蒂默的《英国地方肖像》一书里收录了一幅刘易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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