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三十年以前?四十年以前?或许是更久以前。时间流逝的速度远比你想象得要快。
最近那个男孩的要求一直在我的脑海里盘旋。告诉我真相。最近我的内心又再度感受到了那种奇怪的悸动。我的体内有一种东西在滋生,在分裂繁殖。我能感知到它,它在我的胃里,又圆又硬,大小和一个葡萄柚差不多。它吸走我肺里的空气,消耗我骨头里的骨髓。长久的蛰伏改变了它。它从一个温顺听话的东西变成了一个暴徒。它拒绝一切谈判,不接受讨论,坚持要求享有自己的权利。它不会接受一个否定的答案。真相,它发出回声,看着男孩离去的背影,重复着他所说的话。然后它转向我,揪紧我的内心,猛地一扭。我们达成了协议,记得吗?
时候到了。
周一过来。你四点半到达哈罗门车站时,我会派车去接你。
维达·温特读完这封信后,我在台阶上坐了多久?我不知道。因为我仿佛被咒语镇住了。信的字里行间蕴藏着某种魔力。这些出自专家巧手的词语,俘虏了我。它们像蛛丝一样缠住你的四肢,当你迷醉其中时,你便无法移动,它们刺穿你的皮肤,进入你的血液,麻痹你的思维。它们在你体内实施巫术。当我终于清醒过来时,我只能猜想自己刚才意识不清时所发生的事情。这封信对我干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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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节:信(4)
我对维达·温特所知甚少。自然地,我想起了通常与她的名字联系在一起的各种头衔:英国最受爱戴的作家;我们时代的狄更斯;全球最著名的在世作家;诸如此类。我当然知道她很受欢迎,但我后来做调查时,有关她的数据依然让我吃惊。五十六年中出版了五十六本书;作品被翻译成四十九种语言;在英国图书馆的出借榜上,温特小姐二十七次被评为最受欢迎的作家;根据她的小说拍摄的电影长片多达十九部。就统计数据而言,最受争论的问题是:她作品的销售数量是否超过了《圣经》?回答该问题的困难倒不在于算出她作品的销量(这个数字成百万地不断变化),而在于获取《圣经》的可靠销量:不管一个人对〃上帝〃一词持怎样的看法,他的销售数据都是不可靠的。当我坐在台阶的最底端上时,最让我感兴趣的一个数字或许是〃二十二〃。一共有二十二名传记作家因为资料不足,或是缺乏勇气,抑或受到来自温特小姐本人的引诱或威胁,被说服放弃尝试挖掘有关她的真相。但当时我对此一无所知。我只知道一个与此有关的统计数字:我,玛格丽特·李,读过几本维达·温特写的书?一本也没读过。
我哆嗦着坐在台阶上,打哈欠,伸懒腰。回过神来后,我发现,在我精神不集中的时候,思维已经被重组。在被我忽视的记忆的碎石堆中,两则细节被特别挑出来,引发了我的思考。
第一个场景发生在店里,与我的父亲有关。一家私人图书馆拍卖旧书时,我们收进一箱子图书,拆包时发现里面有若干本维达·温特的书。我们书店不经营当代小说。〃我会在午餐时段把它们送给慈善商店。〃我说,随后便将它们放在桌子的一边。但是上午还没过完,四本书中的三本就没有了,卖掉了。买家分别是一位牧师、一名制图师和一个军事历史学家。我们的顾客……像大部分爱书人一样,外在的苍白脸色掩饰不住他们内心的热情……当他们发现平装本的温特的书、看见它们色彩丰富的封面时,似乎都变得容光焕发起来。午饭后,我们完成了那箱书的拆包、编目和上架工作,店里没有顾客,我们便像往常一样坐下来阅读。时值深秋,外面正在下雨,窗户蒙上了一层雨雾。店里的煤气炉嘶嘶作响;我们对此听而不觉,并排坐在一起专心致志地看书,我们之间的距离既近又远。
〃要我弄茶喝吗?〃我从书中抽身出来问道。
没有回答。
我还是泡了茶,并放了一杯在他身旁的桌上。
一小时后,那杯茶原封不动地冷了。我泡了一壶新茶,又挨着他放了一个热气腾腾的杯子在桌上。他对我的每一个动作都毫无知觉。
我轻轻地抬起他手中的书,看它的封面。那是维达·温特的第四本书。我把书恢复原位,仔细端详我父亲的脸。他不能听到我,也不能看见我。他正身处另一个世界,我好像是一个鬼魂。
这是我对温特的第一个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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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节:信(5)
第二则细节是一幅肖像。一幅侧面肖像,明暗对比强烈,巨大的肖像居高临下,使得在它下面等车的上下班旅客都显得很矮小。那只是一张糊在地铁站内的招贴板上的宣传照,但是在我的记忆中,它所刻画的形象却携着一股子庄严和神圣,犹如被遗忘已久的女王和远古文明所雕刻的石像。凝视肖像上眼睛的优美弧度,颧骨明晰流畅的轮廓,鼻子完美无瑕的线条及比例,你会大感惊讶,人类变化的偶然结果却能创造出一件类似肖像中的形象这样完美到不可思议的东西。这样的骨骼,若被未来的考古学家发现,会被视为一件工艺品,不是自然的粗糙产物,而是代表了艺术探索的最高峰。装饰这些骨骼的皮肤像雪花石膏一样泛着一种凝脂般的光泽,与之相比,那头精心设计的金铜色卷发更为光彩夺目,它们恰到好处地散落在漂亮的太阳穴和纤直、优美的颈项上。
仿佛还嫌美得不够,上帝又为她添上了一对非凡的眼眸。在摄影师娴熟的技术下,它们呈现出一种超人类的绿,绿得犹如教堂的玻璃窗,又像是翡翠或绿色的硬糖,它们不动声色地注视着下面上下班旅客的脑袋。我不知道那天其他行人是否对这幅图片有着和我一样的感觉;他们读过温特的书,所以他们或许对此持有不同的看法。但是对我而言,望着那双又大又绿的眼睛,我禁不住想起那句俗话:〃眼睛是通向心灵的大门。〃可当我凝视她那双不动声色的绿色眼睛,我记得自己认为这个女人没有灵魂。
这些就是我收到信的那个晚上对维达·温特的所有了解。我对她知道得不多。尽管仔细想一想,或许别人也只知道这些。因为虽然每个人都知道维达·温特……知道她的名字、她的脸、她写的书……但是与此同时,没有人了解她。她的秘密和她的故事一样有名,她全然是一个谜。
好吧,假如这封信是可信的,那么维达·温特是想说出有关她自己的真相。这本来就够奇怪的了,但是我想到的第二件事情更为奇怪:为什么她要把真相说给我听?
▲虹▲桥▲书▲吧▲BOOK。▲
第8节:玛格丽特的故事(1)
玛格丽特的故事
我从台阶上站起来,走进黑漆漆的店里。我熟门熟路,不需要开灯。我对店里的熟悉程度就像你熟悉童年待过的地方一样。皮革和旧纸的气味能立刻给我以安慰。我的指尖划过书脊,就像钢琴家抚摩琴键。每一本书都有它自己独特的注释:丹尼尔的《地图绘制的历史》有一个不平滑的、亚麻包裹的书脊;莱库宁对〃圣彼得堡制图学会〃会议的记录有一个破裂的皮封面,那是一个收纳着他亲手绘制的地图的旧文件夹。你可以把我的眼睛蒙起来,把我带到书店三层楼中的任何一处,我只要用指尖触摸书脊,就能告诉你我的位置。
光顾我们李氏古旧书店的客人很少,平均每天都不到五六个。每到学生过来买新一年教材的九月以及他们在考试后又把教材拿回来的五月,店里会有一点忙碌。我的父亲把这些书称为〃迁徙书〃。其他时间里,我们会连着几天都没有一个顾客。每年夏天都会有游客偏离寻常的路线,出于好奇,顶着阳光踏进我们店里,他们一进来就会停下脚步眨眨眼以适应店里昏暗的环境。如果他们厌倦了吃冰激凌和观赏河上的行船,或许会在店里停留,享受片刻的阴凉和宁静,反之就会马上离开。通常,光顾店里的客人都是从朋友的朋友那里听说我们这家书店的,当他们在剑桥附近时,就会特别绕道过来看一下。他们步入店堂时,脸上写满了期待,而且会为打扰我们频频道歉。他们是很好的人,和书本身一样安静而友善。不过,大部分时间,店里只有我、父亲和书。
我们是如何保持收支平衡的?如果你知道往来于店里的顾客这么少,或许会思考这个问题。但是你瞧,就财务方面而言,这家店只是一个副业。赚钱的是别的生意。我们的生计靠的是每年大约五六次的交易。过程大致是这样的:父亲认识全球所有的大藏书家,还熟悉世界上的优秀藏品,你若有机会在他经常参加的拍卖会或书展上见到他,会注意到经常有轻声说话、穿着低调的人走近他,将他拉到一边低语几句。不过他们的眼神决不是平静的。你知道……他们问他,你是否听说过……某本书的名字会被提到。父亲含糊地回答。这样的回答无助于树立希望。此类事情通常都是不了了之。但是另一方面,如果他听到些什么……如果他还没有那个人的地址,他会把它记在一本绿色的小笔记本上。然后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无事发生。但是随后……几个月或好多个月之后,谁也不知道……在另一次拍卖会或书展上,父亲见到某个人时,他会非常试探性地询问,是否……于是那本书的名字会再次被提及。事情经常就此告一段落。但是有时候,在谈话之后,或许还会有通信。父亲花很多时间在写信上。用法文、德文、意大利文写信,甚至偶尔用到拉丁文。十有八九,回复都是一封礼貌的、两行长的拒绝信。但是有时候……一年中有五六次……回复将拉开一次旅程的序幕。父亲会从一个地方收进一本书,再把它送去另一个地方。这样的旅程极少超过四十八小时。一年六次。这就是我们维持生活的手段。
书店本身几乎不赚钱。它是一个写信和收信的场所。一个用来消磨时间,等待下一次国际书展开幕的地方。在我们的经纪人看来,书店是我父亲的一个嗜好,父亲的成功让他有资格享有这样的嗜好。可是实际上……对我父亲和我而言;我不敢说每个人都会这样认为……书店是我们生活的核心。它是一个藏书的地方,所有那些满怀深情写出来、现在却似乎无人想要的书都可以在店里得到安全的庇护。
而且它还是一个读书的地方。
字母A代表奥斯汀(Austen),B代表勃朗蒂(Br?nte),C代表查尔斯(Charles),D代表狄更斯(Dickens)。我在店里学会了字母表。我的父亲抱着我沿着书架走,一边教我字母的排列顺序,一边教我拼写。我也是在那里学会写字的:我在检索卡上抄写名字和标题,三十年后那些检索卡依然在档案箱里。书店既是我的家,也是我工作的地方。它是我的学校,比我上过的中、小学都要好,之后它又成了我的私人大学。这就是我的生活。
我父亲从没有把一本书塞到我的手中,也没有禁止我读哪本书。他允许我在店里自由地闲逛,任意做出或合适或不合适的我自己的选择。我读描写历史上的英雄事迹的血腥故事,十九世纪的父母认为它们适合孩子阅读;我读肯定不适合小孩子看的哥特式鬼故事;我读老处女旅行的故事,她们身穿带衬架的裙子在充满危险的陆地上历经艰辛;我读给良家少女看的有关礼仪举止的手册;我读带插图的书,也读没有插图的书;我读英语书、法语书,还读那些用我看不懂的语言写的书,我会在自己猜测出的一些词语的基础上编故事。我读了一本又一本的书。
◇欢◇迎访◇问◇BOOK。◇
第9节:玛格丽特的故事(2)
在学校里,我对自己在书店读到的东西保密。我从旧语法书中学到的一些古代法语被我运用到自己的文章里,可我的老师却认为它们是拼写错误,不过他们永远也不可能消灭它们。有时候,一堂历史课会碰巧涉及我通过在店里随意阅读所积累起的一点深奥知识。查理曼大帝?我会想。什么,我的查理曼大帝?我在店里读到的?在这些时候,我会陷入沉默,原本完全不相干的两个世界瞬间碰撞在一起,让我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不看书的时候,我会帮我父亲打下手。九岁时,我被允许用棕色的纸把书包起来,并在上面写上离我们比较远的顾客的地址。十岁时,我被准许独自步行将这些包裹送去邮局。十一岁时,我接过了母亲在店里的惟一工作:清洁任务。〃旧书〃常携有尘垢、细菌和多种有害物,母亲过去常包着头巾,身穿家居服,手持鸡毛掸子挑剔地走在一排排的书架间,她总是紧闭双唇,尽量不呼吸。时不时地,当鸡毛掸子扬起一团虚幻的灰尘时,她便会退后咳嗽。那些装着〃危害身体健康〃的旧书的板条箱子,总是碰巧被摆在她的身后,于是它们会不可避免地钩坏她的丝袜。我主动要求承担打扫任务。这是一项母亲乐于摆脱的工作;从那以后,她就无须再出门去书店了。
我十二岁时,父亲派我去寻找遗失的书。如果档案显示书在库,而它们却没有在书架的正确位置上,我们视为〃遗失〃。它们或许是被偷走了,但更有可能是被心不在焉的阅览者放在错误的地方了。店里一共有七个房间,每个房间从地板到天花板都堆满了数千册书。
〃你做事的时候,检查一下字母的排列顺序。〃父亲说。
这是一项永远也做不完的工作;我想知道现在他把该任务委派给我,态度是否完全认真。不过说实话,这个问题几乎无关紧要,因为我是认真地从事这项工作的。
我把整个夏天的上午都花在父亲派给我的任务上,到九月份学校开学,所有遗失的书都被找到了,每一册被放错的书都归原位。不仅如此,而且回首过去时,还有一件事情显得尤为重要……那就是,我的手指触摸到了店里的每一本书,尽管只是短暂的接触。
等到我十几岁时,我已经帮父亲做了许多工作,以至于我们在那些安静的下午几乎无事可做。一旦我们完成了上午的工作,把新到的书摆上架子,写完信,一旦我们在河边吃完三明治,喂完鸭子,就会回到店里看书。我对书的选择逐渐变得不那么随意了。我越来越经常地在二楼逛来逛去。那里摆着十九世纪的文学作品、传记、自传、回忆录、日记和信笺。
父亲注意到了我的阅读兴趣。他从书展和拍卖会回来时,总会带几本他认为我或许会感兴趣的书回家。都是些旧旧的小书,多数时候是手稿,用缎带或细绳系起来的泛黄的书页,有时候是手工装订的。那些书记录的都是平民百姓的普通生活。我不是简单地看它们,而是贪婪地读它们。虽然我对食物的胃口变小了,对书的渴望却始终如一。我就此开始从事自己的职业。
§虹§桥§书§吧§。
第10节:玛格丽特的故事(3)
我不是一个严格意义上的传记作家。事实上,我几乎根本不是传记作家。主要是为了自娱,我写了若干篇短小的论文,论文的研究对象均为文学史上无关紧要的人物。我的兴趣始终在于为落败者写传记,这些人在世时默默无闻,去世后便陷入了无人知晓的深渊。我喜欢打开已经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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