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暖玉便将苏亦亨介绍给郑峰认识了。虽然苏暖玉事先告诉过他苏亦亨长相奇特,但郑峰乍见到他之下仍是吓了一跳,好半天才恢复平静,跟苏亦亨打过招呼。
因着苏暖玉与郑峰的不寻常关系,医馆的人态度变得热络了些,把苏暖玉的伤口处理好,又小心翼翼地背了苏亦亨到马车中,并承诺会每天去查看换药云云。
时近黄昏,马蹄声声,郑峰驾着车,心情很是愉快地往回赶。穿过一片竹林,眼前现出一座古朴的宅院。马车在院门前面停了下来,郑峰亲自打了车帘,苏暖玉扶了苏亦亨下来,嘱咐他小心些。郑峰也帮着虚扶了他一把,然后恭敬地延请了苏暖玉入内,并朝里面喊话道:“娘子,娘子,你快出来!你快来看,是谁来了?”
苏暖玉走进去一看,院子里面甚是宽敞,院子中央种了一丛毛竹,旁边打了一眼水井。此时院子已经掌了灯,可见缕缕炊烟从屋顶升起,可闻饭菜的香味袅绕盘旋。两个小孩正在院中玩耍,听到声音,那稍大一点的孩子立即笑开了花,小跑着迎了上来,甜甜绵绵地叫道:“爹爹,你回来啦?”
“是啊,念玉今天有乖乖的吗?”郑峰微弯腰抱起那孩子,温和地笑问道。
“念玉一直都乖乖的哦,不信你问娘亲!”那小孩乖巧地回答着。
“爹爹,爹爹!”那稍小一点的孩子也奔了过来,鼻子下端还挂着鼻涕,邀宠一般地撒娇起来:“小暖也有乖乖的哦!”
“嗯,小暖最乖啦!”郑峰放下念玉,又将那小一点的叫小暖的孩子也抱了起来,转身向苏暖玉介绍说道:“苏姑娘,这是郑峰的两个小女。大的三岁,叫念玉。小的一岁半,叫小暖。”
“念玉?小暖?”苏暖玉重复着这两个名字,怎么觉得有些怪怪的?
“是啊。念玉,怀念苏暖玉的意思。”郑峰微微红了脸,有些不大自然地说道。“苏姑娘不记得她了吗?当初内子就是在即将临盆的前几天,学生迫于无奈在街上摆摊卖字画,一连几天都无人问津。若不是姑娘你雪中送炭的话,恐怕她们母女今天不一定安好”说到此处,郑峰竟略见哽咽起来。顿了顿,又面带喜色起来:“运动会以后,好多人都来求我写字作画,学生一下子出名了。后来被何太守聘为西席,等到任上有了空缺,就向吏部推荐了学生。吏部听说学生曾是苏姑娘钦点的干事,便命学生前来此上任的。苏姑娘是我郑家的大恩人,姑娘的知遇之恩,学生不敢或忘。学生替姑娘立了长生牌位,日日烧香供奉着,希望上天保佑姑娘能平平安安无病无灾长命百岁。听说姑娘受到皇上重用,学生也替姑娘高兴着。真没想到今日竟能见着姑娘!”
郑峰动情地叙述完,苏暖玉浅笑着说道:“你不必如此,你这样子我反而不好意思了。我并没有做什么的,是因为你有才干才有今天的一切的。”
说话间,郑峰领着苏暖玉一路向前,入了左边的一个屋子。
郑峰点了灯,现出了屋子的环境。里面陈设很简单,看上去不大有人住的模样,应该是客房。郑峰亲自上前铺好床,让车夫把苏亦亨轻轻放在了床上。
苏亦亨背上的伤势尤其严重,所以他只能选择趴着或是侧躺着。苏暖玉问他疼不疼,渴不渴,苏亦亨只是笑着摇头。
“念玉,小暖,过来向苏大人行礼!”郑峰招手叫那两个好奇宝宝。
那两个小女孩乍一见到苏亦亨的样子,已是吓了一跳,躲在门外偷偷朝里看,既不进来,也不离开。此时听到父亲召唤,怯生生地踱了进去,却只躲在郑峰身后。
“念玉,小暖,你们好啊!”苏暖玉见那两个孩子清秀可爱,一时又想起了秦栋。心中微微叹了口气,堆起笑脸,招手示意那两个孩子近前。
“苏苏大人您好!”郑念玉毕竟年长一些,见苏暖玉笑态可掬,壮着胆子上前似模似样地打了个招呼。
“念玉真乖!”苏暖玉一把将郑念玉抱了起来,逗她说了些闲话。她平常和秦栋相处惯了,相当懂得与幼子的相处之道,不多会儿功夫,两个孩子都已经争相要她抱跟她亲近。
“念玉,小暖,好了,不要再烦扰苏大人了。快过来!”郑峰怕苏暖玉受累,两个小孩聒噪个不停,他赶紧把两个小孩叫了回来。
“没关系的,郑峰。”苏暖玉释然地笑笑:“你的两个孩子都养得很好。将来好好培养她们,我相信女子也能够有所作为的。”
“见过苏姑娘以后,学生也是这般心想的。”郑峰哂笑着,极快慰地说道。
说话间,自门外进来一个面容清丽的年轻少妇,好像不忍打扰这温暖融洽的一幕似的。此时他们停止了说话,她才怯生生地走了进来,轻瞅着郑峰,极温柔地问道:“相公,这位姑娘就是今天的贵客么?”
“是的,娘子,快过来见过我们的大恩人!”郑峰喜孜孜地一把牵过妻子的手,向苏暖玉介绍道:“苏姑娘,这位是内子皮氏。”
“原来这位就是于皮氏母女二人有救命大恩的苏暖玉苏姑娘么?”皮氏眼中已是波光粼粼,一脸欣喜地向苏暖玉盈盈跪拜下去。
“嫂夫人请不要多礼!”苏暖玉慌忙将她扶了起来,脸上微微红了。“一切都是嫂夫人的福运而已,暖玉真的什么也没做。”
“苏姑娘快不要如此说,苏姑娘就是皮氏的再生父母,大恩大德,不敢或忘!”皮氏牵了衣角,轻轻拭了泪,激动而喜悦地说道。
叙过旧,苏暖玉嘱咐他们不要四处声张她的身份,两人自是点头应允不已。接着郑峰帮着皮氏将饭菜摆到了苏亦亨这个房间,以便照顾他的不便。因为之前郑峰郑重嘱咐过,所以饭菜很丰盛,鸡鸭鱼肉样样有,皮氏的厨艺也不错。
郑峰夫妇自是不敢与苏暖玉同桌吃饭,苏暖玉也不勉强他们,让他们随意了。苏暖玉亲自端了饭菜喂苏亦亨吃,他这一整日本就没怎么吃东西,难得苏暖玉这般温柔体贴地对他,一时开心,倒是比平时还多吃了一碗饭。
饭毕,皮氏又替苏亦亨煎了药,苏暖玉也亲自喂了他喝药,吩咐他早点休息。皮氏又整理了主卧室让苏暖玉入住,苏暖玉拒绝了,说她要在苏亦亨的房间再加一个小榻,这样晚上也好有个照应。虽然郑峰说由他来照顾苏亦亨,但苏暖玉一再坚持,皮氏没奈何,只得和郑峰抬了原先给念玉睡的小床,搬到苏亦亨的房间。
因为苏暖玉手上带伤,多有不便,皮氏亲自伺候她帮她洗头洗澡,竟是比唐秋雁还伺候得细致周到,苏暖玉既感难为情又感动不已。
夜深沉,万籁俱寂。
折腾了一天苏暖玉姐弟都进入了香甜的梦乡。此时,门闩自外面被轻轻撬开,一个身影悄无声息地钻了进来,月华如练,照进屋子一道细缝。很快,门被轻轻关上,那身影迅速地来到苏暖玉床前,见她眉头紧攒,似是怀着极大的苦恼似的。
苏暖玉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好久,不知道是手腕上的伤处又开始疼痛还是怎么地,一直都睡不踏实。脑海中始终浮现着秦栋哭着追喊她时的情景,以及秦显自残时掉落长江的情景。小栋,娘亲对不起你。小栋,不要哭,小栋要听话秦显,秦显,你怎么样?你还好吗?
渐渐地,她眉头微微舒展开来,又陷入了沉沉的睡梦之中。
那人伸出手来,轻轻搭在了她的手腕之处,闭着眼感受了一番她的脉博,脸上微微流露出诧异的神色。
放开她的手腕,他又蹑手蹑脚地来到苏亦亨床前,轻轻搭了他的脉,沉吟半晌,这才自怀中摸出一个药瓶,自里面倒了一粒药丸出来。他轻轻
掰开苏亦亨的嘴巴,将药丸放进了他的口中,伸手轻点了一下他的喉咙,药丸瞬即滑进了他的食道。
兴许感觉到异样,即便在沉睡中的苏亦亨也惊醒起来,瞬间睁开了眼睛,屏气凝神查看了一番房间,并无异状。觉得有些口渴,他掀了被子准备起床喝水,此时苏暖玉听到声音,摸索着赶紧起了床,点了灯,将他按回床上,嗔了一句:“亦亨弟,干嘛起来啊?有什么需要叫我一声啊。”
“我可以的,不想惊扰三姐。”苏亦亨笑说着,却因为苏暖玉这样的举动而倍觉受用舒服。
苏暖玉倒了水,帮他稍稍抬高了一点头部,用勺子一点一点地喂他喝了。直到他喝够了,他才推开了碗,喜笑颜开地说道:“三姐,原来受了伤这么好,要是天天受伤就好了。”
“胡说八道!”苏暖玉白了他一眼,嗔了他一句。没料到就这点小小的举动,也能让他高兴成这般模样,心想自己平日里真的太忽视他了,不由一阵惭愧。
第三十五章远赴塞外
次日陪着郑念玉和郑小暖玩耍了一天,医馆里的大夫亲自前来替苏暖玉姐弟二人换了伤药。午饭时分郑峰回来吃饭,顺便带回来一个粗使丫头,说是专门给苏暖玉使唤的。苏暖玉本来极力推辞说不用,但郑峰说皮氏已经有了三个月的身孕,怕照顾不好她。苏暖玉自是不敢再劳动孕妇来为她服务了,况且还有一个躺着的病号,总要有伺候的人,这才勉力答应下来。
郑峰还说,昨天派出去的人在山岰之处查看过了,并不曾看到打斗痕迹或是别的什么异状。苏暖玉暗想打斗那么激烈,还死了那么多人,怎么可能一点蛛丝马迹也寻不着?如果不是那两名衙役太没用的话,就是那帮人心思缜密,计划周全,把现场破坏过的。这令她更加确定那伙人不是普通山贼。到底是什么人要取她的性命?虽然那帮人暂时被卞水打跑了,但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再卷土重来。看来,她不能在此处停留太久,以免连累郑峰一家。
不过,苏亦亨的伤势可不允许马上就离开此处,苏暖玉也不跟他言说有再遭突袭的可能,只嘱咐他好好养伤。晚上睡觉时她被迫提高警觉,枕戈待旦,以防不测。
所幸她的忧虑都是多余的,三四日间都是静悄悄的一片,没有任何的风吹草动。苏暖玉又纳闷了:难道那帮人真的怕了卞水,就此收手了?
这期间苏暖玉也旁敲侧击地向郑峰打听过朝中的动静,听说没什么大的响动,楚王秦显那边,也没特别的消息传出。苏暖玉稍稍松了口气,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若秦显真有个什么意外的话,应该会惊动朝廷了,不至于什么响动也没有的。说不定秦显现在在床上养伤,而萧萧便守在床畔,亲自喂他喝药,两人眉来眼去你侬我侬,甜蜜亲热得不得了。一想到此,苏暖玉心里又隐隐泛起酸来,眼中竟有些模糊起来。
“姑娘,给你手绢!”那名唤盼盼的丫头刚刚收晒好衣服,见苏暖玉伤感起来,自作主张地将洗干净的手绢递给苏暖玉。
“谢谢!”苏暖玉轻声呢喃着,接过了手绢,擦了擦眼睛。等她凝神细看时,发现这方手绢是当初方诗浣为她绣了标志的,当年在大理的元宵节上她送出去的,后来又流落到了秦显手中,再辗转回到她的手中。她一直忘了问,这张手绢他是从哪里得来的。或许,这将永远变成谜案了吧?
是的,苏暖玉,不要再想他。这个人从此以后与你再无瓜葛。他生或死,他幸与不幸,都再与你没有任何关系。
这一日,将近黄昏,苏亦亨身上的伤恢复得极好,他自己也不想一直躺在床上,出了房门,看苏暖玉和那丫头盼盼及郑念玉姐妹玩老鹰捉小鸡的游戏。苏暖玉当老鹰,盼盼就是老母鸡,几个女孩子在院子中摆过来甩过去,笑声喧天。
院子里斜阳脉脉,苏暖玉一身素色的罗裙,在院中来回跑动时仿佛蝴蝶般翩翩起舞,她清脆悦耳的笑声回荡在院中,感染着身边的人也会心一笑。他的三姐,这个时候就像无忧无虑的小孩一般,那么开心,那么投入。离开楚王府,离开秦显,是十分明智的。三姐,就让这一瞬间变成永恒吧,我宁愿一直背负着身体的创伤,换一生一世这样注目着你,此时暂忘烦恼痛苦的你,此时也能开怀大笑的你
“什么人在那里鬼鬼祟祟的?”
正沉思间,院外响起郑峰的呼喝之声。
苏暖玉立时一僵,停止了游戏,风一般地冲了出去。
门口,郑峰瘦弱的手上抓着一个男子的衣领,一脸迷惑。
“是你?你怎么会来这里的?”郑峰稍放下心来,松开了手。
苏暖玉也看清楚了那男子,虽然头发已经半白,但看年纪也不过四十多岁,五官倒也端正,只是双目不甚明亮,额际微现皱纹,一脸凄苦之色,却正是当日所遇见的哑巴。
“是啊,你怎么会来这里的?”苏暖玉也纳闷了。
那哑巴比手划脚半天,嘴里不停地咿咿呀呀,可惜谁也不明白他在表达着什么。
苏暖玉和郑峰面面相觑一番,思忖着他或许是迷路了或是和家人走散了,如今天色已晚,先留他吃住一宿,明日再送他至官府之处,寻查一下他的根底。
谁知次日,郑峰带走他没两个时辰,他又偷偷跑回来了,仍是躲在门外躲躲闪闪的。这次,苏暖玉把他领进了院子,耐心地问他会不会写字。那人先是点点头,接着又摇摇头,咿咿呀呀个没完。
苏暖玉便让盼盼取了纸笔,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接了笔,一看那姿势,就知道是不识字的。但他却像模似样地在纸上涂鸦了半天,苏暖玉凑上前看时,只见他在上面画了一条弯弯曲曲的河,在河的上方有许多茂盛的草,被风吹倒的草丛中,现出若干牛羊,一个人手持鞭子在后面驱赶着。
“这里就是你的家吗?”苏暖玉研究了半天,仿佛有些明白了他的意思,他在告诉她他家在何处。难道说是希望她将他送回去?
那哑巴果然欣喜地点了点头,极兴奋的模样,又是一阵哑语。
苏暖玉心想这也看不出个所以然啊,中国这么多的河流,在河流之上放牛牧羊也都极常见,这该如何是好?
似是看出了苏暖玉的困惑,那哑巴又重新在纸上画了一个人,这个人骑在马上,衣着与中原人士大异,并不是广袖长袍,而是贴身剪裁的窄袖马裤兽皮靴。这意味着什么呢?
游牧民族!
苏暖玉大惊:莫非眼前这个人并非中土人士,竟是来自塞外的胡人么?
“你不是中原人?”苏暖玉谨慎地问道。
那哑巴点点头,脸上憨憨地笑着。
“你是匈奴人?”苏暖玉警惕起来。
他更加点头不已,似是对苏暖玉的理解能力表示高兴。
苏暖玉不由深吸了口气。这是怎么回事?是什么人把他带到中原来的?要知道,番邦人士进入中原,如果没有官府发放的通关文牒,基本是没办法入关的。即使侥幸到此,也是会被当成细作看待的。
难怪他一直东躲西藏无家可归的样子!
想来是苏暖玉一时善意,他便有些寄希望于她身上了。是以常常在附近出没,想要引起她的注意,然后设法让她送他回家。
此人来历不明,若是将他留宿此处,被查问起来,她还要落个窝藏之罪。她如今也是无处可去之人,哪里还能多管别人的闲事?
然而,那人目光恳切,甚是期待地瞅着她。
“你看我也没用,这个忙我恐怕是帮不上了。”苏暖玉赶紧将那图纸揉做了一团,婉言拒绝了他。那人目光中迅速黯淡下去,竟微微漾出一层清波来。接着,他转身往外,走出院子,竟然在外面失声痛哭起来。
苏暖玉忽然生出一阵心酸之意。他是一个哑巴本来就已经够可怜了,如今还背井离乡,食不裹腹,随时忧虑着会被官府抓住她苏暖玉离开楚王府以后,若不是偶遇郑峰,恐前几日便已经被当成细作抓了起来,其情其形与这哑巴又有何异?
听到他悲切无助的哭声,苏暖玉刻意隐藏的伤感情绪也一一兜涌上来,份属同类,难免心有戚戚焉。
郑峰回到家中之时,眼见这一幕,不由大感惊奇。这个人不是送走了么,怎么又跑回来了?还真是阴魂不散啊。
郑峰呵斥着想要驱赶那哑巴离开